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雷多闊步走進了他的私人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想擺脫手上的重物,他走近了辦公桌,鬆手讓那一大疊厚重的帳冊垂直落在桌面上,聽見那砰的一響,他才向後一倒,癱坐在椅子上,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水,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一定想像不到那些僧侶的嘴臉有多讓人難以忍受,他們在交給我這堆的時候,還一臉嚴肅、個個裝得像聖人似的,真讓我快吐了。他們屁股上有幾根毛,恐怕都讓巷口妓院的老鴇給記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給祂留點面子吧!」
坦克雷多拍了拍桌上的文件,話突然停了下來,在前方的客桌舉著酒杯端詳的范倫奇見狀遂好奇的看向他。
「怎麼了?我有在聽,你繼續說。」
「你在做什麼,范倫奇先生,你手裡的是什麼?」
「皮薩諾家的莊園產的葡萄酒,他們想在今年的博覽會上推銷這批酒,先送來讓我們評鑑。」
「啊!正好,我在外頭折騰了好一早上,口渴得不行,先讓我來一杯。」
坦克雷多彎了彎手指說著,范倫奇於是將手中斟滿酒的酒杯遞了過去。坦克雷多接過酒杯小啜了一口後,先是看了一眼杯裡的酒水,微微地噘嘴皺眉,接著便一鼓作氣地將酒飲盡,放聲大呼了一口氣,一邊抹去嘴角滴落的酒滴。
「剛剛說到哪了......帳冊!你看看,這上面的每個數字都代表著相等數量的弗羅林啊!范倫奇先生,要我說的話,愛德華三世還真找錯借錢的對象了,相比之下,銀行簡直是教會的存錢筒!」
坦克雷多拿起手邊最上層的一本帳冊擺在范倫奇面前,翻開來指著上頭的紀錄逐條唸道:
「信徒的捐獻,教會收的稅金,還有誰知道巧立了多少層名目的暗中買賣,就連聖職人員的位置都能是買賣的商品,你敢相信嗎?現在倒好,他們看上了我們最近的這筆生意,迫不及待地把這零零總總、從各處搜刮來的錢集起來扔給了我,說是決定在那批呢絨跟胡椒的轉口貿易也插上一腳。」
范倫奇接過手,將坦克雷多指過的地方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這不是很好嗎?有了這些資金,我們還能做筆比原本更大的。」
范倫奇隨口說道,一面搧風似地啪啪翻著帳冊,坦克雷多於是沒好氣地將帳冊從他手中抽回。
「那你就太不了解安傑羅.阿奇亞奧里了,這老奸巨猾的男人可沒愧對銀行世家阿奇亞奧里家族的名聲,即使做到了主教,內心也還是個商人,相信我,讓教會挹注了這麼大量的資金在我們的貿易上准沒好事,沒準哪天他們就掌控了主導權,反客為主了。」
「既然這樣,拒絕不就好了?」
「要是真有這麼容易,我也不會這麼煩惱了。世道艱難啊,范倫奇先生,在像巴迪和佩魯奇這種名聲顯赫的銀行家族都自身難保的節骨眼上,若還要和教會過不去,對我們這種靠貿易混口飯吃的家族來說可撐不住啊,現在正是佛羅倫斯的權力核心開始吹起新風潮的紊亂時刻,要是一時看失了風向,別說是船隻前行受阻了,弄得不好都可能葬身第勒尼安海底。看看大名鼎鼎的喬凡尼.維拉尼吧!可憐的喬凡尼破產之後,下半輩子只能正對牢房的牆壁,低頭與他的小日記本作伴了。」
坦克雷多話一說完,門口便傳來了敲門聲,一名男子隨後走了進來。
「老大,門口來了一個黑衣修士,說是想見負責人一面。」
「找我?來乞錢的?」
「不知道,他沒有說明目的。」
坦克雷多與范倫奇對看了一眼,接著搖了搖頭,笑道:
「慈悲的天主在上,偶爾也把祢給那些穿著絲綢教袍的寵兒們的關愛分一點給為祢四處奔波,磨破了衣物的僕人吧!」
坦克雷多用指節敲了敲手中的帳冊。
