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樓

2023/04/1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關於墜落之夢,這樣真實地存在於每個孩童夜裡。彷彿幼時被上天的某雙手織造;織造並殘忍的對初來乍到的人告知,你得習慣每一個入眠都伴隨著某種掉落,像預知往後生活;在每個深夜掉落,白日裡需得艱難的再次望著太陽爬起。
長大之後我的夢境沒有減少。傳說裡有著象鼻獅臉,身軀揉合了野馬、犀牛、母牛、虎四種動物捏造而成的食夢膜。不知是祂在我每一個身子緩緩拉長而抽痛卻不吱聲的夜裡,毫無察覺的錯過這個不叫喊的靈魂。因此沒有張開血盆之口吞食我幼年所有掉落,徒留許多混亂錯置的夢境,直到我長成了現實生活跟隨著融進每個月色之下的年歲。
每個從高處往下的夢,都在即將觸及地面時醒來。
夢裡我走進一個晚上的棒球場。四周彷效烈日的高聳照明燈,用盡全力的刺傷底下所有紅土。那是一個即將開場的球局,寥落的觀眾走進一階一階往上升高的席位。逐一增高的環形座位,使得紅土像是盆地的最凹陷處。我不知何故也踏起台階往上走,打算一直走到那環形山的最高處。途中我往後看,紅土之上的球員已經因為遙遠而面孔模糊。我走到最上方撿回一顆他人腳下陰影裡的棒球,打算回頭往下。回程的步伐像導航設定好的路線,是那樣堅實不猶豫的將自己逐漸放低。而某個腳步之後,如同定位損傷,踏空了一步,我沒有滾下階梯,而是漂浮般錯過所有包容踩踏之地,於夜色之中往紅土墜落。
多數驚慌終累積成平靜。自此夢之後我開始好奇夢境的完結,會見到什麼景象,到底會是紅土濺滿鮮血的樣貌,還是只是無止盡的墜。人在夢裡是有血的嗎。
五月末,梅雨落的時節。六月是畢業。梅雨會一直墜落到典禮那天嗎。到即將面臨時我才思索這個問題,彷彿前三年從未遇過雨季。
最後一個求學生涯,所有人名都被埋進了地底,主任校長或同班同學。唯有不知名的人,一次一次出現在報導裡。那些人最後都變成了學生口裡的傳說,坐落校園各處。
沒課時,我常窩居的所在,乏味的只有圖書館及館中頂樓的視聽中心。圖書館入口位於後門那棟建築的一樓,可裡頭電梯能到達的數字只有一、十到十三。電梯緩慢上升時,後方玻璃透出的是一座牆,直到經過三樓的空中花園,牆才半路切除。這座校園裡充斥著口字型的建築,中央總是建成少人停留的空中花園,在花園裡抬頭便看見四方型的天空,邊緣則是學生走鋼索似的走廊。要到達玻璃外其他樓層,必須搭乘館外另一部被遮蔽嚴實的電梯。
視聽中心為了清晰的映照出電視螢幕,四季都暗無天日。連剛進校園的工讀生的臉龐,都被陰翳遮蔽下去。
為了使機械名符其實的冰冷(明明運轉中的機械應該熾熱才對),館中冷氣吐出的風,總是低於冬季溫度。幾次夏季裡,我穿著同一件長袖黑襯衫,偽裝在黑暗裡某一台電視前,皆在觀看到一半時感到寒冷非常,以致長久的顫抖最後都像鬼針草黏滿襯衫上。
