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肝膋
她仔細拿起攤在砧板上，蕾絲般的白色網油，舖在一旁鐵質烤盤上暗紅色的大塊肝臟上。就像婚禮前用頭紗罩上新娘的臉龐。
這道菜的名字叫『肝膋』，『膋』唸做『燎』，中菜老師教這道菜時，她唸了好幾遍才記住。
「這也不能怪妳，」老師聳了聳肩，「畢竟這道菜兩千四百多年前就有了，我以前還聽過有同學唸成『官僚』的。」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兩千四百年？」當時她問道。
「當時的人可愛吃的很呢，文獻上還將這道菜列為當時八道最頂級的料理之一，」老師說：「為了適應現代人的口味，我稍稍調整了一下調味。最重要的是 － 」他壓低了聲音。
「最重要的是？」
「這道菜原本不是用豬肝做的。」
『肝膋』在戰國時代使用的食材，是狗肝。
在那個年代，狗跟豬一樣都是珍貴的料理食材。
貴族的墓用狗殉葬，恐怕當成墓主的食材，拿來當五臟廟的供品才是原因。
幫墓主看守門戶什麼的，可能只不過是愛狗如命現代人的浪漫想像。
要等到魏晉南北朝，北方與狗共生的游牧民族先後入主，把狗當成家中一份子這種觀念，才開始進入我們的文化和血液中。
「如果照文獻上記錄的食譜做，現在我說不定早就被動保人士架上法庭了吧。」老師說。
門口傳來急促的嘭嘭敲擊聲，她打開水龍頭洗淨手上的油膩，擦乾手後走到門口，打開厚實的灰色鐵門。
住在樓上的季太太站在門外，不停在她臉上游移的眼神透出一絲惶急。
「不好意思，請問您這裡有急救箱嗎？」
「有，請等一下，」她從一旁鞋櫃上拎了個上面印著紅十字的白色塑膠盒，交到季太太枯瘦，還在微微打抖的手裡，「出了什麼事？」
「我家女兒今天從小學放學回家時，在巷口被流浪狗咬傷了。」季太太一隻手拎著急救箱，另一隻手扭絞著披在雙肩因為長期整燙、染色而呈現焦褐色，像稻草似的長髮，「幸好女兒跑得快，只在小腿上被咬了一口，我想幫她包紮一下。」
「還是到醫院看一下吧，」她曾經在上下樓時，和季太太的女兒打過照面，是個七八歲，微胖，像是鉛筆盒跟墊板上印著的那種經常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至少打個破傷風預防針也好。」
「謝謝，」季太太回過頭往樓上跑，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今天早上到菜場買菜時，聽到好幾個太太說這一帶的流浪狗好像開始會追人，您上下班也要小心一點。」
「好的，謝謝。」她微微頷首，關上大門。
門外傳來幾聲低沉的狗吠，像是在為季太太的話扣上註腳。
她走回廚房，將超過肝臟的網油塞進肝臟下，舖上事先切好的香草葉和佐料後，端起鐵盤，塞進一旁烤箱敞開的肚腹中。
◎ ◎ ◎
「沒想到不用上米其林的館子，也能吃到這種料理啊。」餐桌對面的胖子呵呵笑了出來，連雙頰的肥油都在不住抖動。
坐在旁邊瘦到皺巴巴的西裝像是掛在身上的男子連忙起身，幫胖子斟滿酒杯，「董事長，其實這幾年公司招待客人的餐會，幾乎都是她幫忙的。」
「是嗎？經理？」胖子舉起酒杯，「那可真是得謝謝妳了。」
「董事長和總經理太客氣了。」她跟著舉起杯子，「以後還要麻煩兩位多多提拔。」
董事長和總經理都是叫部下要好好招待客戶，拚命招攬業務，對公司要付出一切。
但一談起開支就口口聲聲要節約的人。
『喂？今天美國有廠商要來，但是老闆批下來的交際費不夠。妳可以在家裡煮幾道菜招待他們嗎？』
『日本客戶帶來的女伴想打通宵麻將，妳可以湊一腳嗎？』
『晚上那個義大利來的老闆要在飯店總統套房請客，董事長要每個人都帶女伴，妳可以租套晚禮服，陪我一起去嗎？』
美國廠商那一次，她收拾到凌晨四點。
那些日本人帶來的伴遊女郎一面吃、碰、槓、胡，動不動像被人搔中胳肢窩似的渾身亂顫加格格尖笑，她只記得凌晨五點一回家躺在床上，就拿起兩個大枕頭堵住耳朵，試著將那些不停迴響在耳邊，只有在恐怖片和劣質卡通才聽得到的神經質笑聲隔絕在外面。
義大利老闆那一次，她租了件花掉十天菜錢的紫色晚禮服，陪他一起出席晚宴。
雖然不用端盤執杓，閃躲尖銳的菜刀和滾燙的油鍋。
但是週遭男性挑逗的詞句，還有動不動朝她胸、腰、肩、臀伸過來的手掌和臂肘，卻比菜刀和油鍋更教人心煩。
他剛把她介紹給義大利老闆後，就專心和隨東道主前來的高層討論工作細節。
『高層餐宴就是這樣啦，』凌晨三點開車回家時，他聳聳肩，『帶妳來就是要幫忙轉移這些閒人的焦點，我們才能處理重要的事情。』
『這麼說來，我只是誘餌嗎？』她試著揚起嘴角，做出微笑的樣子。
『不只是妳，搞不好連我都只是誘餌呢。』
「聽說他為了度蜜月不要被打擾，這幾天還在到處跑客戶？」總經理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他剛剛還打電話回來說，今天晚上可能趕不回來，要我向兩位道歉。」她拿起啤酒瓶，斟滿兩人的酒杯。
「那真是辛苦了，」董事長望向餐桌，雙頰已經泛紅，「不過好像有人講過，企業本來就是靠一顆顆肝臟當動力運轉的。」
「這麼說來，今天的主菜，還真是應景啊。」
「可不是嗎？」經理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今天公司還真的又損失一顆肝臟了。」
「什麼？」
「董事長還記得那個來沒多久的工程師嗎？大家叫他什麼？『高』？」總經理一面喝著酒一面說：「他今天遞了辭呈。」
「這些新人還真是不耐操啊。」董事長哈哈笑了兩聲，又挾了一筷子菜。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