「我真該把這帳冊上的金額拿來分配給這些行乞的僧侶,那怕是一頁的份額都夠他們所有人衣食無虞了,比起這些錢實際的用途,這麼做或許還比較稱得上是以天主之名行善呢!」
說罷,在場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聲訕笑。
「叫他先去會客室等我吧,我等等就去。」
男子聽言,向兩人點了點頭便離開了辦公室。
「看著吧,范倫奇先生,我這才說對待僧侶要友善呢,立刻就來了個好機會。」
不等范倫奇開口,坦克雷多就拿起了擺在桌上的葡萄酒與酒杯。
「接下來,就讓我來為各位做個良好的示範。」
會客室的門是敞開的,自門外望去,可以看見在室內等待的人影正背對著門口而坐。坦克雷多加大步伐走進了室內,提高嗓門爽朗地說道:
「歡迎!抱歉讓您久等了,這位......」
見坦克雷多走了進來,身著黑色外袍的修士遂站了起身,對坦克雷多報以一個溫和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請稱呼我為亞倫。」
「亞倫修士!歡迎您來到阿爾特拉商會,請坐,請別站著。」
坦克雷多一手搭著亞倫的肩,一手攤著掌請他入座,待亞倫就座後,坦克雷多便繞過了會客室的方桌與亞倫面對面而坐,之後又將手中的其中一個酒杯斟滿,推到他的面前。
「這是動用了許多私人關係,費盡千辛萬苦,今天才託人送到的好酒,聽到有貴客來訪,我就立刻想到非得拿這酒相迎不可,因為這樣所以稍微來晚了,請您見諒。」
坦克雷多說著,滿臉堆笑的敦請亞倫喝酒,亞倫只是點頭致意,並沒有拿起酒杯,然而坦克雷多對此絲毫不在意,不待亞倫動作便主動斟滿了第二個酒杯,自己喝了起來。
「那麼,亞倫先生,請問有甚麼是我坦克雷多.阿爾特拉能為您效勞的?」
「我今天前來拜訪,主要是希望得到貴商會的協助。」
一臉認真地盯著亞倫頻頻頷首,一邊端著酒杯啜飲的坦克雷多此時突然插嘴。
「亞倫修士,我聽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在法國土生土長的。」
「啊!難怪你對我們的酒不屑一顧,喝慣了法國的酒,其他的酒自然就入不了口了。」
「請別這麼說,我十分感謝你的好意,只是我今天是來是為了一件正經事,不能因為酒而耽誤了。」
「那麼,請恕我失禮。」
坦克雷多說著,放下了他手中的空酒杯,又接過亞倫面前的酒杯喝了起來。
「就一個外地人而言您的托斯卡納語可真是流利。」
「謝謝。」
「抱歉打斷了您的話,請繼續說下去。」
「阿爾特拉先生。」
「請叫我坦克雷多吧!亞倫修士。」
「坦克雷多先生,承蒙教會對我的肯定,我時常奉派至歐洲各大公國,宣揚上帝的福音,為對上帝的恩典感到迷惘的人闡釋祂的旨意,為受魔鬼誘惑而背離教義的人們驅散歪念。碰巧這次的路線會經過佛羅倫斯,因此在我出發時,還順便接到了一項委託。」
亞倫從懷裡取出一張對折的紙張,攤平後放在桌上,緩緩地朝坦克雷多推了過去,坦克雷多拿起紙張仔細地端詳了一番,上頭整齊地條列了數項物品,物品名稱後則是幾串數字。
那是一張貨品明細。
「坦克雷多先生,這張清單上頭羅列的貨品,有沒有哪些是你有印象,或是能讓你聯想到其他人事物?」
坦克雷多將清單湊近眼前看了一會,隨後便搖了搖頭,將它放回桌上。
「在我看來,這只是一張很普通的清單,上頭紀錄的貨物也是五花八門,十分繁雜,看不出有甚麼特別的,這張清單怎麼了嗎?」
「事實上,像我這樣四處遊方的修士,出於職位性質的緣故,經常會受教會派任額外的工作,你可以把我想成是教會專用的信差。而這張貨物清單,就是我此次接受了委任,在周遊列國宣揚福音之餘,走訪各地商會並統整了所有紀錄所條列出來的資料。」
亞倫停頓了半晌,觀察坦克雷多的表情。
「經過多方的查驗,我們發現到這些貨物的交易背後似乎都涉及了某股龐大的資金流,然而正如你所說,這些品項十分繁雜,致使對這些買賣背後資金的追查變得十分困難,不禁讓人懷疑是否有某人——或該說某群人——正透過掩人耳目的方式,有計畫性地操作並累積著鉅額的資本。」
