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關於戰爭與那些必須隱晦的──讀傅錫祺〈美機來襲大雅即事〉
(Guernica, 1937, Pablo Picasso, 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
1937年4月26日,在格爾尼卡這個小鎮,德軍回應西班牙叛軍Francisco Franco的要求,出動二十五架最新配備最精良的轟炸機,連續地毯式轟炸三個多小時,投下超過十萬磅的高爆燃燒彈。全鎮一萬六千人,死傷超過三分之一,爆炸引起的大火燃燒了三天,整個小鎮毀壞超過百分七十。德軍的總體戰論調認為,戰爭中每個人都是戰鬥員,沒有所謂無辜的平民,每個人都是目標。
這幅畫,正是畢卡索以格爾尼卡主題,懷著「對那把西班牙沈浸在痛苦與死亡的海洋中的好戰集團的厭惡和鄙視」,畫出西班牙人民遭受法西斯迫害的戰爭慘狀。這幅作品成為對地球上所有戰爭表示永恆抗議的紀念碑。
即使畢卡索沒有正面描繪飛機轟炸的殘酷場面,符號化的扭曲型體卻在黑色的背景中讓畫面擁擠著一種恐怖感。彷彿能夠聽到尖叫。
二次大戰德軍佔領巴黎期間,畢卡索在畫室內閉門作畫,德國大使送來一批燃料,卻被拒絕,臨走前大使看到格爾尼卡的照片,問畢卡索:「這是你畫的?」畢卡索回答:「不,是你們畫的。」("Did you do that?" Picasso responded, "No, you did.)
在古希臘語中,「戰爭」(errhein)的定義是「走向滅亡」、「消失」;而中文「戰爭」一詞則始見於《史記·秦始皇本紀》:「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無論中西,戰爭此詞都與滅亡、憂患等概念相關聯。圖片搜尋「戰爭」的結果裡,一概灰濛濛的悲慘色調,偶見幾處火光,映照出一張張灰色的流著血的臉。戰爭就像是幅蒙太奇,遠看是一座廢墟,近看,卻是一張張血淚噙滿的臉。
戰爭。戰爭註定了是一場悲劇。
莎士比亞藉《亨利六世》中亨利王之口說出了「獅子們爭奪窩穴,卻叫無辜的馴羊在它們的爪牙下遭殃」,無論那種戰爭,都是反人民、反民族的。無論戰勝戰敗,百姓人民註定了是最大的受害者,無一可倖免於難。而淪為廢墟的城市,恐怕是控訴戰爭破壞最顯著且最上鏡頭的證據。戰爭的背後,有太多必須隱晦的,或者應該說,有太多必須,卻無法隱晦的。
二戰期間,德國的土地一樣是滿目瘡痍。漢堡、科隆等多處都遭到盟軍轟炸的慘烈破壞,但1945年2月13日,是時歐陸戰爭已經行將結束,德勒斯登──一個遠離戰爭工業的歷史古城──遭受了無差別式轟炸,全城共計222000座公寓住宅,其中75000座完全被摧毀,11000座嚴重受損,至少25,000人死亡。七十年後的今天,它依然被看成二戰歷史上最受爭議的事件之一。
在太平洋的這一側,動畫片《螢火蟲之墓》裡,1945年6月,盟軍反攻日本於神戶連番轟炸,人們尖叫、逃亡,而火則無情的吞噬掉與戰爭不相干的生命、不相干的房舍。「我們有甚麼不對,為什麼要殺絕我們?」人們怒吼著,卻無可奈何。發動戰爭的不是他們,罪過卻是由他們來承受。然而,留著性命雖已是萬幸,沒有死於戰火卻可能死於飢餓,主角的妹妹,主角,還有無數的孩子。
「事情就是這樣。」馮內果在《第五號屠宰場》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戰爭有戰略,卻往往沒有道理。於是無論遇上再怎麼殘酷、荒謬、悲慘的事,都不用太大驚小怪,因為「事情就是這樣。」反正最後,「一場大屠殺之後,一切都已寂靜無聲,除了鳥之外,其他無不一向如此。而鳥兒說些甚麼?牠們所說的,都關於一次大屠殺,以一種『唧唧啾啾』的聲音。」
我秉著氣息,眼神躡著腳尖踏過一個字一個字的窟窿,閱讀著傅錫祺這首二戰期間的〈美機來襲大雅即事〉。(已補上愛詩網資料庫遺漏之末句括號內文字)
美機來襲大雅即事 傅錫祺
汽笛連聲報敵至,警鐘繼打催待避。晨餐麤粥1未及半,投筯2急趨豫闕地3。
飛機頭上久迴翔,其中自挾殺人器。文人膽故如鼷鼠4,巨彈况恐從空墜。
礮聲斷續到耳邊,西山聞似擧烽燧5。濫爆或殃及池魚,有人將以無噍類6。
生死前定雖屢聞,違孽亦當盡人事。壕中蟄伏一小時,出壕此心猶動悸。
此生重吃一大驚(改隸之初7,有抗於溝背8者,是為第一次受驚),甲申9十月之十四。
