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序章

　　「站在這裡等我一下。」說完，敏敏（Min Min）提著延長線的輪座、獨自走入一片黑暗中，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她完全不需要任何的照明，顯然她對這地方已經相當熟悉，儘管有關敏敏的大部分背景都是我不需要過問的謎題，那是我與她之間的默契，但我仍不禁在心裡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問題：她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在敏敏消失於黑暗中不久後，寬敞的空間裡便響起了柴油發電機的聲音，伴隨那引擎運轉聲的迴盪，橫梁上零星的幾盞鎢絲燈泡逐漸亮起，我才發現原來這是一處老舊的廢棄倉庫，過去可能是淡水魚的養殖場，因此兩旁還留下了由水泥鑄造而成的蓄水池。
　　「跟我來。」敏敏一邊牽著插好電的輪座，一邊示意著我搬起剛剛買來的二手微波爐繼續往倉庫的內部走去。
　　敏敏的身高並不算太高，她整個人的身形與外貌都與她的實際年齡不太相符，任何人乍看之下，第一眼肯定都會將她誤認成普通的女高中生，而且很可能是拳擊社的，因為她穿著整套腥紅色的體育服，用髮夾固定著緊繃的麻花辮，雙手的指關節都有破皮，一邊的眼窩掛著明顯的紫灰色瘀青，鼻血應該也是隨手用袖口抹掉，以至於臉頰上仍殘留著沒擦乾淨的血漬，尤其她嘴角上的破洞，那更時常令她不自覺地用舌頭去舔弄那傷口，總之，她看起來就好像跟某人才剛在路上打過一架的樣子，儘管外表狼狽，她的眼神卻盡顯堅定與自信，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痛楚，臉上也完全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在成排乾涸的蓄水池中，只有一座是注滿水的，而且水面上還鋪設了一塊木棧板，棧板的縫隙間則露出一截水管。
　　敏敏先是叫我將微波爐放下，接著她捲起袖子、抽開了木棧板，然後硬生生地從蓄水池的底部拽出了一包沉甸甸的黑色塑膠袋。當敏敏將那一大包重物摔在地面上時，無力的蠕動、沉悶的呻吟聲，很明顯，裡頭正包裹著一個人：一名成年男性；敏敏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美工刀將塑膠袋割開，原來除了最外層的包裹，這個男人竟然還被一輪又一輪的封箱膠帶纏綑起來，儼然就像一具木乃伊，手腳都被限制行動的他就這樣被置放在水裡，天曉得他已經被泡了多久，唯一能夠讓他維持呼吸的就是插在他嘴巴上的一截水管。
　　「別動。」敏敏冷淡命令道。然而也許是出於恐慌，這名陌生的男人持續發出語意不詳的嗚咽聲，眼見對方還在不斷擺動身體，敏敏乾脆一腳踹在他的臉上，對方停止掙扎後，取而代之的就是一陣痛苦的抽搐，連接他口部的那截水管也慢慢流出混合著血絲的唾液；敏敏跨坐到他的胸口上，並將美工刀的刀尖貼在他的耳朵旁：
　　「我現在要將你的頭上的膠帶割開，如果你再亂動的話，受傷就是你活該。聽懂了嗎？懂了就點點頭。」
　　那名男性點頭表示明白。
　　有別於剛才的粗暴，敏敏謹慎地操作手中的美工刀，在不傷及他皮膚的前提下將層層膠帶劃開，然後宛若脫模一般將成片如面具的膠帶一口氣撕除，連帶地，敏敏也拔掉了插在他口中的那截水管；於是，這名男子的外貌終於顯露出來，他是一個帶有幾絲銀髮的普通中年男性，我不確定是遭到長期浸泡的關係或是他原本就長得有點臃腫，總之他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特別顯眼的地方。
　　敏敏又從她體育外套的另一個口袋翻出了一只錢包，然後從裡頭抽出了駕照遞給我，我仔細對照了一下，上頭的照片正是這名中年男子，至於他的姓名則是「山姆‧瑞迪克（Sam Reddick）」。
