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有陣子我總是夢見掉牙的夢。而我已經許久沒有斜躺著張開嘴,連著齒縫毫無保留給予頭戴探照燈的人;四季戴著口罩,從未將面目釋放的男人。
  夢裡的所有掉落是輕易的。
  夢中在洗手台前流了滿口的血,血泊裡有被染紅的兩顆牙。
  今年末日來得措手不及。末日隨著雲層覆蓋下來,底下的人卻必須操作著日常、日復一日繳械又被迫上工。
  每個人都戴上口罩束縛臉孔。自己從未清晰辨別他人,眼眶更加蒙上一層灰。在未眠的半夜裡,走往關燈的廚房,拿杯子倒了消毒水似的酒精,混和雪碧攪拌,底層安睡的氣泡都驚醒著往上逃竄。揣著杯身下緣,伴著爆裂般的滋滋聲走回房裡。解下窗框旁束成一綑的廉;一層紗、一層充斥小碎洞的銀色遮光布、一層黃色布簾。將黑夜過得更像黑夜。
  隱於夢境,口腔裡的搖搖欲墜如此真實,牙床都隨著振盪幅度作痛。醒來的初始即忘了自己從夢離開。走到浴室拾起牙刷,我忍不住將指腹伸進臼指上,來回摩娑,堅固如磐。那一瞬間的動作,像攪拌杯中的棍棒,將現實與夢境都混雜,滋滋滋,究竟是什麼爆裂了。
  「我在夢境裡見到你,你說在你的夢中,你的牙齒都掉落了。」來自遙遠國度的歌詞裡如此唱著。
  我醒來發現自己是掉牙人。這原來是一句無窮大的句子;如反覆奔走、永無停息的莫比烏斯環。
  周公解夢來自何方何人。那太過頻繁的情境,使我忍不住打開電腦的搜尋引擎,敲打出四個字餵給搜索欄上的那隻狗。無限轉動的圓圈之後,反芻出搜尋結果頁面。
  裡頭洋洋灑灑的解釋;死了親人、逐漸衰老的悲哀、堅固信念動搖……理念各自獨立,實則包裹著同等悲傷。東方解夢之境裡,甚至偷渡著屬於西方的佛洛伊德之閹割論。種種都如此使人惶恐,與口中變成血泊一樣讓人驚慌。末日遮住了口鼻,掩蓋令我倉皇無措的齒間血。
  一日家中無事無人,天光晴朗。將書桌搬至窗邊的時間,還短得無需計數。那窗戶自我搬進來以後,我永遠只打開外頭附著半扇紗窗的右半玻璃窗。或者終日關閉,以窗簾遮擋,久了便忘記房裡有扇窗。
  在忍過了許多年的炙熱夏季,我終於還是在氣溫升高到如沙漠一般的那年,打了電話叫水電師傅來家中安裝一方冷氣。
  在他到來之前,我想著窗外就是寬廣的馬路,並無陽台可供踏足,要將那四方的冷氣安裝上去有多危險,那必定得打開窗戶吧。於是我伸手試圖推動長久未被碰觸的玻璃窗與紗窗。用正常力度皆紋絲不動,才看見下方窗框已生了鏽。
  我依然拿捏著力氣,想將長久禁閉的敞開。那使力的界線非常尷尬,輕力則毫無動靜,若大力則唯恐著它們下一秒即將往下摔落。
  就連輕薄的紗窗也無法動彈,終於還是放棄了。
  師傅隔了幾日過來,非常年輕的面孔,提著許多工具走進。我跟在他後頭,看他環顧房間的配置,我即說:「有需要挪動的都可以移。」
  「不用,沒關係。」他沒有看我,只是依然仰望著我小小房裡,位於最上方也被封閉多年的冷氣窗。
  他走到窗邊放下工具,便要去打開被時間鎖住的窗,他推開玻璃窗,卻拉不動紗窗,將手掌附在左側玻璃窗上,往右施力。
  「那個,另一邊的窗戶有點打不太開。」我跟他說,像一種無助的求救。同時有點寄望於他的手,說不定被他一推,就能撫去周圍那些鏽蝕。
  但他只是靜靜地說了:「這樣啊。」便立刻換了另一種方法安裝冷氣,沒有再想辦法開啟。
  冷氣窗被割開,透進外頭的景色。嶄新的冷氣機後頭被架上鐵架,安置了上去,並在周圍空缺的地方,重新填補上L型的隔板,阻擋外頭雨水或其他。
  在那日後,我再次放棄尋找打開那扇窗的辦法。
  其實方法總有的,只不過在別人那裡。需打一通付出千元上下的電話,請求別人帶著鑰匙踏進房間。也許耗掉一個上午等待,終於等來了人,還要花費掉幾個小時固守。
  家中長年無人來訪。春節來臨幾十次,門外卻始終沒有貼上鮮紅春聯,與其他門前一對比,此門像極幽魂居住的廢墟。偶爾鄰門的訪客按錯了門鈴,也不見有人出外應答。
  當我推開門時,訪客已經攜著問候,踏進另一扇門裡。
  最終演變成唯有風與光走進的屋子裡,已難以承受其餘的入侵。
  我感到牙齒破洞,所有的食物碎屑都掉落進去無法以舌尖勾出,像動物儲存冬季吃食。
  前幾年冬天,冷的日子很少,少得我不確定冬天是不是來過。
  這次低溫卻異常準時。世界氣候已經暖化到,十月開始準時寒冷是奇特現象了。
  直到跨年以後還冷了很久很久,冷氣團一直逗留到三月才緩緩離開,時不時還回頭探訪幾天。
  春季乍暖還寒。某一個無法在日曆上回頭指認的日期。我想起書桌旁那扇窗,這個時節已不開冷氣了,我開著玻璃窗,風從紗窗透進來。