詩的開頭就是警鈴大作,連聲、繼打、催待避描寫出其迫切緊張,甚至早飯吃不到一半也急忙丟下筷子(麤粥更可見戰時物資的缺乏),轟炸機在慌亂恐懼的人心上久久盤桓,引擎裡轟隆隆著死亡、毀滅的要脅。混亂、嘈雜。面對死亡,又豈止是文人膽小如鼷鼠?大家擠在悶熱的防空洞裡,空襲目標似乎是西山(軍機場)那兒,然而又有誰說的準呢?平民百姓們在戰火下顯得多無助,像一灘水窪裡擁擠的魚,水和氧氣都是一種奢侈。據說轟炸之處所有生命都無法倖免,人們顫抖著,唏唏簌簌著類似的恐慌,在防空壕裡躲了一個小時。人生或許恍如隔世,但心有餘悸,那可能不是一兩天,而是一輩子的事了。此詩將整個空襲警報響起至結束的過程如實而生動的描寫,更毫不掩飾詩人心中對死亡的懼怕,這在以國家為重的中國傳統文人作品中,更顯珍貴。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於《鶴亭詩集》。詩題中的「即事」,意指以當前事物為題材的詩作。配合詩題與詩作內容,我們可以瞭解這首作品,是作者記錄在美軍空襲下躲防空壕的親身經驗與見聞。昭和19年(1944),美軍開始大舉空襲臺灣,各地都會、機場與港口,成為首要的打擊目標,而臺中的公館軍機場(戰後改稱清泉崗機場),即是重要轟炸目標之一,詩中所謂的「西山」,指的便是緊鄰大肚山台地的軍機場。此外,當時美軍習慣將未及投彈的炸彈,往人口密集處投擲,故機場周邊市鎮,也飽受空襲的威脅。記錄美軍空襲體驗的詩作,因有削弱戰鬥意志之嫌,鮮少刊載於報章媒體上,大多留存於作家個人詩集之中,這些作品清楚呈現出臺灣飽受戰火摧殘的一面,是相當值得注意的題材。
【作者】
傅錫祺(1872-1946),字復澄,一字薰南,號鶴亭,晚號澹廬老人,臺中潭子鄉人。早年從謝道隆讀詩古文辭,造詣深厚,為前清秀才。日治後,設館授 徒。嗣應聘為《臺灣日日新報》漢文欄主筆。後又應臺中《臺灣新開》社之聘,主該報漢文版筆政。大正9年(1920)為當局任命為臺中州潭子墘區長,後改制 為庄長,前後連任長達十七年之久。鶴亭舊學造詣深厚,工於書法,頗喜吟詠,1906年加入櫟社,為創社九老之一,1917年起擔任社長,櫟社規模自是始 大,執臺灣騷壇牛耳。晚年退隱「澹廬」,日以詩書自娛。其詩沖融淡雅,類其為人。著《櫟社沿革志略》、《鶴亭詩集》。
【注釋】
(《螢火蟲之墓》,1988)
1945年8月6日及9日,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在這句話背後殘酷的事實是,這兩個城市遭受了毀滅性攻擊,廣島約有90,000-166,000人死亡,長崎則有60,000–80,000人死亡。事情就是這樣。
然而,更諷刺的畫面可能是《霍爾的移動城堡》裡,城堡裡的貴族們受到魔法保護,一如既往地在公園裡過著完全不像是戰爭中的生活,而城堡外的村莊卻必須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戰火攻擊。蘇菲看到軍艦時問:「那是敵人那邊的?還是我們這邊的?」然後霍爾回答說:「哪邊都一樣,這群殺人兇手……。」
然而,戰爭對人民的殘酷絕不僅止轟炸、飢餓、死亡。電影《來自硫磺島的信》裡被徵召的麵包師傅在戰場上說:「憲兵們經常跑來麵包店想拿甚麼就拿甚麼,說是為了戰爭、為了國家。為什麼要拿麵包?我們做的三明治被拿走,後來沒肉只做麵包,照樣被拿走,最後他們連烘焙器材都拿走,我們只好關門。」多麼諷刺而無奈,不只是敵軍,就連自己國家的軍隊,對於百姓,都像是一場蝗蟲過境般的災害。
田婦泣 盧若騰
海上聚兵歲月長,比來各各置妻房。去年只苦兵丁暴,今年兼苦兵婦強。兵婦羣行掠蔬穀,田婦泣訴遭撻傷。更誣田婦相剝奪,責償簪珥及衣裳。薄資估盡未肯去,趣具鷄黍進酒漿。兵婦醉飽方出門,田婦泣對夫婿商。有田力耕不得食,不如棄去事戎行5。
此首〈田婦泣〉頗有杜甫社會批判悲憫無辜百姓之貌,詩中著筆描述兵婦如何成群結隊欺壓農婦,肆無忌憚的狂妄情形,更以「去年只苦兵丁暴」帶出兵丁兵婦禍害百姓已非一朝一夕的事實。而詩末一句「有田力耕不得食,不如棄去事戎行」更是對戰爭最大的嘲諷。
戰爭不只是戰場上的廝殺,戰爭是一場全面性的毀滅。特別將此章獨立成篇,因為相較於戰場上血淋淋的生死戰,這個主題其實並不該被忽略,它一樣殘酷,甚至更無情。「據估計,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約三千六百五十萬歐洲人死於與戰爭有關的原因。這數目相當於戰爭爆發時法國的總人口。其中最惹人注目的部分,乃是平民的死亡人數──至少一千九百萬人,占總死亡人數一半以上。」《戰後歐洲六十年》裡作者給了我們這些個怵目驚心的數字。三千六百五十萬個人死亡,一千九百萬個平民,遠大於軍人的數量。
我知道,那些倒塌的、毀滅的、死去的,從來不該被一個統計數字概括代表。但是沒有這些數字,我們可能無法想像一場空襲、一場屠殺,該是甚麼樣貌。
「唧唧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