亞倫說道,一面拿起桌上的清單,有意無意地擺弄著。
「坦克雷多先生,即便是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外地人,也或多或少對近幾年迅速崛起的阿爾特拉商會有所耳聞,不僅是佛羅倫斯,阿爾特拉商會拓展的貿易據點,光是我知道的範圍內,就包含了如比薩和卡法等關鍵的貿易樞紐。由我一介托缽小僧要想向商會會長坦克雷多.阿爾特拉解釋,當前的時局是如何地紛亂,無疑是忝不知恥的僭越了。」
亞倫淺淺一笑。
「異教的外敵環伺,內部各方勢力更是虎視眈眈,檯面下的利益勾兌與權力爭鬥無不挑戰著教會的崇高與羅馬人的皇帝領導的地位。在這樣的時勢下,任何可能意圖破壞甚至顛覆教會統治權威的微小徵兆都不能等閒視之,關於這點,還請你不要見怪於我的委託人出於謹慎的吹毛求疵。坦克雷多先生,在此我謹代表我的委託人向你轉述他們的委託——請你務必運用阿爾特拉商會的權限,代為調查此清單上所列舉之貨物背後的資金運作。」
亞倫輕輕地將清單放回桌上,再度將它推向坦克雷多面前。
「亞倫先生,我們阿爾特拉商會能得到教會如此高度的信賴,說實在的,我真是受寵若驚。」
坦克雷多接過清單,仔細將它對折之後,壓在了空的酒杯下方。
「自己的商會能享有這等榮幸,我作為一個商人而言可說是達成了許多商人終其一生夢寐以求的一大成就。先生做為一個外地人,可能並不了解,但沒有一個佛羅倫斯人不為他們的家族名感到驕傲。對佛羅倫斯人而言,家族的榮譽便是個人至高的光榮,對部分人而言——我這麼說請你見諒——家族的榮譽更是被擺在上帝的榮耀之上。只要是為了家族,所有成員都願意不遺餘力、不擇手段地貢獻自己的力量:若家族決心要推展銀行事業,那他們就會處心積慮排除競爭者,壟斷佛羅倫斯的銀行系統——相關例子可在諸多名聲顯赫的家族的事蹟上得到佐證,其實例可說不勝枚舉——而即便家族心懷不軌、為非作歹,那全家族成員也得沆瀣一氣,成為佛羅倫斯最讓人聞風喪膽的犯罪集團,只要家族成員出人頭地,所有人都與有榮焉。您看,亞倫先生,我也是信仰上帝之人,自然很樂意為您效勞,但在佛羅倫斯,家族的羈絆永遠是第一優先,其次才是教條法律。若事情真如您所說,有人正暗中搭建利益關係,試圖與教會對立,那麼即便我介入調查也只會與他們的家族利益衝突,不但得不出任何結果,還可能意外招來橫禍,老實說,憑我綿薄之力,實在愛莫能助。」
「坦克雷多先生,聽到你這麼說我就知道自己這一趟來果然沒找錯人。從你方才的敘述,我可以看出你是一個誠信、可靠,並且在此之上——是衷心信仰上帝之人。你提到了家族的榮耀對佛羅倫斯人的重要性,以及家族與個人之間,透過羈絆緊密聯繫的關係。而實際上,這又與上帝及他的子民之間的聯繫有何不同呢?我們忠實地信仰著上帝,並遵循我主的指引,而作為恩典,我主必也會以祂的慈愛護佑其子民。坦克雷多先生,你做為佛羅倫斯最大貿易商會的領導者,自是整個佛羅倫斯最有能力完成這項任務的人,並且你又心懷對我主的崇敬,樂意為了大義奉獻自己的心力,如此充滿正義的舉動,又怎麼不會得到我主的祝福呢?坦克雷多先生,我身為外地人,對於佛羅倫斯行政事務的了解也僅止於耳聞的程度,若我所述有誤還請你指證——聽聞先生有意加入佛羅倫斯正義旗手的候選名單。坦克雷多先生,我必須誠實向你表達,在我得知這項傳聞,又在今天實際與你相見後,我的內心有多麼為佛羅倫斯的居民感到高興,他們將會有這麼一位正直且有能力的人士為其城市居民的福祉而願受政務操勞。坦克雷多先生,儘管我只是教會的一個傳信人,但好歹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以我平生修得、尚且淺薄的學問,已足以向你這昭然若揭的偉大情操擔保,只要你為了公義確實執行任務,天主的福佑勢必會降臨,你大可認為你的所為與教會的威信同舟共濟,只要你完成任務,想必日後無論你計畫所行的任何事,都將得到天主的幫助。」
