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 8
我們坐在廚房的調理桌旁，看著老闆站在灶台前，握著口徑有兩人合抱的大鐵鍋翻炒菜餚。
「不好意思，地方有點簡陋。」老闆回過頭，笑容帶了點羞赧。
「該說不好意思的是我們，」『會長』點頭：「菜已經夠了，過來坐吧。」
「好的。我炒完這盤菜就過來。」
「您可是今天的主人呢。」
將菜放在調理桌後，老闆朝我們鞠了一躬。
「今天多虧大家幫忙了。」他說
「別這麼說。」齊亞克擺擺手，「況且您可能要跟我們解釋一下，整件事情的經過。」
老闆搔了搔白髮，「該從哪裡說起呢？」
「從那道湯講起如何？」王萬里拉過放在椅子上的風衣披上，「那道辣湯是您為『血腥查理』設計的吧，當時他在舊金山，應該還是您餐館的客人。」
「沒錯，」老闆坐了下來，「他第一次來『天涯海角』，是在三年前的一個午夜。」
「午夜？」我問：「那時餐館都應該打烊了吧？」
「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在收拾了，所以記得很清楚。」老闆點了點頭，「當時他帶了兩個手下進來，要我們做最辣的湯，愈辣愈好。
「我臨時用店裡剩下的材料做了一道，他不是很喜歡，但也不討厭。離開時他付了餐費好幾倍的小費，我們說不用這麼多，但是他堅持要我們收下，還說他還會再來，而且會在這個時候。」
「當時他離開墨西哥已經兩年多，或許很想念家鄉像辣椒之類辛辣的口味。」王萬里說：「但是讓他逃出家鄉的那些毒品大亨仍然在追殺他，所以只敢在沒多少人的半夜光臨。」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以為他是什麼明星，單純不想引人注意什麼的。」老闆說：「我照他每次喝完湯之後的反應慢慢修正，最後終於找到他喜歡的口味，他也成了餐館的熟客，不過還是在半夜才來。
「這樣過了一年後，有一天他吃完飯後問我跟妻子，想不想多開幾間分店？」
「他是要您幫他銷售古柯鹼吧？」王萬里說。
「『血腥查理』告訴我們他的身份，說會讓我當全舊金山的經銷商，他會以肉品的名義供貨給我們，我們只要照他的話賣貨就好。」老闆說：「他離開後老婆跟我吵了起來，老婆從小就在餐館長大，知道賺不賺錢不要緊，這種人是不能得罪，甚至不能拒絕的。
「但是我認為如果接了這個活，我要怎麼面對街坊？面對我的孩子？甚至我的師父？
「隔天一早，我就去警局報了案。」
「當時局裡讓我追查『血腥查理』，」薩姆爾說：「我從洛杉磯追到舊金山，當地警方接到報案後，認為對方很像『血腥查理』，就將案子轉給我。
「當時江老闆說『血腥查理』常在他的店裡，我馬上跟洛杉磯要求支援。準備在他下次去店裡時逮捕他。」他頭低了下來，「不過那時候，我卻犯了個錯。
「為了怕驚動『血腥查理』，我只顧著跟江老闆確認他什麼時候會到店裡，卻忘了派人保護他的家人，當天晚上，『天涯海角』就失火了。
「我連忙開車載江老闆回家，車還沒到，就看到整爿店全都是火。
「我怕『血腥查理』會派人埋伏在附近，不敢讓江老闆下車。車子經過火場旁邊時，只看到江老闆整個人貼在車窗上，就像在跟家人告別，那個樣子看了，就覺得 － 」
講到這裡，薩姆爾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他雙手捧著臉，似乎害怕別人看見那張不停冒出淚水，扭曲的臉。
「薩姆爾，別說了，」老闆說：「這不是你的錯。」
「為什麼不是？」薩姆爾的語音已經沙啞，「我沒照顧好你的家人，跟親手殺掉他們有什麼兩樣？」
廚房安靜了片刻，只聽得見薩姆爾大口喘氣的聲音。
我抽了張面紙，塞進薩姆爾手中。「你還好吧？」
薩姆爾點點頭，「抱歉，讓你們看笑話了。」
「做我們這一行的，多少都會失手落下幾條人命，畢竟我們不是神。」我嘆了口氣，「不過這些人會跟在我們身後，監督我們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提醒我們要我們救更多的人，不要讓他們死得毫無價值。 － 這樣想，或許會好一點。」
薩姆爾望向我，「你該不會也是 － 」
「或許吧，」我打聲哈哈，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哎呀，糟糕，我現在也開始感傷了。 － 後來呢？」
「局裡將整個案件列為機密，將江老闆交給證人保護組。」
