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夜晚

2023/07/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宮殿高臺上,巨大絲絨華蓋懸掛在極高的天頂處,絲質帳幔自然垂墜,裝飾得萬花筒似的,而穿過罩在外頭的那堆絲綢,其下又覆蓋層層輕薄透光、同樣巨幅的曳地紗簾,如花朵重瓣一般排列,交錯繽紛,包圍著內部織毯鋪就的場地;場地裡,充滿顏色、形狀各異的靠枕,或散亂、或簇擁,共同點是它們全都鬆軟舒適。在其中略顯空曠闌珊的角落,擺著一色澤不起眼的小瓷器,呈略扁球形,釉面光滑,上蓋鏤空雕花。一縷輕煙自那袖珍版花窗中參差散逸,綿延不絕。柔和的、清甜的、深沉的、涼爽的、刺激的……穹廬之下,滿室芬芳。
  徜徉帷幕底下的小世界,一切觸感柔順服貼,令人難以自拔,彷彿迷惑心靈的妖物,能捕捉並逐漸融化生命。
  就在這樣的世界深處,柔軟內部的正中心,一男一女交疊著身軀,隨著潮汐起伏跌宕。男人忘我地反覆進出,身下人兒只是不住喘息,語聲在形成薄霧之前便消逝無蹤。
  這並不是他們初次共舞。隨著與舞伴日漸熟識,試探彼此的小節越來越短,沒一會兒功夫每個步伐便踩在節奏上,脈搏的頻率漸趨同調。肌膚、香氣、味道、呻吟,感官知覺無一不是服服貼貼。
  每晚,他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相同的人。
  柔順垂落的長髮;真情流露的明眸。
  都是深邃夜空的顏色。
  今夜雨下得很大。雨水滑過山丘,流經低谷,花叢間清泉湧現,而瀑布自高處注入深潭,匯集的涓流超出窪坑所能承載的最大量,毫無節制地向四面八方漫開。他們很快便深陷沼澤之中。獵物與獵人皆動彈不得,無法自拔,只能抓住名為彼此的唯一浮木。或者,像在風雪交加的荒山野嶺,僅有一盞燈火、一絲溫暖。
  憑仗體型優勢,他將獵物侷限在軟墊之間,俯身睥睨,精實的腰桿強行將其雙腿分開,展露彼此最柔軟的部分,貼近、試探、逗弄,然後覆上;同時,他隻手扣緊對方雙手並壓向地面軟墊,餘下的手則一把抓住細緻滑嫩的大腿,控制著來回的力道與速度。
  游移,沉浸,深吻,毫無保留。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一道光,明亮得令人嚮往,耀眼得令人生畏,燦爛得令人怨妒。而他在無意間撞見她毫無防備的一面,注意到了那不是太陽而是月亮。兩人四目交會,面面相覷,卻又互相別開視線,佯裝毫不在意。這是他與她故事的開頭。
  他還記得那道背影,又長又直的流水隨著她舉手投足閃動,那是片深邃得發亮的夜空。
  每晚,他都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相同的人。
  柔順,直的,而且要長髮;明亮,水潤,剛好能用兩指遮蓋的雙眼。
  必須都是深邃夜空的顏色。不是,就不行。
  他只願為她敞開懷抱。
  就像魚潛進海草的屏障,昆蟲一頭栽入甜美的花心。含苞蓓蕾承受不住往返的肥碩身軀,因而撐大、擴張,最後開成美麗的紅花。而他是蟲,沾惹一身花粉花蜜。
  大部分的時候,吃一口遠遠不夠,要不斷地往裡頭鑽,進入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到更接近夜空顏色的地方,直到無法伸手觸及,直到底層無法再被刨開,花瓣失去支持凋零、散落。有時,他食不下嚥。有時,他淺嚐輒止。再少一點時,會吃一兩口。更少一點,只是觀賞、輕撫。而僅在極少的情況下,他只欲遠望聞香。
  有時,他會聽見遠處有誰在傾訴,或是呼喚;又有時,周圍環繞鳥語蟲鳴,或是刺耳的振翅;偶爾,傾訴變成控訴,呼喚變成吶喊,在紛紛雨水中喧囂,每當這時,他就變得更加瘋狂,亟欲消滅穿腦魔音。
  雲霧遮蔽著天空,失去照明的大地提早入眠,黑暗突破時空限制般蔓延、佔據一切,天亮彷彿遙遙無期。虛無之中,只有脈搏規律而不間斷地起伏,耳畔僅剩自己的心跳孤寂地響徹。震耳欲聾。
  即使不刻意這麼做,命運還是將他與她拉到了一起。他私自認為這絕對是某種經過安排的玩笑,但因為正如所願,便放任其恣意發展,反正他從不認為自己會無法控制。