亞倫說完,會客室裡頓時安靜了下來,隔著方桌對面而坐的兩人各自凝視著桌面上的那張清單,肢體甚至沒有一點挪動。
「亞倫先生,」
坦克雷多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緩緩吐了一口氣,雙肘拄膝、雙手交握抵住下巴說道:
「先生真不愧是四處遊歷、為人說經講道的啟蒙明師,我著實為您的學養,與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謙遜所折服了。先生自謙地說自己是外地人,對佛羅倫斯的事務並不了解,可是在我看來,先生不但對佛羅倫斯的政治情勢事先做了充分的調查,並對此有著獨到的見地,即便您此刻隨即開口對我說,您已在此地居住多年,和市政會的代表們皆是長年好友,我恐怕也不會感到意外。亞倫先生,您對我的這番訓誡讓我深深受到了啟發。的確,我是十分希望能有幸擔任正義旗手,為市民們的福祉而努力。對於佛羅倫斯這個在時局的瞬息萬變中,正欲紮穩腳步,開闢嶄新前路的偉大城市而言,最迫切需要的就是能做出正確決策的領導者。若教會的循循指引能讓佛羅倫斯這破浪的帆船在波濤洶湧的狂浪中找到正確的航向的話,那我相信佛羅倫斯的未來將會是光明的。既然先生已傳達出教會對佛羅倫斯居民無微不至的關懷,那我身為城市的一份子,自然也能心無旁鶩的為教會的囑託竭盡心力。因為我相信最終我們雙方所追求的目標都會是相同的,願正義常駐,佛羅倫斯榮光永存。」
「有你這番話我就放心了,我對於坦克雷多先生你的能力當然是毫不懷疑的,雖然我只是個傳信人,但我向你保證,我必善盡傳信人的職責,將你所做出的,這正氣凜然的承諾,一五一十,一句不漏地向教會轉達,可惜我的傳道之旅尚到半途,一段時間內怕是沒辦法再回到佛羅倫斯,並且以我的職權也無法僭越聽取調查報告,我的職責僅止於知會,之後應該會有專門人士與你聯繫。但請謹記,為免打草驚蛇,此項委託是教會暗中指派的任務,除相關人士外,其餘人並不知情,請坦克雷多先生在調查之餘,也避免向他人透露情報內容,將此事保持在僅限你與幾名親信之間知情的最低限度。」
亞倫說完,再度對坦克雷多禮貌的笑了笑,隨後輕輕拍了拍膝蓋,準備起身,坦克雷多見狀,也跟著站了起來。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坦克雷多先生,請容我再度為婉拒你的盛情款待致歉。」
「哪裡!是我顧慮不周。」
坦克雷多也點頭笑了笑,接著探身出去,對門外的手下喊道:
「送亞倫先生出門。」
亞倫點頭稱謝,最後與坦克雷多握了握手,便隨著前來迎接的人離開了。坦克雷多站在門廊,目送著亞倫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你的禮數做得可真周到。」
范倫奇這時走到了坦克雷多身旁,同樣望著消失在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的亞倫說道。坦克雷多沒有回頭,臉上仍維持著送走亞倫時的笑容。
「派人跟蹤那個修士,跟著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就好,派有經驗的老鳥去,別引起對方注意。」
范倫奇一聽,臉色馬上變得嚴肅了起來,他看了坦克雷多一眼,又馬上回過頭,對著大廳角落站著談話的兩人勾了勾手指,將他們叫到面前,雙臂勾住他們的脖子低頭小聲囑咐了幾句,兩人便戴上帽子,快步走出了商會。
「你究竟跟那名修士討論了甚麼?」
直到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後,范倫奇才總算低聲問道。坦克雷多對范倫奇使了個眼色,隨後走向了辦公室,范倫奇緊隨其後,臨走前又對一名手下比了個手勢,在兩人離開大廳後,該名手下便站到了門廊前,擋住了入口。
