歸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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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llo!」她一心認定是志平因而一接起電話便興奮地高聲回應,然而電話彼端對應的卻是一種美國胖女人滿口唾沫的粗厚聲腔。
「 Hello!Maria?」
「 NO!I - AM - NOT- MARIA. 」她立時壓低聲調,沈下臉孔,展現了女人善變的本事。
「 So you are Joy 」
「 You got right! You call wrong number again.」她頓了頓,著實抑不住滿腔的怒火,又扭曲起了薄薄的嘴唇,尖聲說道,「 Please watch your dialing!OK?!」
「 Oh I'm very sorry!」像青蛙下水般地電話噗通地斷線了。
Sorry! Damn it Sorry! 她惱怒地放下話筒,重重坐在餘溫猶存的沙發上。不知怎地,她的脾氣愈來愈壞,心底裡像是漫生了一池怒泡四溢的沼氣,一日日高漲肆虐,各種惡念暴行一觸即發;像剛才,她就想拎起話機狠狠一記砸在那胖女人的臉上;她害怕極了,她恐怕自己長此以往下去,往日體貼可人的JOY鐵定要粉身碎骨了。
她打過電話向留在美國繼續攻讀博士的學姐傾談過,學姐告訴她這只是產後憂鬱症,不必太擔心;可是,真的是這樣嗎?距離生產已經六個多月了,而且寶寶可愛窩心,她是那麼愛他勝過一切,那麼又為什麼生了寶寶反而鬧了什麼憂鬱症呢!窗前墨藍的簾幕透著幾許光影,亮盈盈地飄動了起來;她抬頭望了望壁鐘,木然地尾隨著秒針的刻動,十點十一分五秒、六秒、七秒、八秒,他怎麼還沒打電話來呀,現下台北那兒也都晚上十點了,他怎麼還不打來呢?心有靈犀似地,電話這時遲那時快地響了起來,她立時渾身顫躍地、回過身去接起了電話。
「 Hello!」這一次她收斂起一半的情緒,謹慎地應對,話筒另端出現了一個男人裝模作樣的粗怪聲音,
「 Hello! Maria?」她頓時綻開了如靨的笑容,嬌聲答道,
「 Sir, if you want to find Maria, I am sorry I must HANG UP IMMEDIATELY! 」她隨即作勢地將電話移開,像是要掛斷似地,
「 喂! Joy!別鬧了!這可是國際電話耶!」
「 你也知道這是國際電話,那你還拿那個胖女人來浪費秒數尋我開心! 」
「 開個玩笑嘛!ㄟ!那個胖女人還有沒有再出現啊!」
「 陸志平!你到底關心誰啊!你狠心把我們母子倆扔在這兒,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 你說什麼啊!那時候我要妳和我一起回去妳不要,說要讓寶寶當美國公民,妳還說妳要繼續攻讀博士,現在怎麼變成我沒良心...」
「 本來就是!都是你!都是你!當初說好結婚後五年內不要小孩的,你明明知道念博士當教授是我的夢,你還...你還那麼不小心,害我挺著大肚子寫碩士論文,自己倒溜回台北了!」
「 好了好了!別翻舊帳了!反正我們早晚會有小孩的嘛!」
「 對!你當然可以說這些風涼話!可是我呢?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
「 很簡單啊!我不是跟妳說過找個保姆!」
「 找保姆?我怎麼放心!小孩子那麼小!而且他那麼需要我!」
「 那妳就回來嘛!妳不是一直問房子什麼時候交屋、說想回台灣的嗎?」
「 是啊!」
「 好啦!告訴妳吧!昨天交屋了!我已經找人裝璜了,妳下個月回來就可以住了!」
「 真的!」
「 當然是真的!妳趕快和旅行社聯絡吧!我很想妳和寶寶耶!」
「 可是... 」
「 可是什麼,妳不是說妳在那裡已經快受不了?妳回來就會沒事的! 」
「 真的嗎?」
「 這不是妳說的嗎?妳說只要回來了,妳就不孤單啦,那妳也就不會覺得煩了!」
「 好像是吧! 」
「 啊我聽到小寶在叫哩,妳快去照顧他吧!行程一安排好就通知我!就這樣囉!」
的確,寶寶醒過來了。他一醒過來就會發出茫然無助的「啊-啊-啊」,像是在通知她他醒了、他需要她。她忙不迭地放下電話走進房間,先前原本有些空懸擺盪的思緒也都跟著擺下了。她帶著抑鬱的微笑望向寶寶,同時迅速地解開了衣前襟的一排鈕扣,寶寶嗷嗷待哺地揪著尖尖的小嘴吧專注地仰望著她,一雙黑亮的眼睛眨呀眨地。她拿起一旁準備好的溫毛巾輕柔地在乳房上順時鐘按摩清潔後,才移身將寶寶從小床上抱入懷裡,寶寶的小嘴立刻合在她胸前,規律地吸吮了起來。她和寶寶對視著,一面承受著寶寶感激滿足的天真,一面釋放著她心中難以言說的感動;不一會兒,寶寶闔上了眼睛,吸吮的節奏漸漸緩下,她將他輕輕扶起,小心地拍著他的後背,他打了一個飽嗝後,瞇著毛毛蟲般的睡眼,一臉微笑地沈沈入睡了。
在這六個多月寂寞單調的日子裡,每天解衣穿衣餵寶寶吃奶、洗奶瓶消毒奶瓶為他沖泡嬰兒麥粉、又是溼巾又是凡士林清潔他的小屁股、洗澡盆放溫水為他洗個舒服安全的澡、洗衣服晾衣服收衣服讓他穿上不含螢光劑充滿著陽光氣味的柔軟衣服、懷抱著一天重比一天的他哄著睡覺、陪著他聽音樂玩玩具漫無目的地散散步......,這日復一日的生活步調是那樣的規律而必然,從白天到黑夜,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像是生產線上的螺絲釘,順著運輸帶一個個地打入孔中,毫無辨解的餘地,也不容許一分差池,而這一切,為的竟然也就只是寶寶一臉滿足愉悅的笑容、以及記錄著寶寶身長體重頭圍的平凡數字。
在過去這六個月當中是如此,在未來卻要到那一天才能再回到只在一年前還恣意享受的即興生活?也許回到台灣,寂寞可以少些,而且晚上志平回來,或許能分擔些她的辛苦;可是陪著寶寶的白日裡,就算回到台灣她又能如何排遣寂寞,她的同學朋友無論未婚亦或已婚生子,盡皆選擇了職場作為生活的主要舞台,那麼她仍舊是一個人的呀!一個人守著一屋子的空氣,等待志平下班,忍受他滿地亂擲的公事包臭襪子;他總說他白天上班太累,回到家裡當然要好好鬆弛一下,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吃晚飯看電視洗澡然後倒頭就睡,如果一身疲累的她也想鬆弛一下的話,那寶寶可怎麼辦呢?他是那麼的需要她啊!
她抱著寶寶走向小床邊,將他放平在床上後,輕緩地將他的藍被被拉至下頷;望著他熟睡的小小臉龐,是的,她是即將回到台灣,但是,歸去的日子早已是迢迢無期的了。
寫於1998.10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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