  樹不會因為多一片或少一片葉子就不稱之為樹,她存在與否帶來的變數就是這麼無足輕重,就算所有的人都覺得她很重要也一樣。除了自身的目標之外,任何事都與他無關,就算那條深空色的河流反覆在夢中晃蕩也一樣。他不需要在乎這些,他也不在乎這些。他一點也不在乎她。
  一切都會在掌控之中。曾幾何時他如此自信。
  每晚,他依舊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長相相同的人。那些深空色的女人。
  跟她一樣的長直髮、跟她一樣的水亮雙眸、跟她一樣的膚色、跟她類似的氣息、跟她接近的身形、跟她酷似的嗓音……
  都是深邃夜空的顏色。必須是深邃夜空的顏色,那該死的夜晚的天空的顏色,那可恨可厭可憎可妒可怕可惡可悲可憐跟他內心一樣空洞彷彿在無垠宇宙中徘徊的完全不值得紀念跟懷念的該死的夜晚的天空的顏色。
  純粹是為了撲滅那股不斷從夢境中湧出的深邃星空,他才必須日以繼夜重複著殺死河流的瞬間。
  他才沒有在意那個顏色,只是不是就不行罷了。
  一切都在扭曲,男人恍惚想著。不清楚是誰遷就了誰。對方像蛇似地牢牢纏繞,他也像蛇似地扭曲身形,施加力道緊勒不放;這一刻,懷裡的人是他的獵物,是他為生存而要殺死的對象。
  即使黑暗遮蔽了視線,他還是能清楚看見獵物的眼睛,那雙水亮深沉的眼睛。
  該死。
  即使薰香擾亂了感官,他還是能實在觸及獵物的血肉,那副柔軟又溫暖的血肉之軀。
  該死。
  即使喧囂模糊了聽聞,他還是能精確辨析獵物的喘息,那道與印象中的堅強截然不同、氣若游絲的低語。
  該死!
  即使往昔麻痺了意識,他還是能透徹明白獵物不是她,那些獵物縱使長得再怎麼像她也永遠無法成為她。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一切都在扭曲,他不知何時咬緊了牙關,發出陌生的低吼。力道隨著次數逐漸加重,直到摩娑的細碎和綿延不斷的呻吟都再聽不清。他翻過一座又一座崇山峻嶺,掬起一把又一把深色河水。他的手指緊緊勾抓某樣東西,深怕一鬆手就會逃跑似的,他的掌心牢牢拽著某樣東西,卻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那是花葉翩翩、隨風翻飛的季節。
  流水在陽光下的平野迴旋奔馳,她興奮地張開雙臂,在天地間跳舞般踩著碎步轉圈。她回過頭,粉嫩的唇瓣開闔,朝他嫣然一笑。她當時說了什麼,現在的他想不起來,也許是他與她一同前進的未來。不管她說什麼、他回答什麼都不重要,反正淨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實現的妄想。
  因為在他的理想藍圖裡,無論現在未來,從不曾有她。
  每晚,他都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長相相同的人。那些深空色的女人——的複製品,像個魁儡一樣,日夜對他展露毫無生機的笑容。
  每個笑容都跟那個花葉紛飛的季節一樣,揚起的角度毫無偏差。但沒有一副容顏讓他成功回想彼時的悸動,他想不起自己的表情,想不起那朵花跟這些花到底哪裡不同。
  那朵只在夜晚綻放,跟星辰一樣閃耀的花。
  夜晚的河流,清潭的星子。像太陽的月亮。有著黑暗的顏色,卻比世間一切光芒還要絢爛。
  他內心隱約而深刻地明白,此後將再也不見那季節、那平野,就像花朵艷麗綻放過,等待著的僅剩凋零命運。所有玉瓣都會回歸塵土,有一天所有深空色的女人都會從夢裡離開。
  形影消逝,唯獨幽香常在。
  世界在扭曲。他是孤獨的演奏者,高傲的藝術家,季節、日夜、生死,一切由他掌控。
  一把將樂器摟進懷裡,隨意撩撥著琴弦。風聲、雨聲、流水聲,呼吸、心跳、脈搏。他只想忘我地彈奏,為了停止追憶,為了不再想起。只要送走所有深潭流水,就能結束永無止境的夜空。不在乎音色如何,亦不管是否成調。
  因為人們充耳不聞。
  除了和諧的曲調,人們對雜音充耳不聞。因此在小世界裡,除了脈搏譜寫的樂音節奏,其餘他充耳不聞。
  世界在扭曲,因為人們充耳不聞。因為他充耳不聞。
  她追著飛舞的塵埃越走越遠,空下身旁的位置,他才發現不知何時鬆開了手。是她掙脫掌控,還是自己放開?