進入了辦公室後,坦克雷多與范倫奇坐到了客桌前,坦克雷多自口袋中抽出了方才的貨品清單,攤開並傳到范倫奇手上。
「那名修士將這份清單交給我,要我調查上頭列出的交易項目背後的資金來源。」
正看著清單的范倫奇聽言,狐疑地抬頭望向坦克雷多。
「據他所言,教會懷疑有異端勢力在背地裡操縱著這些交易。」
「你說什麼?」
范倫奇訝然瞪大了眼。
「那名修士......究竟是什麼人?」
「他說自己名叫亞倫,是來自法國的傳信人。」
「法國?難道是亞維儂的......?」
坦克雷多雙肘撐膝,上半身大幅前倚,交握的雙手遮去了他鼻樑以下的臉龐。
「你怎麼看?」
范倫奇皺起了眉頭,清單的一角在他的手裡被捏出了皺褶。
「......你不會認為那個修士是裁判所的人吧?」
坦克雷多點了點頭。
「『天主的獵犬』——我記得道明會的人是如此稱呼自己的。因為他們共同的目標就是要像獵犬一樣為天主撲滅所有的異端與無知。道明會裡有很多以博學巧辯聞名的傳教士,那些人都是談判的專家,調查和審問自然不在話下,因此異端審判的任務也多是由道明會成員執行。那名叫亞倫的修士在與我的談話中所提及的『上級的指示』、和他刻意暗示的上級組織龐大的權力,無非是想誘導我聯想到他其實是裁判所派來的傳令人,甚至很可能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名裁判官。他故意身著黑袍,也是為了強調這一點吧?黑袍正是道明會標誌性的特徵。雖然他嘴上說要我們協助調查,但從他對我的試探推斷,恐怕我們的商會實際上也被列入了調查名單中。若真如此,他自報出身法國的用意便是暗指這次調查實是教廷的直接指示——雖然是我主動問起的,不過即使我沒開口,他自己大概也會主動提及。」
「既然懷疑對方是裁判所的人,我們為什麼還主動去招惹他?你不也說跟教會牽涉過深不會有好下場,尤其博覽會開辦在即,更該避免節外生枝才對吧?」
坦克雷多抖了抖肩,淺淺地自鼻子噴出一道氣息。
「一直以來,我收受著教會的這幾個臭錢,靠著那些錢,作了不少買賣,也發了幾筆橫財。不僅如此,我還一面譏笑嘲諷這些穿著聖袍的猴子物慾橫流的醜態,一面毫不客氣地收受他們所帶來的好處,而對他們可恥的行徑視若無睹,像我這樣的人,若說自己虔誠地信仰上帝,恐怕連我自己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正當范倫奇眉頭深鎖之際,坦克雷多卻突然鬆開了交握的雙手,上身靠回了椅背上,他翹起腳,伸展了緊縮的雙臂,攤開雙手說道:
「這樣的我,在今天遭遇到的妙不可言的巧合,讓我的心中不禁湧起了這樣的想法:或許上帝真的聽見了我一直以來語帶自謔的埋怨也不一定。」
他瞥了眼范倫奇茫然的表情,臉上揚起了如惡作劇得逞的孩童般得意的笑容。
「今天早上,在我去教堂收取教會的帳務明細時,碰巧與一個從沒見過的神父擦肩而過。我想著或許是新就任的副本堂,便決定在等待教會方前來商討相關事宜前,向教堂內的小修士打聽一番。小鬼們一聽,便七嘴八舌地,爭相討論了起來。他們一面各自向我轉述他們所聽到的傳聞,一面不停地稱讚那人的品行是如何高潔,一陣吵鬧下我也只聽了個大概。總之,據說那名修士本將接任本堂神父,卻在祝聖前主動向他的前任提議,稱自己的品德尚有不足,希望將繼任推遲一年。在此一年間,他將作為托缽修士四處遊歷,傳遞福音,等到修習期滿,再回去接任職務。而目前他的修行之旅正好抵達佛羅倫斯,因而順道前來教堂拜會。會議結束離開教堂後,我依然不斷想著有關那名修士的傳聞,他高尚的品德,與教堂內那群人之間令人絕望的落差。隨後便有了我們先前的那番對話,可以說一整個上午,我熱血的心腸都為了這件事而忿忿不平。」
坦克雷多握拳,皺著眉頭說著,隨後又因自己戲謔的肢體動作不住失笑。
「直到那名修士換上了一身黑袍,再度出現在我面前。」
