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亞倫對於尋找以諾的方法,在阿德里安的應知範圍內已可說是悉數告盡,然而他最終依舊在問題即將觸及自己內心真實想法時,選擇了迴避。
那天早晨,當亞倫推開教堂的大門,看見了門前地板上,印有紅色封蠟的信封時,他遂立即了解到,那段曾在時間錯綜的湍流中離散,與哀婉及懊喪一同隱沒的過往,蜿蜒了十載,如今又在這已然註定的時刻,和被沖刷出的、埋葬已久的萬般情緒,匯聚到了一起。
對於信件的來歷,亞倫同樣毫無頭緒,正如他對阿德里安所講述的情形一般,自從十年前以諾失去音訊後,兩人便再無聯繫,但在那空白的信封映入眼簾的瞬間,亞倫的心中便已了然。信中字句隱晦勾勒出的、闊別了十年的故人朦朧的樣貌縱然令亞倫感到陌生,然當信末那一如舊往的筆畫在眼前浮現時,卻仍不禁令他紅了眼眶。那字體的演變紀錄了他們的成長,然而在那筆法尚未定著,甚至在他倆尚未能將內心思緒化為文字之前,亞倫與以諾的命運,便已有了交集。
穢物、腐物、徘徊不散的蚊蠅,髒亂與惡臭充斥亞倫幼時的記憶,對他而言,汙穢是刻鑿在骨髓裡,無法抹除的印象,遠在識字之前便已切身體會,卻即使在通曉聖經教義的現在,亦無法透過他所掌握的任何詞彙完整表述。貧民窟中聽不到對天主的讚頌,天堂的美景只被許諾於豐衣足食的人們眼中。然而亞倫心中卻懷抱著信仰,非因他過往的經歷成了記載於聖經中對純潔曖昧的定義反面的具體寫照,而是在那黑暗而模糊的幼年記憶中兩幕鮮明的場景,令他確信了純潔的存在。
亞倫曾在偷竊食物後,於街頭逃竄途中,與以諾打過幾次照面。被遺棄在貧民窟的孤兒與路邊的野狗相同,全是受人追打的存在,為了填飽肚子,這裡的孤兒們偶爾也會互相合作,混入人聲鼎沸的市集中偷取幾塊麵包或乾酪,吃上豐盛的一餐,但更多時候,則是為掉落地面的一條豆莢,或捲心菜的幾片壞葉而大打出手。
在其之中,以諾算是膽子特別大的一個,在其他人因害怕被逮而安於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時,他卻經常反其道而行,順走攤位上的商品後逃之夭夭。由於以諾逃跑的速度飛快,而小孩的身形又利於在人群或狹窄的地方穿梭,因此儘管攤主將其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卻又對這靈活的飛賊束手無策,多次讓他得逞。
周旋在怒吼和氣急敗壞的腳步聲之間的生存方式如行走在初冬的湖面上,一次得逞便是往湖中心又行走了一步,當幽邃的湖底自越來越薄的冰面下逐漸浮現,湖岸早已消失在視線之中,在步伐的壓迫下暗暗積累的龜裂阻斷了退路。在冰面破裂的響聲中,行者不被允許停下,只能拖著發僵的身體,向著望不見的另一方咬牙前進,直到龜裂擴散、薄冰分崩離析的聲音最終追上自己。在一次逃跑過程中,對以諾積怨已深的幾個攤主聯合了起來,終於在一處暗巷將其逮住,當時在暗巷拐角處的亞倫,正好目睹了所有經過。以諾背靠牆邊,他的手中緊緊攢著的、那偷得的蘋果表面泛黃,上頭還有幾處碰撞產生的缺損,看上去已存放多時,又在堆疊過程中碰傷,影響了賣相。一名粗壯的攤主抓起他的手臂,將他拉入了包圍之中,以諾手中的蘋果隨之滾落,接著在數名男子的身影圍成的牆中,一聲沉重的捶打聲首先傳出,伴隨著以諾的悶哼,拳腳接連如雨點般落下,將他與圍繞四周的攤主身形相比之下顯得嬌小孱弱的身軀打向地面,直到自他咳血的喉嚨再發不出一絲呻吟,圍住他的人牆才總算散開。攤主們對著倒在地上的以諾似是大聲咒罵了什麼,但在餘怒未消的男人們猙獰的表情渲染下,乍聽更像是野獸的吼聲。被偷走蘋果的攤主向著地上在一陣躁亂中早被踏碎的蘋果吐了一口唾沫,又對以諾補上了幾腳,才夥同眾人悻悻然地離開。亞倫的視線始終盯著以諾不放,經過許久,當他看見以諾的手指開始有了細微的抽動時,才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角落,來到了以諾身前。以諾吃力地翻過身,望著成了一灘爛泥的蘋果的方向。