  再度睜眼時,他對上她毅然的目光。她又對他說什麼了,他仍無法聽清,就像之後數不清的夜裡,循環反覆的夢境。
  每晚,他都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長相相同的人。那些深空色的魁儡。
  他在帷幕之下睥睨自己的獵物,就像看著帷幕外人們對他俯首稱臣。
  今晚的獵物跟昨晚的獵物沒什麼不同,即使不斷索求吸取至深入骨髓,翻攪的舌尖依舊索然無味。
  帷幕裡的柔軟是捕捉獵物的陷阱,此刻彷彿也攫住了他,就像他再也擺脫不掉那張深邃天空的網。
  白天和夜晚沒什麼不同,即使光線穿過所有紗簾照射入室,舉目所見始終昏暗未明。
  從何時開始,那張深空色的網圍繞整個宇宙,將他連同帷幕外那些鬧劇丑角一同包裹。她擁抱寰宇,垂下深空色的河流,細緻的絲線割裂他企求的真實,逼迫他去認知這片理想風景不過是透過窗櫺所見的海市蜃樓。
  是牢籠。他想,像極了牢籠。
  那深空色的幻象就像嵌在靈魂數十載的窗花,透過光線折射斑斕色彩,擾亂他的知覺,將他禁錮於萬花筒的夢魘。他奮力伸手,想拉扯一絲一毫星辰般的刀痕,卻在不見盡頭的鏡子長廊中反覆看見自己奔跑追逐的剪影。前往的方向有光,穿過去剎那便化作虛無。
  每晚,他都與那些深空色的玩具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因為是玩具,壞了就修,修不好就丟掉;因為是玩具,可以一直換沒關係。因為是玩具,不是玩伴。
  因為都只是玩具。
  比起當別人的玩具,只屬於他的待遇要好得多。她應該要感到幸福,她們應該要感到幸福。
  
  該死的夜,該死的星空,該死的河流!
  他隨之放聲大笑,聲音乾裂在虛空中,像那些被割裂的真實。想要順沿那些裂縫抵達垂下髮絲的起點,然而起點卻在時間的彼岸,無法涉水而行。每一步都像踏在流沙之中不斷下陷。
  世界在扭曲。舉目所見的事物在時間流逝下扭成一團,包括他自己。愛與憎、執著與釋然、悵惘與快意,不斷向中心扭緊,直到再也無法分清敵我。一切都持續在扭曲,他的獵物必須死。
  他去過許多地方,探索不同深空下的世界;可無論如何逡巡,仍遍尋不著原來那個。
  為了忘記光明再也不會降臨,他披著夜幕穿過迴廊踽踽獨行。
  每晚,他與相同的人纏綿、親吻、交換寂寞。
  相同的人。那些深空色的女人。
  跟她一樣的長直髮、跟她一樣的水亮雙眸、跟她一樣的膚色、跟她類似的氣息、跟她接近的身形、跟她酷似的嗓音……
  都是深邃夜空的顏色。都是夜晚的天空的顏色。不斷從夢境中湧出的深邃星空的顏色。
  他才沒有在意那個顏色。
  有一天所有的深空色都會從夢裡離開。
  理想的夜晚,他要與那片深空色的寧靜交纏、取暖、編織夢想。看眼前笑容綻放如花,對視的雙眸像星子璀璨生光。
  理想的夜晚,他要在黎明開始前入睡,懷裡是閃耀而柔軟的星空。在星空之下,他不必再恐懼炙熱太陽灼燒一切,意圖毀滅他最後的理智。
  理想的夜晚,他知道下一次睜開雙眼,鮮明色彩會如往常一般灑散各處,連河裡圓潤的石頭都帶著深空色的紋理,像是銀河。
  理想的夜晚,他終於記得她的告白:我們要一起——
  「不是說不會再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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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裝故事集散地,偶爾掉落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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