話說至此,坦克雷多停頓了,儘管他的嘴角仍掛著微笑,眼神卻變得銳利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大概都如你的腦海現在所想像的畫面一樣,范倫奇先生。那人就是如此完美地、滴水不漏地演繹著一個以托缽僧的身分為掩飾,暗中調查著異端份子的秘密裁判官,若是沒有今早,那擦身而過的巧合,我一定會被他的演技所欺騙,做出和你一樣的推論吧?我在外表上保持著鎮靜,內心卻驚呼連連,並非因這充滿謎團的男子令人不解的行徑,而是為上帝精妙的安排而嘖嘖稱奇,人們總能在最意料之外的時間,遇上意料之外的人,對他而言,我或許也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遭遇吧?他或許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會記得今天早上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的長相,不,或許他連與我擦肩而過這件事都沒有發現——但你也知道,范倫奇先生,與人打交道的買賣做久了,即使不願意,眼光也會逐漸變得敏銳,要想做好這行,過目不忘是基本——換做其他人,是絕對不可能注意到的,而我卻注意到了,我日積月累的經驗幫助我拾掇起了常人難以察覺的啟示。眼前的男子徹底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起這名男子,當然,這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戲。我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原因,會讓一名男子在一天之內換上兩種偽裝,變換著不同的身分,讓他遊走在商會與教會之間;究竟是怎樣的秘密,讓他不惜冒著與佛羅倫斯的兩股一人難以抗衡的巨大勢力對立的風險,也想在這座城市中找出答案。而當他向我遞出那張清單時,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清單上的物品吸引了。」
范倫奇順著坦克雷多的話將清單攤平在桌子上,坦克雷多於是指了指清單上的幾個項目,示意范倫奇查看。
「金額與貨品種類及數量對照起來都還算在合理範圍內,出貨和收貨的負責人或行號即使有捏造的可能,但不仔細調查也不會知道,在我看來這些資料都十分普通,你究竟看出了什麼問題?」
「有問題的不是交易紀錄,而是貨物本身。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這一項。」
范倫奇看著坦克雷多手指的位置。
「汞,二十四桶,紀錄日期大約在三個月前,這種奇異的銀色液體在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用上,在我們這也僅只有教會那邊偶爾會訂購以做儀式或學術用途。然而這個數量已遠遠超過教會以往在我們商會整年度的採購量。如此罕見的一筆交易偏偏勾起了我對近期看過類似紀錄的印象,我於是接著尋找,不出所料地,讓我找到了這一項。」
坦克雷多又指向另一項貨物。
「硫,這同樣也是十分罕見的貨物,同樣是大量訂購,這遂應證了我的猜測。」
「這兩項貨物之間有什麼關聯,你怎麼知道它們會同時出現在清單上?」
「我不是知道,而是看過,范倫奇先生。我看過類似的紀錄。」
對著一臉錯愕的范倫奇,坦克雷多繼續說道:
「你可能不記得了,不過因為貨物的特殊性,那幾筆紀錄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就像我說的,商人做久了,過目不忘是基本。事實上,我們的商會也接過類似的訂單,但與此張清單不同的是,交易項目全都是分散的,分成了數份小額的交易項目,范倫奇先生,我不得不告訴你,這就是那個修士高明的地方。」