　　「拜託，你們找錯人了，我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他神情慌張地如此解釋。不過敏敏看來並不接受這說法，她將微波爐插上電，接著將這男子的頭塞進微波爐裡，光是這整個過程就已經讓他的恐慌升級了好幾個檔次，他一下發出尖叫，一下將朝著我投以震驚的眼神，他那視線裡試圖傳達的訊息彷彿是在相信：如果是對我求助的話，說不定我就能阻止敏敏的行動，只不過遺憾的是：他並不認識我，他不曉得我與敏敏之間的關係，我對他徘徊在生死邊緣的醜態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因為他現在脫離不了嫌疑。
　　看著我不為所動，這個名叫山姆的男子至少不是那種讀不懂氣氛的傻子，他更加焦躁了：「你們要幹嘛？喂！你們是要殺了我嗎？我到底對你們做了什麼、以至於你們要來殺我？」
　　目睹別人的歇斯底里總令我感到噁心，我不曉得為什麼人類會有如此反智的失敗進化機制，但我也不怪他，畢竟現在頭被塞進微波爐裡的人是他；敏敏無視他的所有提問，轉而單方面地對他口頭陳述一堆資訊：
　　「你知道嗎？大腦裡面的脂肪比水還要多，佔比超過百分之60以上，而人的頭骨基本上就像一個蛋殼，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你不應該把直接把雞蛋放進微波爐裡加熱，否則雞蛋就會直接爆炸，你能想像自己的腦袋由內而外炸開的樣子嗎？我自己是沒親眼見過，但我猜過程並非一瞬間的事，畢竟功率需要時間累積，你的腦子會慢慢被蒸熟，最後才像爆米花一樣迸開，油膩的腦袋濃湯噴得到處都是，剩下液化的眼珠、冒煙的鼻軟骨、變形的牙齦、外露的舌根……」
　　山姆一改之前的態度打斷敏敏逞兇鬥狠：「夠了！如果你們在這裡殺掉我的話，我的助理也會找上你們！好啊，來啊！」
　　「老實說我並不在乎，」敏敏蹲在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你只是在虛張聲勢，你根本沒有什麼助理，一直以來你經營的徵信社裡都只有你一個人在單獨行動。所以，不要再跟我來這一套，直接我問你答，說不定你生還的機會還要大一點。」
　　山姆：「妳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私家偵探的？」
　　敏敏皺起眉頭，仰首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我們現在進行的叫作『我問你答』，而不是反過來，難道你聽不懂嗎？」
　　「妳就是所謂的『經紀人』對吧？」頭部被置放於爐箱中的山姆只能用勉強的眼角餘光望向我：「而你就肯定那個『清潔顧問』了，也就是傳說中的『救生員』？」
　　「好吧，看來你真的聽不懂。」聽見他又再度提問，敏敏也決定採取強硬對策，於是她直接面向微波爐準備操作設定面板，結果她這才發現微波爐上有保險裝置，如果沒把箱門關起的話，微波爐是無法運作的，而現在山姆的身體就卡在外頭，致使箱門根本不可能闔上；敏敏：「嘖……該死，這一款竟然有安全裝置才能啟動。」
　　聽見敏敏的抱怨，山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我朝著敏敏走去，彎腰拍拍她的肩膀、取下一根用來固定她長辮的髮夾，稍微抝成鎖釦的形狀插進箱門邊緣的孔洞之後，安全裝置就這樣被我給解除了。
　　「啊，謝謝。」敏敏對我說；之後她回到原位，繼續設定功率和時間，山姆聽見那些按鈕發出的電子音之後，他又再次惶恐地哭鬧起來。敏敏：
　　「好了，第一個問題：雇用你調查我們的人是誰？」
　　山姆：「我不知道，而且根據職業條款我也不能說。」
　　「嗯，我正期待你會這樣回答。」說完，敏敏按下了啟動鈕，微波爐開始發出低頻的運轉聲。
