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烤腦花

她站在瓦斯爐前，仔細打量面前爐火上錫箔紙盒裡，浸沐在鮮紅如血的料汁中，逐漸由粉紅轉為灰白，表面不斷冒出小泡泡的肉團。

淺藍色的爐火讓她前額沁出細細的汗珠，她匆忙用袖子抹了抹，扭動瓦斯爐開關，錫箔紙盒下的爐火稍稍小了點。

烤腦花是市場中藥店老闆的大陸媳婦教她的。幾年前他因為公司內的升等考試和經手的專案，弄到整夜無法閤眼，上班時動不動回住處拿東西。

『我忘了帶錢包。』

『我忘了帶悠遊卡。』

『妳能拿我的公事包到公司嗎？』

「他這是用腦過度啦，」婆婆來探訪兒子時對她說，語氣一派輕描淡寫，就像她遇到的是像廚房裡有死蟑螂之類的小事，「妳像我當年一樣，燉副豬腦給他吃就好了。」

但是照婆婆告訴她的食譜燉好豬腦湯，他卻瞪著燉盅裡跟他臉色一樣蒼白，和藥材泡在湯水中的綿軟肉團，遲遲不敢舉箸。

「妳幹嘛做這個？」他瞪了她一眼。

「婆婆說你用腦過度，」她的聲音像夏日在耳畔飛舞的蚊鳴，「她說她以前常做這個給你 － 」

「我要吃這個不會回家去吃嗎！」他把筷子一把丟在桌上。「我以前在家裡吃到怕，沒想到搬出來還要吃這個。真是的！」

婆婆說腦花和枸杞子、淮山一起煮，可以治眩暈、頭痛和神經衰弱。

中藥店的老闆還引經據典，說腦花「補骨髓，益虛勞，治神經衰弱，記風及老人頭眩」。

但如果他不吃，就一點用處都沒有。

這天她又到中藥店買枸杞子和淮山時，小老闆的妻子正坐在店門口的小板凳上，仔細挑揀面前竹篩裡的藥材。

「又來買淮山枸杞子了？」老闆娘抬起尖削帶點秀氣的臉龐。

她微微點了點頭。

「他還是不吃嗎？」

她笑了笑。

老闆娘起身，雙手在圍裙擦了擦，挽住了她的手腕。

「妳這樣是不行的，剛好今天買了兩副豬腦，我教妳怎麼做吧。」

老闆娘據說是小老闆從四川迎娶來的大陸新娘，她挽著她往藥舖後的廚房走去時，身上的寬衫隨著裡面纖細的腰身扭動款款搖擺。讓人想到在旅遊節目和清宮劇裡，河岸酒店挑在竹竿上，迎風飛舞的市招。

這天晚上，她看著他拿著湯匙，不斷招呼著面前一整盤殷紅似血的烤腦花，間或舉起手，用白襯衫的袖子擦了臉上不停流淌的汗水。

「這道菜 － 是用什麼做的？」他瞥了他一眼。

「豆腐，」她嘴角微微上揚，「你喜歡嗎？」

他點點頭，又拿起了湯匙。

「所謂的美食這玩意，說穿了就是欺騙，」她耳邊響起藥行老闆娘有點尖銳的四川腔，「如果要像你們這裡的人講什麼自然，那還要煮料理幹啥？直接把東西端上桌生啃不就得了？

「煮菜這回事，就是騙人歡天喜地吃下他原本不能吃、不願吃、不敢吃的東西。這不是啥子道德問題，妳能不能堅持一直騙下去不被發現，這才是重點。」

她回過神，面前的豆腐色澤已經轉為灰白。

她關小火，拿起一旁裝著花椒粉的玻璃瓶，準備為今日的謊言做最後修飾。

◎　　　　　◎　　　　　◎

坐在桌子對面的婆婆挑著眼角，睨视面前鮮紅色汁水中的白色固體。

「這是什麼？」

「這是豆腐。」她低下頭，將過去告訴他的話再講一遍。

婆婆舀了一湯匙，那張皺縮得像小籠包子的臉上紋路霎時張開，把湯匙裡的白色肉團送進中心扭絞的那個結。

「做的不錯，」小籠包子上下動了幾動，應該是點頭吧？「妳終於有一些長處了。」

「我們兒子可是拿過美國大學學位，還在外商公司工作，」旁邊另一顆長了白髮的小籠包子點了點頭，是公公，「妳應該多學點。」

「是。」她抿緊雙唇。

「如果不是我兒子，我還真的不想答應這門親事，」婆婆拿著湯匙唸唸叨叨，「畢竟妳只有高職畢業，又只是在小公司當行政小姐，也不知道當初我兒子怎麼看上妳的 － 」

「可不是嗎？我們家孩子從小功課就好得很，一天到晚拿第一名，我們那時候還在想要幫他找個千金小姐什麼的 － 」

打從一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父母時，他們就無時無刻提醒她這個事實。

他從小就是模範生，幾乎每一科都是榜首，大學跟研究所唸的是美國知名大學，還在外商公司工作。

比起來她唸的只是名不見經傳的私立高職，畢業後為了賺錢直接進小公司當行政小姐，做些像泡茶、接電話、訂便當、補充廁所衛生紙之類的瑣碎小事。

她之所以會遇到他，只是因為那一次她的閨密身體不適，臨時要她拿招標資料到他那裡而已。

對她未來的公公婆婆而言，這件事或許跟他們兒子在大馬路上被車撞差不多吧。

不，搞不好被車撞還比較好一點。

畢竟現在醫學發達，被車撞說不定治得好。

就算治不好，起碼還有保險金可以拿。

「我以前跟妳講過，這間房子也太寒酸了，」她跟著小籠包的視線，望向刷上白漆的四壁和天花板，最後停在角落兩個有閃亮的鋁質拉桿，上面印著丹尼爾和凱蒂貓，一藍一紅的兩個行李箱，「妳就要當我們家媳婦了，趕快準備搬家吧。」

「是。」

「真是的，」婆婆又哼了一聲，「以前就講過妳很多次了，要做我們家的媳婦，妳還有很多要學呢。」

「謝謝婆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