我在裡頭看過許多忘了名的文藝片,電影名一併隨著存活的人掩埋起來,每部片的主角總是陰鬱的重複做著同一件事,讓我在歸還光碟片看見工讀生臉上同樣的影子時,以為也有某部攝影機如監視器,不斷拍攝他日復一日的借出與接收。
大三的課忽然空蕩了起來。才想起大學裡所有課程,應是允許旁聽的。可這座校園的歷史太過衰老,像一個步履艱難的老人,令我懷疑是否人人都來得及被洗成一個,允許異鄉人走進不屬於自己的課堂的認知。或是來不及到達此地,就已先死去。
口字型的樓將天空切割成一張嘴。屬於日校生的口。
日夜顛倒的時差、伸長了手也攀不上日校資格,令我選擇盡職當一個晝伏夜出的學生。某年學期初,我失去白日的打工,那段時間,空蕩即成一地貧瘠。
上網查了日校的通識課,挑了幾堂,並擅自在行事曆上劃記時間與日期,拖著一夜未眠的身子,融進白天通勤的人們。依照數字去其中一棟陌生口字樓的教室裡旁聽;小說、寫作、哲學。我失禮的從未告知台上的教授自己是一個外來者;失去所有說話餘力,深怕一開口連資格都失去。
我日日去的、屬於設計系的建築,僅僅四樓,平鋪直敘的向上堆疊。同樣被剝奪睡眠的室內設計系隸屬於地下室。不知是當初規畫這棟設計樓的人,深深明白了什麼樣的原因,才將此系學生安放在地下一樓;一個再無可退、墜無可墜的地下室。
它旁邊就挨著另一棟哲學的口字樓。我在每週二,夜校上課的前兩個小時去到這棟建築的三樓旁聽,關於中西方神話思想。所有樓梯彎彎曲曲,不在同一個地方重複摺疊往上。我需得穿過一處掩蓋所有窗戶跟日光的二樓,另尋他處攀爬上去。往三樓走廊外,往下看是一個正方形花園,仰頭則是一張又一張規格相同的白網堆疊視線,一直蔓延、切割頂樓後的天空。
台上男教授年輕的看來只有三十歲(我何時已經到了覺得三十歲是年輕的年紀)。但他頭上的白,彷彿依靠著吞食所有黑色素當作養分,日益壯大。
他第一堂課踏著鏗鏘的步伐走進來,張口問:你們覺得什麼是真實、你們敢說你對待其他人是真實的嗎。台下所有被填飽了的鴨群,意料之中的一片靜默,像是口中長年被塞了鐵塊而失語。但這些使人充滿困頓的問句是能夠在公共場合討論的嗎,關於知曉某些謎底,反而會投身瀑布的問題。
日與夜的過渡期是一個小時;供日校生離去淨空校園,借給夜晚的人一個暫居之地。大門口充斥離去之人,所有教室尚未開啟的時間。我夾在看不見的摺痕裡,日夜皆非,不知該往何處去。
而圖書館裡長年安靜,靜得像一個所有人都得了啞病的村莊,書架上有許多死去多年亡魂的筆跡、尚存於世之人的墨筆留下餘溫。像中途之家,允許失去名字的所有都在此棲居。
一日我在圖書館逃難般的避開外頭人潮之後,緩慢走去停車場與同班友人會合。友人沒有問我從哪裡來。初識時的問句總是:何時抵達、從何而來。大抵是詢問多次後,明白我是個無處可去的人,只能日日在書架陰影中,蠹魚一樣生存。
友人見到我,將我拉至遠離封鎖線的暗角裡,低聲問:妳看到新聞了嗎?