　　在爐箱內壁的黃燈照射下，山姆按捺不住地搖晃掙扎，並且不停強調補充：「我說的是真的！我從來沒跟那個人接觸過，對方只用電子信箱聯絡我，訂金也是直接透過網路銀行轉帳而已，我發誓！」
　　敏敏沒做任何反應，只是靜靜看著他。
　　“叮”的一聲，微波時間到了，山姆看起來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心有餘悸地不斷喘著大氣。
　　「我剛調了最低功率、定時20秒而已，但接下來我會逐漸往上加。」說完，敏敏便再次設定下一次的加熱數據。
　　山姆：「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相信你，可是這當中沒有我要的情報，所以我們進入下一個問題。」敏敏：「既然你已經承認在調查我們了，那麼具體而言，對方希望知道些什麼？」
　　山姆：「他希望得知救生員的所有背景資料，至於原因他則沒交代，所以我也完全不清楚。」
　　敏敏：「那麼你對『救生員』的瞭解是怎麼來的？」
　　山姆：「是那個委託人告訴我的，起初我以為那不過是什麼都市傳說，因此一剛開始我還花了很多時間去查證『救生員』這工作是否屬實。」
　　敏敏：「然後單憑你自己不僅查到了『救生員』，而且還得知有『經紀人』的存在？要說沒人幫你的話我不相信。」
　　山姆：「好吧、好吧，但應該只能算是間接的，畢竟幹這行，我在警局裡多少還跟幾個舊同事有保持聯絡，稍微打聽一下後再經過自己花時間耐心核實，最終我才相信『救生員』是真的；至於『經紀人』則是來自深網的小道消息，上面的討論區已經有一整套相關的推測，起初關於這部分我還是抱持著半信半疑的角度，但……之後妳就出現了。」
　　敏敏舔著嘴角上的破洞：「那麼你在跟這些舊同事打聽消息的時候，你有透露出你正在查什麼案子嗎？」
　　山姆：「沒有，我發誓絕對沒有，除了資訊區隔的原則，在『兜售情報』這件事情上其實是違法的，為了保住工作，現役員警也不願在這種小事上瞭解太多，以免麻煩上身。」
　　敏敏：「我需要你蒐集到的所有資料，包括那些你剛提到的人脈、聯繫方法，特別是你那委託人的通信紀錄，全部。」
　　山姆死命點頭：「只要你們帶我回我的工作室，這些妳全部都可以拿走，我甚至可以跟你們保證我再也不碰這個案子了，我連見都沒見過你們。」
　　話雖這麼說，但我跟敏敏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從他口中問出來，尤其敏敏要求他供出所有的人脈，想必她也還沒打算停止繼續利用這個私家偵探。
　　「最後一個問題：」敏敏伸手揪住對方的頭髮、將他的頭從微波爐裡拽出來，敏敏與他正眼相視：「關於『綁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山姆：「什麼綁架？」
　　敏敏：「這就對了，我要你幫我們查出有關綁架的事。」
　　聽見這樣的回答，我不免感到有些失望，時間正一分一秒流逝，遭到綁架的受害者生還率也跟著越來越低，我已見識過太多種死法，我難以克制自己在腦海裡想像著“她”以不同的樣貌反覆而痛苦地死去，那是我揮之不去的白日惡夢，如同幻燈片一幅接著一幅閃過我的眼前。
　　她現在在哪兒？
　　她是否遭到了刑求？
　　她被虐待到什麼不成人形的程度？
　　此時的她還是完整的嗎？
　　她是否正位於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尖叫著？
　　或者她已精神崩潰、徹底陷入絕望的沉默？還是說，她早已被分成好幾塊、棄置在這座城市的各處？冷凍庫、下水道、垃圾桶、河濱公園……乃至某人的胃裡？
　　我從來沒想過，她是我仍維持著人類情緒與理智的最後一縷細絲，我想要……我必須找到她。我的真實身分其實與「救生員」這個稱號徹底相反，唯獨這一次，我想真正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因為她不是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