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滷豬心
今天的食材需要費心清理，她雙手泡在水盆内，指尖使勁，擠壓盆中鮮紅色果實般的心臟，看著一縷縷血絲夾著細碎的血塊從根部的大血管開口流出，染紅了盆内的水。
以前一大早剛起床或是在上班時，他會寄Email過來：
『晚上帶幾個同事吃飯。』
收到Email當天下班後，她會先去黃昏市場，在灰色鐵皮浪板疊成的屋頂下，閃躲送菜的摩托車、挑肥揀瘦的歐巴桑和老太婆，水泥地上永遠乾不了的污水窪，還有在肉檯間搶食老闆剁剩的雞腳、肉骨頭的流浪狗。
「一顆豬心。」她站在肉攤前，抬頭可以看到粗大的鐵樑橫過頭頂。
「今天男朋友又要請客？」老闆肥大的胸腹上綁了件沾了幾絲血跡，油膩膩的圍裙。他從肉案上一字排開的三層肉和内臟中挑出豬心，丟進塑膠袋。
「嗯。」
「真是的，偶爾也要他帶妳出去吃頓好的嘛。」一樣繫著圍裙，微胖的老闆娘從旁邊釘著一排排滷包的紙板上扯下一兩個，一起放進袋子裡遞給她。
「謝謝。」她點點頭。
回到家之後，她先把酒放進冰箱，切好蔥、薑之類佐料，和冰糖一起加進已經用到底部發黑的深底鍋，放進滷包和醬油後燉煮。清洗好食材後一起丟進深底鍋中色澤和質感變得濃稠，開始飄出香味的滷汁中。然後趁滷汁浸透食材前去洗個澡。
等到從鍋中撈出已經浸透入味的食材，切片放進盤中。門口已經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電鈴響，像針一樣從身後刺著她走到門口。
門一打開，幾個身穿白襯衫和西裝褲，手上挽著西裝外套和公事包的男人立馬擠了進來，在電視機前，餐桌前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有幾個滿臉通紅，似乎喝多了的踉踉蹌蹌擠進廁所，隨後只聽到裡面發出乾嘔聲。
他最後一個進來，關上了門朝她一瞥。她點點頭。
「好了，好了，」他拍了兩下手，把癱在電視機前的跟廁所裡的男人，一個一個拎到餐桌上，「今天大家加班辛苦了，我準備了一點東西慰勞大家 － 」
男人們坐定後，開始拿起桌上的酒瓶斟滿，互相敬酒，談今天上班的瑣事，三不五時就有人起閧拿起酒杯，為他們的上司，她的他敬一杯。
她則忙著撤下空酒瓶，從冰箱拿出新酒放在桌上，當桌上的滷味吃得差不多時，到廚房再炒兩盤青菜給客人清口。
當他們像進屋時那樣擠在門口，準備離開時，大多是凌晨一兩點了。
他離開時抽出皮夾，數了一兩張千元大鈔放在門口鞋櫃上，順手帶上了門。
「改天我再找妳。」
她點點頭，回到家裡，收拾吐得亂七八糟的廁所，堆滿髒碗碟的飯廳和廚房後，用兩隻腳將整個人拖進臥室倒在床上，試著在上班前睡一覺。
想到這裡，她發現自己指尖的力道愈來愈大。不由得收攝心神，瞄了旁邊深底鍋中已經煮出香味的滷汁一眼。
雖然軟一點比較容易入味，但如果洗得太過頭，吃起來像煮橡皮一樣，那就太可惜了。
即使身上肥瘦肉真的不少。
但是心臟呢，一頭豬卻只有一顆。
◎ ◎ ◎
「謝謝妳幫我準備了下酒菜，」圓桌對面的父親拿起咖啡色的酒瓶，斟滿了她面前的玻璃杯，他瘦得像一張蠟黃色的皮革包著一副不停在縮小的骨骼，還是繃得很緊的那種，「妳也喝一杯吧。」
「謝謝爸。」
「老伴，你還記得嗎？他上門時，也是帶了兩瓶酒和下酒菜，」頭上頂著髮捲，圓滾滾的母親夾了一筷子滷菜，「那時候你還說，女兒嫁過去你應該會放心。」
「是啊，我們喝了一整晚，我只覺得這個人很不錯，把女兒嫁過去我可以放心。」
「可不是嗎？後來有幾次妳說想要分手，還是我跟妳爸說這個女婿貼心，叫妳一定要三思。」母親又夾了一筷子滷菜，「現在像那麼貼心的男人已經不好找了 － 」
「最後那一次，妳還回家住了整整一個月，他每天還打電話來跟妳賠不是。」父親拿起酒杯一口喝乾，「要不是我們兩個老的一天到晚勸妳回來，現在人家說不定就跑掉了。」
不曉得以前聽誰說過，全世界最堅固的牢籠不是用巖石、用鋼鐵，而是用天鵝絨打造的。
就像野心家要消政敵和異己，槍砲、刀劍早已過時。
取而代之的是像人權、自由、民主這些看起來軟綿綿，一點威脅性都沒有的詞彙。
問題是這些野心家侃侃而談的東西相比，他們實際上做的事，顯然就沒有那麼多人關心了。
「我只是很意外，爸跟媽會那麼喜歡他。」她幫母親倒了杯果汁。
父親和母親都小時候就苦過來的人，父親在郊區某個小學教書直到退休，母親在家操持家務。
對他們兩老而言，幸福或許是相當簡單的。
「妳還記得去年我腸套疊住院的時候嗎？」父親說：「他幾乎天天都來探病，還帶一堆營養品過來，結果我們出院時還要多叫一部計程車。」
「他知道我愛打麻將，去香港出差就幫我帶了副象牙面竹子背的麻將回來。」母親呷了口果汁，「我跟鄰居打牌時可威風了，上禮拜對面棟紀太太還問我那副牌哪來的。」
「更别提多虧他還妳去上烹飪課，才讓妳現在能燒這一桌好菜。妳以前可是連燒開水都不會的呢。」父親放下玻璃杯，叩地一聲為他的話打了頓點，「有這種老公，要珍惜啊。」
她回頭望向門口，上次他帶同事吃飯時留下的兩張千元大鈔，還壓在門口埃及風的木雕貓下面。
「爸，我知道。」
「女孩子不要太任性，要再貼心一點，」母親望向她，「凡事多順著他一點，知道了嗎？」
「知道了，媽。」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