亞倫屏息看著,那倒地的人目光中散發的魄力令他絲毫無法移動腳步。在以諾跪倒的那一瞬間,自那群施暴者胯下的縫隙間,那銳利的目光便已嶄露無遺,絲毫不受四下揚起的煙塵埋沒,並非瞪視著對自己施暴的人們,亦非盯著那被踏成爛泥的蘋果,而像是注視著那視線延伸的方向,某處看不見的深淵一般。亞倫心裡不禁想道——或許那正是令那群攤主感到如此憤怒的原因也說不定。因為那不屈的眼神是如此清澈,甚至會令望見它的人心中不覺升起一股強烈的卑劣感。亞倫對那堅毅的目光伸出了手,當以諾撐起身軀的顫抖雙臂因進入視野的手掌而停頓,那傷痕累累的臉龐逐漸上抬,亞倫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以諾遲疑了一會,最終仍舉起手,握住了向他伸出的那隻手掌。
之後的好一段時間,市街上的小販都陷入了更深刻的困擾之中,由他們完全相反的本意一手促成的扒手拍檔變本加厲的偷盜行為令他們蒙受了比之前更大的損失。在與以諾的合作之下,亞倫也從原本的三餐不繼,變得能以麵包、乾酪填飽肚子,甚至偶爾還能嘗到煙燻火腿美妙的滋味。然而真正令他欲罷不能的,是自大聲嚷嚷、憤怒地追趕著自己的人們狂亂揮舞的雙臂中加速逃離時的緊張感,與甩開粗暴腳步聲後,躲在暗巷安心享用戰果的成就感。憑藉著與以諾之間出乎意料的默契,兩個自小便在貧民窟中長大、連話都不太會說的孤兒,透過眼神及肢體動作的交流,輕易將大人們玩弄在股掌之間,那令亞倫幼小的心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驕傲,伴隨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厭惡,在每次從人們胯下、腰間鑽過,從雙臂揮舞的狹縫中躲閃逃出,亞倫總會回頭看向他們一次又一次氣急敗壞的神情,那些細碎的勝利逐漸在亞倫的嘴角堆起了一抹輕蔑的冷笑,足以與在大人們的眼神中不斷累積的憎惡抗衡。人們朝自己身體揮舞過來的拳頭開始握起了木棍,釘耙,甚至是屠刀。亞倫一次次面對著小販們被暴力吞噬、橫衝而來的身影,卻絲毫不曾退卻。那盛怒的火焰反而點燃了他心中小小的對抗心,他認為自己越是游刃有餘地閃過追趕者們的攻擊,便愈像是在他們自以為是的怒火上撒了泡尿似地、澆熄並羞辱了他們囂張的氣焰。填飽肚子的食糧壯大了亞倫的膽量,他已經是名勇者了,勇者的自豪不允許他再回到那被視為鼠輩、苟且偷生的日子。如同自落在荒瘠土壤裂縫的細小種子成長茁壯的大樹,在背後支持著自己的勇氣超越了肉體的差距,給予了他足以與敵視自己的偌大世界正面抗衡的力量。
