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洞

回想起來我好像已經掉到兔子洞裡不肯出來快一年了, 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持續消極的最長一段時間了。

愛麗絲夢遊仙境, 一個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 雖說是童話, 但跟許多童話一樣, 如果長大後回頭去細品裡面的每一段故事, 才會發現原來滿滿都是對建立與確認自我存在過程的精闢隱喻。

我是怎麼漸漸掉到兔子洞裡的呢？在掉到兔子洞這個向內探索的潛意識之旅之前, 我是個不明白也不在乎自己感受的人, 可能是身處的家庭環境讓我非常沒有自我的分界以及安全感, 所有的自我都拿來承接他人的情緒了, 而我的安全感始終來自於外界的肯定, 所以我活了三十幾年幾乎沒有認真想過自己到底要什麼, 喜歡什麼, 而只在乎自己要證明什麼, 如何受到別人的喜愛和認可。就這樣我希哩糊塗的結了婚買了房子, 為了有餘裕未來教養子女照顧家庭, 我選擇離開雖然忙碌卻也充分讓我證明自己能力的穩定工作, 轉而去我朋友的公司上班, 預想著自己會步上還不錯的人生藍圖。但令我意外的是, 這個轉換讓我非常不適應, 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濃烈的鬱悶與痛苦, 我開始非常厭惡工作, 非常厭惡生活, 厭惡婚姻, 一切變得索然無味,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對於可以預判的人生軌跡感到絕望, 若繼續下去, 我將很難再從工作上得到充分的成就感來證明自己, 將很難再認識新的朋友, 將要繼續對著沒有什麼意見想法的丈夫自說自話, 未來可能忙著照顧個孩子, 自己一個人苦惱著大大小小的事情, 直到終老。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的思緒天旋地轉, 我突然恍然大悟, 我一直以來努力爭取來擺放在我身邊的, 都是大眾期待的, 父母所期待的事物, 而當一切似乎安排就緒之後, 本以為會迎來幸福感的, 卻反倒陷入了無盡的恐懼深淵。

於是我進入了我的兔子洞裡, 把自己藏起來到沒有人會發現的地方, 不管世俗的框架是什麼, 無盡的痛苦與沮喪讓我知道我哪裡不對勁了, 我必須把問題找出來, 才能想辦法解決它們。

猜猜發生了什麼事？首先我決定斬斷的是我的婚姻, 相處了十年結婚了三年, 我一直清楚這段感情有問題, 但我不敢想, 也很困難去想, 因為我實在不擅長去思考自己的感受, 往往對於自己負面的感受抱持懷疑, 時常問自己:
我感到不悅是正常的嗎？會不會是我想太多？
我並不想成為一個無理取鬧的女人, 因為我的原生家庭裡曾經都是這樣的女人。
離婚是讓我痛心疾首的決定, 時間太長, 要去承認自己糊塗了十年是何其不易的事, 尤其雙方的父母都很喜歡彼此, 一邊整理著彼此情緒的同時也一並整理著親友們排山倒海的質疑, 分離的過程是不斷摧毀又不斷建立的決心所交織而成, 不斷懷疑著自己的決定, 也不斷的從懷疑中找到解答。距離簽字離婚至今已近半年, 也是最近我才能拍著胸脯對自己保證這是絕對不會後悔的決定。

好了, 那麼還有什麼是要解決的呢？是我與家庭的關係。這段時間我為了找尋內心感到極度困頓的答案, 翻閱了許多心理學的書籍, 我才意識到, 凡事講道理凡事都講求合理性與最佳解的我, 其實從來沒有真心在乎過"人"的感受, 不管是我周圍的人或者是我自己, 我從來沒深刻的在乎過, 我只在乎事情有沒有被洽當的解決。 因為成長的環境充滿過剩的負面情緒以至於任何事都沒有辦法被好好處理, 我看到的只有情緒帶來的壞處, 所以我一直有個信念是：
情緒是有害的, 它會侵蝕你妨礙你做出正確的判斷。
長大後重新思考情緒這件事, 才赫然領悟到它不過是雙面刃, 人很容易被情緒驅動, 這也意味著人其實也很容易靠一個簡單的信念驅使走向更好的道路, 大道理大家都懂的, 一再告訴別人他們都懂的事情就彷彿在瞧不起他們的智商一樣, 要翻轉一個的念頭靠的不是道理而是被理解的情緒和一句恰如其分的提問。於是我開始改變自己跟別人互動的方式, 我不需要證明自己很厲害, 我不需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我只需要讓別人理解我的感受, 同時也邀請別人分享自己的感受, 適時地提出讓對方反思的問題, 一切的結就會慢慢鬆動了。或許會問...這不是很基本嗎？ 不, 至少這對我來說是一片新大陸, 經歷家裡太多狗屎爛蛋的事情之後, 要去翻轉一個信念是很困難的, 而我又從小刻意去屏蔽掉自己的任何感受, 我自己都以為我不需要情緒了, 我又如何去理解別人有情緒這種事呢？還好, 年過三十的我還是把流浪的情緒接回來了, 不算太晚, 值得感恩與慶賀。
原生家庭的狀態就在一點點的努力下有了不錯的成效, 最讓我頭痛的紛爭也漸漸消停, 從一剛開始對決定離婚這件事不由分說地對我檢討與謾罵, 如今已被支持與關心所取代, 我覺得家庭動力真的很奇妙, 有時像局外人觀望著一個惡性循環, 像醒不來的噩夢一樣, 但你萬萬都沒想到其實你也是動力本身。

剩下的時間, 我待在兔子洞裡靜靜思索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人生, 都說要規劃還得從終點回推才行。但我現在發現了有點頭痛的問題, 一個我遲遲還沒有離開兔子洞的原因: 我不是那麼喜歡寫程式, 雖然我辦得到, 做的也還行, 但我不想看到我年老時還追著新科技打轉, 我喜歡創作, 喜歡藝術, 喜歡音樂, 而我他媽現在有房貸啊！
在理解了自己的喜好之後, 要重返工程師一職簡直是地獄級別的艱難, 以前我總是不明白班上那些不愛讀書的人到底在想什麼, 而我現在終於體會那道過不了的坎是何物...如今我已不是個可以揮霍時間的學生, 我需要堅韌的決心告訴自己為了生活我沒有本錢放棄原本的專長去作高風險投資, 理想上應該按部就班地切換, 按捺住那顆急躁迫切的心。
我想我是在兔子洞裡待太久了, 感到有些寂寞, 倒不是沒有朋友的那種寂寞, 而是似乎快與現實脫勾的那種寂寥, 當一個人沒有自我實現, 時間就彷彿停止流動了一般, 就像愛麗絲裡面時間凍結的茶會那樣, 歡愉會漸漸消散, 直到每時每刻都變得毫無意義, 甚至能在將來回頭殺了你。
重返現實意味著重返職場, 因為沒有外在建立強烈成就感來源了, 自我的概念開始鬆動, 所以這件事得學會自己建立, 這是我爬出兔子洞的最後一哩路。
當我活著爬出這場夢遊時, 我知道我將會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