那問句真像一個只有此地村民能通曉的暗號。她未等我回答便說:聽說降落的地方是在那。下午的時候,人來人往的。啊,好像是校裡的學生。
降落像極一個平安的詞彙;把破碎及殘骸,包裹進誰也沒帶上的降落傘裡。
電子信箱叼來一封來自輔導室的信件,裡頭開篇寫著:輔導機制已啟動。
那與我無關,選擇從某一高樓跳下的學生,將自己變為祭品用來轉動在我之外的輔導系統。難道無人跳下時,那機制是連冷氣都無須依靠,就一直維持冰冷的軀殼嗎。機制已啟動、機制已啟動。冷涼且毫無感情的宣示。對著販賣機投入零錢,噹啷墜落之聲,敲擊裡頭某個零件,讓飲料被緩緩推出,墜落、降落。
我後來選修了一門日文課來補足空缺的學分,約莫學期一半時,曾久居日本的女教授用著遙遠的口吻說起:「我女兒跟我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是我。」她說起她生活過的挫折如何將自己輾壓,都未曾喊出聲。所以不懂,不懂有什麼好一躍而下的。
她說:「他以前是我的學生,我輔導的學生。」
她前面的話,無形透露出自己真是一個愛極日本,且將文化也深深埋進體內的人。胸腔裡彷彿有無數枝葉,衝破皮膚破繭而出。在她歙張雙脣之時。
我想起曾在杉本博司的書裡看過一章節,提及日本許多的瀑布旁,有座石碑日夜駐守,上頭被誰刻下:請想想你的家人。你會給所有人帶來困擾。
書裡最末寫著:這是對日本人而言,最有效的方式。
我後來記起自己早已來過這棟樓。那時尚未佈網,仍是一個人人皆能爬上頂樓仰望天空的日子。於每個六點鐘走上鋼索,去聽一門心理學。有次教授發下一本厚厚的題本、標記各項指數的紙張,說是一個心理測驗。翻開題本,對照測驗指數項目名稱;隸屬、責任、攻擊。像遊戲角色的屬性表。而所有題目的選項都像自我揭露,讓人清楚知道選擇的答案將會在何種屬性上加乘。這是一個極易說謊的測驗。
我沒有選擇說謊,畢竟是一個誰也看不見的測驗。我在另一張紙上,連接起各個屬性坐落的圓點。折線圖的原點,從高處降落在深谷,千巖萬壑,往上往下皆呈銳角。
大約是太過極端,使銳角隱隱劃破紙張,我的紙被隱去了名姓,在隔週的投影幕上放射出來。那身材頎長的教授,雙臂交叉端詳著黑暗裡的光亮之面,像在苦思一則難解的謎題。爾後才悠然道出:這個人隸屬值低下,代表沒有歸屬感。
沒有歸屬感的意思是,無論在哪裡,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那句話如同從天際降下的一道雷霆,無法躲閃,在往後的日子持續燒灼。
關於另一門與哲學同個時期旁聽的小說課。小說課教授說話的語調,與手指揮動幅度,總讓我想到電視螢幕裡,一位肩膀常年站著一隻假烏鴉的男主持人。他每週要求我們讀一則小說。發下課綱的第一堂時,無篇章能讀只好說話。看似無關但其實小說裡什麼都包含了,於是什麼話都能夠拿到教室中曝曬。
他忽然說:你知道我們,是能夠容忍人類是很複雜的;比如你能夠理解一個討厭巧克力的人,在途遇巧克力店時卻跟你說要進去買一份巧克力。問說不是討厭嗎?你可以容忍他回覆說,但今天突然想吃。
關於另一堂西方哲學;總是探討天與地在混沌之時如何瓜分的、人初始是四手四腳,而後被切割成如今樣貌,但留下的分割點是哪裡。
為何這充滿哲學的命題,總是發生在這棟樓。就連此樓降臨的所有事件,都能被撿拾為思索素材。那降落後圍起封鎖線的,與他人口中的,從來都不是同一人。不止一人。通往樓頂的平台加裝警鈴,遇人即響。白網逐漸增厚。一樓廣場被放置一面鎮煞鏡,日日都有社團在鏡前揮舞四肢,練習某種舞蹈。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爬上失足的鋼索。
我在懸空的鋼索上,抬頭仰望被網線瓜分成無數小口的天空,建築中空的體腔原來直達天際。那或許是另一座從遙遠雲層之上,降落而至的天空塔,隱於世間,隱於旁人難以理解的哲學題目之後。而我只被排斥在塔外,每夜流轉在毫無起點與終點的邊緣,被四個轉角所刺傷。
2020.05.31 04:50 am
鱸魚
鱸魚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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