最終,追趕者們的眼神中只剩下殺意,日復一日累積的疲憊將他們譏笑似的「教訓」消磨殆盡。以諾和亞倫亦使出渾身解數加以應對,他們一直都是如此,與攤商間的戰鬥是嚴肅的事,與他們的對手不同的是,時日的耗損,反倒將他們的手法與配合砥礪得更加純熟。支撐他們後背的勇氣在地上扎了根,牢牢鎖死了雙腳那怕一瞬的遲疑。亞倫拒絕考慮轉身,正面迎戰成了他的使命。因此當他因撤退路線被人摸透,而在暗巷遭手持利器的人們前後夾攻時,他也沒有跪地求饒,而是停下腳步,一邊注意著兩邊敵人的動作,一邊以眼角餘光搜尋著以諾的身影,等待他為自己製造逃脫時機。然而圍住自己的男人們卻沒有如預期的出手傷人,他們不疾不徐地逮住了亞倫,押解他出暗巷外。在亞倫看見跪在巷外街上的以諾,被手持武器的若干人圍繞的瞬間,他便全然放棄了抵抗,順著押解自己的男人施力的方向,跪倒在以諾身旁。直至那刻,他仍舊不感到後悔,他們盡了全力,最後在這堂堂正正的對決中落敗了,作為敗者所需面對的處決,他已有了承擔的覺悟。
保羅神父的嗓音就是在那一刻響起的。如教堂的晨禱鐘般安寧的聲音令所有人都不住望去。
「是什麼讓你們如此沮喪,臉上露出這般心浮氣躁的神情,我的孩子們?」
神父穿著整齊,面容慈祥地朝眾人走來,拍了拍圍堵亞倫和以諾的其中兩人的肩膀。
「是甚麼讓你們不惜放下手邊的工作,甚至緊迫到手中的工具都不及放下,也趕忙聚集於此?」
神父指了指每人手裡拿著的器具。
「我看見了你們有些人手裡拿著鋤頭,有人拿著鐮刀,我知道你們都是勤懇工作,虔誠信仰我主的好人,或許日子並不如貴族般富裕,但也不曾忘卻天主的教誨,日子過得充實且美滿。」
神父向眾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我還看見了那兩個孩子手中拿著的麵包,我知道你們除了工作外,也不忘與有需求的人分享我主的贈與,不忘互相幫助,是心地友善的好心人。」
眾人聽言,紛紛放鬆了握緊武器的力道,幾個人應和著神父的話,沙啞地乾笑了幾聲。
「你們只是太累了,疲倦讓你們忘記了臉上的笑容,聽我一言,今天就各自回家,讓自己休息一天吧!你們平素的勤奮上帝都看在眼裡,一天的休息是你們應得的酬勞。」
神父說著,一邊從兜裡掏出兩枚銀幣,塞到了其中一人手裡。
「這兩枚銀幣,就當作我買下了那兩個孩子手裡的麵包,如此一來,你們這些素行優良的好人,也不致為幫助他人而捐出平日勤奮勞動的成果,拿取你們辛勤工作換得的報酬,回去陪陪自己的家人吧!」
收取了神父銀幣的人在臉上堆起了微笑,又將神父的銀幣推了回去,油腔滑調地說道:
「不,神父大人,我們既然認定了要做善事,幫助有需要的人,又怎麼能向你收受報酬呢?那些麵包是我們心甘情願送給這兩名小孩的,你看他們的手臂,不比路邊野狗啃著的骨頭粗啊!我們會給他們麵包,也是希望他們別挨餓了,儘管不多,但要是能幫得上忙,一點小損失又算得上甚麼呢?不了,我們真的不能收取你這兩枚銀幣,這都能將我攤子上的所有麵包給買下來了,收取過量報酬可是要遭天譴的!」
「啊,果然吧!如我所說,你們都是行善不求回報的好人,回去好好休息吧,願上帝祝福你們!」
眾人向神父揮手致意後便一哄而散了,神父拾起了落在亞倫身旁的一塊麵包,用手撥了撥上頭的沙,又將它遞向亞倫面前。
「只有這些,吃得還夠嗎?」
看著望向麵包,面露遲疑的亞倫,神父輕輕一笑。
「若你們願意的話,要不要到我們的修道院來,儘管可能無法讓你們吃上多麼好吃的食物,但我保證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的。」
亞倫有所警戒地看著神父,趁著他眨眼的一刻,冷不防地抓過了麵包,狼吞虎嚥了起來,他抬起雙肘,作勢護著麵包,時不時地抬眼盯著神父的舉動。
神父見狀,並未生氣,只是彎下腰,輕聲對亞倫說道:
「不要怕,我的孩子,只是想填飽肚子並不是一件必須受人追打的事。」