坦克雷多起身走向辦公桌後的櫃子,翻找著陳列在架上的交易紀錄,從中抽出一些後再走回客桌,他將其中幾張遞給范倫奇,范倫奇接過手,仔細檢查了起來。
「從幾個月前開始,我們的商會便斷斷續續地接到了汞和硫的訂單,每筆訂單的數量都不是很多,正好控制在不讓人起疑的程度。現在,范倫奇先生,請你仔細看看這幾筆訂單的訂購人。」
坦克雷多將所有交易明細遞到范倫奇手上,范倫奇謹慎地翻閱著,漸漸地,他替換紙張的速度開始加快,隨著他的目光掃過訂單上的每個訂購人名稱,他的雙眼也瞪得越來越大。
「子爵,伯爵,勢力龐大的領主,上頭記載的名號各自在當地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儘管如此,派頭卻又不致張揚,看到這裡,你應該已經明白我想說的是甚麼了吧?這場調查自一開始就是不會有結果的,也就是說,讓我調查那張清單上列舉的貨品項目並不是那個修士真正的目的。」
范倫奇放下了手上的交易明細。
「各地的權貴階級在同一時期接連開始低調蒐購起之前從未訂購過的貨物,這絕對不是巧合,很明顯是有組織、有計畫的集體行動,然而,出於某些原因,這件事被那個假修士發現了,或許他還知道這些行為背後的真正用意,因此他便杜撰了這張假清單,將他想讓我注目的物品混入清單內容中,並刻意捏造數量,在我面前巧妙地上演了這齣『異端調查』的戲碼。他知道這點程度的差異足以引起我的懷疑,卻又不致誇大得讓人一眼便看出造假。你敢相信嗎?范倫奇先生,結合了明顯經過反覆推敲的計畫,與幾乎可稱得上魯莽的膽量,竟然就只為了製造一個假人......一個誘餌!但我不得不承認,那是個相當逼真的誘餌,著實值得稱讚,如果可能,我還真想把他延攬到我們的商會來!但,到頭來,這種以身犯險,自取滅亡的人,就像是在骰子上動了手腳的賭徒,投機的小聰明讓他們對賭局產生了絕對的自信,眼都不眨地就豪擲千金,而忽視了那儘管微乎其微,卻從未真正消失的、傾家蕩產的可能性。一旦認定風險已經降至最低,不論失敗的後果有多嚴重,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行動。他們太過憑藉理智行事,拒絕聽從不祥的預感在緊要關頭時的攔阻。但這樣是不行的,真正的厄運是蠻不講理的。面臨走錯一步就可能賠上性命的危險抉擇時,真正能救你一命的反而往往是關鍵時刻一閃而過的直覺。」
「但是,」
范倫奇突然的開口,令坦克雷多不禁挑眉。他隨之點了點頭,打直了身子面向范倫奇,伸手示意他說下去。
「為什麼偏偏選擇這種令人充滿不安的方法,冒用教會名號招搖撞騙的罪名一旦確鑿,可不是坐個幾年牢能解決的。若只想獲得交易情報,應該還有其他辦法更穩當的方法才對。」
「不,范倫奇先生,就像我說的,這整起計劃就是一顆灌鉛骰子,對於不害怕後果的人而言,這方法其實安全得超乎想像。你只要換個立場想就會了解的,你想想,若這起事件真的引起教會的注意,教會派遣裁判所的人馬前來調查,而你則是被裁判所選中負責此事的調查員,你會怎麼做?」
坦克雷多身體前傾,雙肘抵在膝上,他以指節叩了扣桌面上的明細,接著說道:
「選擇從我們商會著手自不用說——當然啦!這可不是我喜歡自吹自擂,只是相較那些注重高利潤買賣的商會,我們商會更著重於透過拓展人脈及貿易渠道來鞏固地位,也正是這個原因才讓我們發展成了佛羅倫斯規模最大的商會。若想事半功倍,從我們這裡下手是理所當然的選擇。真正的問題是,在不確定我們商會是否清白的情形下,如何在獲取情報的同時確保其可信度。換作是我,為避免打草驚蛇,同時又能旁敲側擊、引蛇出洞,我也會採取相同的手段。首先以強硬的態度委託我們商會代為調查相關交易紀錄,實際上是繞個圈子對我們說明這是來自教會的指示,要我們從旁協助。這麼做最大的目的並不是要強迫我們配合調查,而是要藉此試探我們的底細。