畢竟沒保護好證人，還讓證人被殺。
如果被媒體大肆宣傳，以後恐怕沒人會跟FBI合作了。
所以江老闆行蹤才會成謎，『天涯海角』的大火也變成懸案。
「FBI給了我新的身份，讓我到芝加哥某家飯店的廚房工作，」老闆說：「飯店的工作人員不會跟顧客正面接觸，FBI還經常派人來，提醒我不要洩露身份。但是我忘不了家人，忘不了『血腥查理』對他們做的事。於是我開始存錢，在飯店內設宴的很多客人會託侍者給廚房小費跟禮金，兩年來我存了一筆錢，就跟飯店辭職，瞞著FBI到紐約重新開店。
「我故意使用原來的店面設計，只用當初做給『血腥查理』的菜色。讓他認為我為了逃避他到別的城市開業。然後就會透過這爿店找上我。」
「我在那件事後申請退休，流浪了兩年，偶爾打打零工，做些像保全、護衛、私家偵探之類的工作。」薩姆爾說：「不久前證人保護組通知我，江老闆脫離他們的保護，跑來紐約重新開業。我認為江老闆故意拿自己當餌，要引『血腥查理』出來。就跑來紐約，硬著頭皮待在店裡，想辦法保護江老闆。」
「所以每天晚上，我都會檢查槍枝等『血腥查理』上門，薩姆爾也會待在店裡勸我離開，」老闆說：「不過兩位是怎麼確定，『血腥查理』今晚會過來？」
「這個嘛 － 請兩位聽聽外面的聲音就會明白了。」王萬里說。
窗外一片寂靜，但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貝斯的顫音跟嘶吼般的歌聲。
「 － 華埠搖滾日？」
「看來還有人不想散場啊，」王萬里望向窗外，「華埠大部份的警力會卡在會場維持秩序，槍聲跟爆炸聲會被更大聲的樂聲掩蓋，事後還能混在人群中逃跑。如果我是『血腥查理』，我也會選擇今天。」
「我們的人手被人潮擋住了，所以剛剛才趕過來。」齊亞克摸摸頭：「真的很抱歉。」
「不過，多虧了老闆熬的那鍋辣油。我們才有機會抓到『血腥查理』。」王萬里說。
老闆點頭，「是『嗝氣』吧？」
「嗝氣？」薩姆爾愣了一下。
「辣油是用油熬煮辣椒、辣粉跟各種香料做出來的，過程中各種材料裡的水份會積聚在油的下方，因為高溫蒸發成蒸氣。」王萬里說：「當蒸氣積聚到一個程度時，就會衝破油層噴發，一個不留神，灼熱的辣油跟蒸氣會噴得到處都是，被噴到的人不會太舒服的。」
薩姆爾望向我，「所以你才會拿我的打火機，用鍋蓋夾住？」
「『血腥查理』看到那鍋辣油，多半會忍不住想打開看一看，只要他打開鍋蓋，打火機就會掉進裡面，點燃表面那層辣油，讓『嗝氣』更快發生。到時候噴出來的辣油不但滾燙，而且應該都是燒起來的。」我說：「以前這裡的川菜館，就有觀光客不小心把打火機掉進沒吃完的麻辣鍋裡，鍋底就爆開來了。呃，大概就是像引信那樣的東西吧。」
「把這些記下來吧，」老闆望向薩姆爾，「以前在舊金山，我們的辣油可是出了名的。」
「好的。」薩姆爾驀地抬頭，「等一下，您說『把這些記下來』？」
「我想整修完店面之後，重新開業。」老闆左右張望廚房，「不過工作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不曉得 － 您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合夥，經營這間餐廳？」
薩姆爾愣了一下，「我可不會做菜啊。」
「餐廳要經營，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只是做菜而已。」老闆伸出手。
薩姆爾一把握住，「好的。」
「既然這樣，就用回你原來的名字吧。」『會長』說。
「好的。」江老闆說。
「等一下，」我說：「這代表這間餐廳會重新營業？」
「沒錯。」江老闆說：「店面要重新整修，大概一個多月吧。」
「所以菜單也會換新？」
「這是當然的。」
「怎麼了？」『會長』轉向我，「你對這裡的菜有什麼不滿嗎？」
「怎麼會呢 － 」
◎ ◎ ◎
一個月後，整修過的『天涯海角』重新開業。
舊金山分社的賀先生找來了餐館以前開在舊金山時的客人，加上『會長』的手下，那天客人多到要跟其他餐館借桌椅，在人行道上設宴。
現在『天涯海角』還開在紐約華埠某條街角，店門口權充招牌的燈箱，入口的玻璃門，裡面的卡座，都跟當初我們三人在店內一樣。
除了由門口卡座改坐櫃臺的薩姆爾，只有一點不同。
從廚房端菜出來的江老闆，臉上是真心喜悅的笑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