對於那句話,自己當時究竟是做出了什麼反應,亞倫已記不清楚了,或許是看見了自己無法掩飾的、雜陳的情感一股腦地重疊在臉上,才令神父在那一瞬間露出了即使在日後的朝夕相處中,亞倫也鮮少看過的驚訝表情。然而在下個瞬間,神父的臉上又重新漾起了和藹的笑容。那笑容是亞倫童年鮮明的記憶,陪伴並引導著他走過成長時期的一切艱辛,每當亞倫閉上眼,他總是能在腦海裡清楚地勾勒出保羅神父慈祥的神情。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中,神父的微笑,就如他備受敬重的人品一般,始終與亞倫和他最初相遇時所見到過的別無二致,從未改變。但對當時的亞倫而言,直到他真正了解到那笑容,實是奠基在蘊藏其後的高尚品德、與堅定不移的信仰之上為止,還須經過一段為時不短的互相理解。對當時的他而言,那份笑容是從未照進他生長的陰暗角落中的燦爛陽光,陌生而強烈,刺痛得令他瞇起雙眼,卻又讓他如受光耀吸引的蠅黽,無法別開目光。而當神父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水,亞倫才驚覺自己的眼淚已流滿了臉龐。
他從未想過,自己面對狂暴惡意所構築而成的巨大武裝,那曾令他與敵視自己的世界站在對等立場的不屈意志,在善良面前竟顯得如此笨重而破漏百出。當自己畸形的虛假雕像攤曝在刺眼的光芒之中,不再有影子庇護自己,他才意識到自己醜陋矮小的身形始終裸露在那清晰的現實中,只是自己一直以來都視而不見,以雙手擋住兩旁的視野,蜷縮在雕像的陰影中苟且度日,他還是以往那個與野狗無異的可鄙生物。羞憤與不甘竄上他的眼眶,流淌在他的雙頰上,但就連那源自自我厭惡的最後反抗,也隨眼淚一併被神父寬大的手掌抹去了。
而當時的以諾,臉上又該是甚麼表情呢?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與自己同樣的屈辱與不甘 ?自己的堅毅是複製品,是為包覆自身的渺小及脆弱而塑造的障眼假象,以諾卻不是如此——那一天,亞倫所見的以諾的眼神便足以讓他確信。那清澈的光芒在泥濘而汙穢的景色中顯得真切而純粹,令周遭的一切汙濁事物都失去了玷汙其純潔的資格。是否只有那般貨真價實之物,才禁得起光明毫不容情的考驗?如同真金,純粹而高貴,將所有雜質拒之於外,從而嶄露耀眼奪目的光澤,歷久不衰,時間腐朽的試煉亦無法動搖其分毫。然亞倫無從確定,淚水在當時掩蔽了他的視線,光是與他初次遭遇的善意正面對峙,就已令他無暇分神了。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差別,才會導致他們在多年之後走上了分別的道路。時至今日,這樣的想法仍在旭日初升時隨晨禱鐘響起,隨靜夜裡默誦的禱詞沁入他腦海最深邃的角落。光陰荏苒,跨越了十年的時空,他們的命運又在那似將永久離散之際,再度交會到了一起。那並非如亞倫隨口對阿德里安所說的運氣或巧合那般輕巧、在不經意間便赫然發現攢在手中的額外收穫。彷若上帝已在那絕妙的時機,對他們的命運做出了安排,亞倫從中感受到了使命。一如保羅神父對著曾經的他們伸出了手,現在的亞倫所處的立場也與那時的神父驚人地相似。而他,亦會義無反顧地伸出自己的手,就如當時的神父對待他倆一般,那是他自神父身上繼承而來,最重要且唯一令他確信不疑的深切信念,也是他對命運雖遠必至的神妙安排,隱隱抱存的預感矢誓過的,在許久之前便已下定決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