「在接獲如此驚人的情報,以及隨之而來、半強迫式的命令之後,我、毫無權力、只得任人魚肉的一介可憐商人,能夠採取的行動依立場區分不外乎兩種:若我確實對此事一無所知,並且遵照指示傻傻地去查了——畢竟以我們所能找到的資料推測,調查有很大的可能會受到名單上的各個地方勢力阻礙而終告失敗——至少也能篩除一大部分檯面上的關係鏈。然而這第二種情況,才是這項計畫,真正發揮價值之所在。」
坦克雷多像是在樂曲高潮前等人打賞的吟遊詩人般赫然停頓,接著緩緩豎起了兩根指頭。
「若我真與這些交易有所關聯,直接的訊問根本不可能達到任何效果。祕密活動的與事者封鎖消息的速度絕對比追查的速度來得快,即便強行羅織罪名逮捕我,也只會讓其他的有關人士心生警惕,切斷所有聯繫,如此一來,線索便會斷在我這,此種作法無疑是殺雞取卵。相反地,表面上假裝合作更能使人放鬆戒備,而上對下的命令形式又比對等的請求更不至於讓人起疑。說來十分奇怪,在某種層面上,命令似乎比委託、協作或是請求更能使人產生信任,也許是那種不由分說的單方面溝通,給人一種命令者不在乎、不了解受命者的情緒或考量的印象,從而製造了在不違背命令主旨的前提之下,受命者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擅自曲解命令內容,恣意妄為的模糊空間。那是建立在受命者認知上的安心感,比起維持成本高的信賴關係,只要命令在形式上仍然成立,受命者便能在私底下一直保有餘裕。釋出消息後,知情人士表面上必定會滿口答應,私底下則派人通知所有相關人士,並暗中採取對策,知道了這一點,教會方只需守株待兔,默默等待我們做出應對,即可獲得情報。」
看見范倫奇逐漸瞪大雙眼,單手摀住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驚訝神情,坦克雷多才心滿意足似地揚起嘴角,再度靠回椅背,雙手交握並翹起了腿。
「原來如此......正因為這是裁判所的人最可能採取的作法,那個假修士才使用了一模一樣的手段,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比起給出明確的情報和指示,語帶保留卻態度強硬的命令更容易讓人信以為真,那個冒充者正是深知這個道理,才在此基礎上設計了這齣以假亂真的戲碼。只要陷入他刻意營造的情境氛圍之中,當事人自然就會不假思索地將他所虛構的故事視為理所當然的前提,考量自己所應採取的對策,而不對這場騙局本身產生懷疑。如此一來他既能達到本來的目的,獲取所需的情報,同時又能加強其謊言的可信度,只要謊言的內容夠逼真,實際上發揮的功能就與真實無異。」
「沒錯,再加上他所講述的情報——一股與教會為敵的勢力正在暗中集結這件事本身就是令人震驚的重大消息,聽者自然就更不可能分心懷疑他的身分了。這無疑是套偷天換日的奇計,策畫者有著嚴謹審視計畫的每一面向、冷靜沉著的理智,又同時有著直面失敗的恐怖後果、近乎瘋狂的膽識。若非我與他之間,這人算不如天算的偶遇,想必我也會為了明哲保身而把注意力放在弄清這些交易背後隱藏的秘密上,無法客觀看清這場騙局了吧?但狡猾的賭徒再怎麼工於心計,充其量也只是在玩弄賭局的規則,賭局之外的意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預料的。而正是出於這份天賜的偶然,我也才總算能確信,唯獨他的情報是真有其事。我身為商人的直覺告訴我,在這個人不惜冒著與教會為敵的風險,也想查明的事件背後,絕對有著巨大的利益可圖。」
此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坦克雷多與范倫奇相互對視,會心地揚起了嘴角。
「你怎麼看,范倫奇先生?我想該是我們加入賭局的時候了。」
話一說完,兩人遂同時起身,范倫奇率先走向了門邊,躬身開門,半開玩笑地擺出一副恭維的姿態。
「你先請,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