  我不知怎地,忽然起身,將離我最近的軌道上、唯一可以移動的右半玻璃窗關上一半。接著使勁推動第二道軌道上,左半邊長久禁錮的窗,而它居然輕易的被推往另一邊了。我將手伸進右窗與紗窗之間的空隙,抓住左窗的中柱,用盡力氣,緩慢的拉動,軌道逐漸順暢起來。
  與此同時,我卻聽見有什麼東西脫軌的聲響。
  當我再拉動一次左窗,最外頭的紗窗被中柱敲擊,往外偏移,幾乎傾斜了三分之一在外。
  我看到底下沒有東西可以承接,只有一片騎樓前的空地,停放車輛。我真有一瞬想閉起了眼,任由它那麼摔落到下方。
  那並非一種隨意自棄的想法。
  閉眼之時,它屬於認命;認清再也躲不開,只能接受命運。我恍然意識到這感覺多麼熟悉。
  我站上裝有輪子供滑動且無法固定一地的椅子上。將兩片玻璃窗推移至不阻擋紗窗的另一邊,試著想把紗窗敲回軌道之上,底下車聲不斷,簡直像在玩命一般,卻不知先丟失的會是誰的身軀。
  我從未意識到那半片窗戶的高度如此遙遠。脫軌的無法再重回軌道運行,我只能想辦法將它拆卸。我利用中柱再次敲擊紗窗,脫軌的部分更多了些,我抓緊了紗窗邊框使剩餘也脫了軌,將之躺倒,斜放一半在外,終於謹慎的拉進房內。
  而我已經出了一身的汗。此時才注意到,窗戶的高度原來可及自己胸下。
  我從窗外往下看了一眼;五樓的高度,離地面不遠不近。無法確定此情此景與幼時所看見的,到底有沒有雷同之處。
  記憶開始回溯,不能保證到底摻進多少想像;天氣或者擺設。
  我第一次擁有認命的感覺,是在小時候,大約五歲以前的某天。彼時我還不住如今這棟房子裡。唯一共同之處是落地窗,母親喜愛落地窗,於是所有居住過的房子,即便老公寓,也都附有落地窗。
  那是一個也許晴朗至極的白日。我踏著小小的腳步,走進那間屋子唯一擁有落地窗的書房裡。兩側窗簾大片降落,右側的窗卻僅僅掀了一半,足夠透進天光。
  我甚至想不起,當時是不是聽見了哭聲才走進來。
  我只記得看見抱膝坐在地的母親,我走了過去,也只是安靜站著,聽著啜泣不斷,而窗外光彩耀人,清亮鳥鳴之聲源源不絕。
  忽然母親抬起滿面淚水,看向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清晰的看見我。
  她並沒有沉默良久,像演練多回那般,說出預備好的台詞:「我帶妳從這裡,一起跳下去好不好。」
  多年後,我很確定那不是個問句。
  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怎麼會理解死亡這個字。我在聽完母親含著啜泣依舊清晰的台詞之後,便立刻明白自己從這降落就是死去了。
  我沉默著,母親難過的面孔,像烙鐵在我的肉上,不忍說出拒絕之詞。
  當我腦海在數秒內百轉千迴後,接受此刻即將到來,我閉上眼,認命所有東西都墜落;牙齒、紗窗、或者肉體。
  我不清楚後來是怎麼結束的,也不知道母親為何最後什麼都沒做。那段記憶提起刺人又傷己。只是影子一樣的跟隨著;時而浮現,時而在長夜裡久久隱去蹤跡。
  大學即將畢業的今年,一天從夜裡下課,坐著一列公車去往某個巷弄的咖啡廳,揮霍掉剩餘的時間,再搭上同一號公車返程。
  我後來時常有認命的感覺,通常是在意識到皮肉迎來損傷之前。我在夢裡不斷掉牙,站在一間位於樓梯下方而被切成梯形的廁所,只有一盞暗暗的燈泡在塗滿綠色的牆邊發亮。洗手台嘩啦啦流著水,沖不散從我口裡滴落的鮮紅,而洗手台裡還有兩顆染血的白牙,捲進水流漩渦,不斷轉著轉著。
  我打了電話到很久沒去的牙醫診所,說要預約洗牙,櫃台小姐親切的答:最快是一個多月後哦。
  我說好。很想開口說可否順便幫我檢查牙齒,卻恍如已經失了滿口牙,不知怎麼啟齒。
  我想起之前去時,那診所會在斜躺的病人臉上蓋上一塊淺綠色、有挖洞的布,洞口正好在嘴上,於是牙醫除了牙齒,什麼也看不見。而病人眼前始終有綠色的影子。
  那看診的院長或牙助,在病人躺下之後便拿著綠色的布,以洞口為準的去對齊覆蓋的位置。原來是用空洞去尋找另一個有缺損的洞穴。
  公車行駛在晚間十點的道路,所有燈光將滅未滅,唯有車裡刺眼的日光燈不分晝夜,奮力發亮。
  車輛離開熱鬧餘燼的綠園道,開進民權路,外頭瞬時暗了下來。我回頭看,只是轉了一個彎,好像離什麼都遠了;尋不見來路起點,也望不盡此趟的終點。
  我轉身坐好,閉上眼,身體隨著公車步伐搖搖欲墜,感到自己像某人口腔裡將死去的牙齒,發出臨終之際的振盪,不知有沒有牽扯到一條令人感到痛覺的神經。
2020.06.21 06:33 am
鱸魚
鱸魚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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