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第六章

2023/10/27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畢竟就住在隔壁,我偶爾不免仍會碰見高橋,她後來找到了一份在大學擔任專案助理的工作,根據她所抱怨:由於是人文學科,各項雜支根本不多,然而她卻總得想辦法幫教授們以合理的名目消耗掉專案的預算,因此她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安排更多的調查行程,交通費、伙食費、住宿費、餐飲費……這些並沒有一定的價格標準,尤其是採訪的諮詢費,只要她能夠提供出最低限度的口頭訪談資料,在會計的帳目上一切就會是正常的。
  聽起來,高橋正利用公費從事著屬於她自己的調查,她沒告訴我她的調查題目是什麼,我便沒再多問。
  於此期間,我在工作之餘都會去探望衛星,只要有與牠互動,當晚我就能夠輕易入睡,多麼不可思議的生物安眠藥。
  這幾個月以來,我發現自己正在建立一個新的平衡……直到我遇上了一件怪事。

  某天夜裡,我依照委託上的地址來到指定地點,那並不是私有的民宅,而是一處位於市郊外的汽車旅館,這在以往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是相對罕見,因為大部分願意尋求清潔顧問的客戶們都會對於結束自己生命的地點相當講究,他們通常都會盡可能地避免製造別人的困擾,所以他們才會需要有人協助他們清理住處,並在事後通報親友或官方前來替他們的遺體善後,又或者前往人跡罕見之地執行他們的計畫。
  但汽車旅館……不用我多加說明,任何稍微有點社會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並不是一個最明智的選項。
  我看著手機上的資訊來到了房門前,按照館方的安排,每間旅館的正門都會設置一處號碼相對應的停車位,既然在車格上已有一輛白色的豐田Altis停放在那,因此我想委託人應該早就已經到了。
  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很正常,站在門口,我按下門鈴、說明我的身份與來意,然而房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從門板下方的縫隙來看,室內完全沒有開燈,因此,我改用敲門的方式呼喚,沒想到就在這麼一敲,那扇門就這樣被我推開了,按照一般旅館通用的房門設計,這顯得完全不符常態,於是我仔細看了一眼:原來門閂的孔洞被塞了一團衛生紙,進而導致房門在關閉時沒能自動上鎖。
  諸多疑問源源不絕地從我的腦海中冒出,我按下牆邊的主開關,檯燈、床頭燈、浴室登接連亮起,這下我暫且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位委託人並沒有等到我抵達旅館之前就先行自殺了。
  委託人是一名青年,使用的名字是「盧卡斯(Lucas)」,看起來莫約是大學生的年紀,他用透明塑膠袋罩住了自己的頭部,接著使用封箱膠帶把自己的脖子纏緊,未免自己缺氧過於痛苦而掙扎地撕破塑膠袋,他其實在塑膠袋上扎破了兩個小洞,一個用來換氣,一個用來銜接軟管,至於軟管的另一頭則是在派對商店裡就能買到的氦氣鋼瓶,藉由攝取過量的惰性氣體,他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失去意識,進而提高窒息率。
  截至目前為止,看起來都很合理,直到我走向那管氦氣鋼瓶,我注意到它的閥鈕被關上了……
  「這房間裡還曾經有過第二個人,或者更多。」我馬上意識到這件事:「至少我不是盧卡斯的最後一名目擊者,填充門閂孔洞的應該也是那身份不明的陌生人,這意圖是什麼?對方報警了嗎?我還有多少時間?」
  我決定不再多做停留,轉身背對著已毫無生命跡象的盧卡斯,我快步從門口離開,然而就在這時,房門口的那輛豐田Altis已然消失,一陣刺耳的緊急剎車聲從汽車旅館的出入口傳來,我追上前去查看,正是那輛豐田Altis,顯然打從一開始就有人一直躲在那台車上,無論那是不是盧卡斯的車,裡頭的駕駛在他死亡之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原地繼續等候,為什麼?是為了等我?以確定盧卡斯的屍體有被人發現?還是說……盧卡斯其實是死於謀殺?
  事出突然,我沒能記下那輛Altis的車牌號碼,未免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趁著夜色,我避開稀疏的路燈在道路邊緣上徒步行走,幸好我在出勤時一向穿著黑色的西裝,過程中若有其他的車子經過,我便會就近躲入草叢,以免被行車紀錄器拍到。

  這不禁讓我聯想到“上一次”的經驗,甚至,我覺得更糟。

  我走了好幾個小時才從郊外進入到有計程車可以招呼的市區,回到住處之後,我趕緊將這整個過程編輯成一份完整的報告寄給敏敏,毫無意外,敏敏也瞭解了當中的嚴重性,於是她立即以電話聯繫我:
  「你現在還好嗎?」
  「我不確定,整個過程都太過詭異。」
  敏敏:「未免重蹈覆轍,我核實過這名『盧卡斯』的背景,他的名下沒有任何車輛,同時,他也沒有駕照,所以那台Altis應該不是他租的車。」
  「那麼委託案的轉帳紀錄呢?確定是他本人的帳戶?」
  敏敏:「是他自己的沒錯。」
  「所以我們暫時可以排除有目的性的他殺與嫁禍?」
  「如果是那樣的話,相信我,我的客戶不會用這麼拐晚抹角的方式跟我說,你自己也曾經手過幾宗這種清掃的案子,你應該很清楚。」
  「沒錯,但我依舊想不通……」
  敏敏:「讓我稍微整理一下:有人知道了他的計畫,並且開著車到了旅館與他會合,這個人不僅參與了盧卡斯的自殺,並且還在原地等待你的出現。」
  「我也是這麼推理的。」
  敏敏:「那麼關鍵就在於盧卡斯把這件事情洩漏給誰知道。」
  「以及『為什麼他會想要對別人分享這件事?』」我說:「畢竟從心理層面上,這種決定對於企圖自殺的人應該更為私密才對。」
  「那倒不一定……」敏敏的語氣頓時出現了明顯的保留。
  「什麼意思?」
  「洛伊,你有想過為什麼我能一直派發這類的特殊委託給你嗎?市場需求是一回事,但他們究竟是從哪裡知道我們有在提供這種服務的?」敏敏:「我們的客戶可從來不會像是在旅遊網站上一樣留下五星好評或者鉅細靡遺地寫出一篇文章抱怨整個體驗有多糟,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知道。」我回答:「而我從來不過問。」
  敏敏:「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去調查清楚那個神祕人是誰,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會問清他的意圖……你會感興趣嗎?」
  「如果詳情值得我感興趣的話。」
  「好的,聽起來很實際。」敏敏:「在此期間,一切繼續維持正常,可以嗎?」
  「可以。」
  「那就好,晚安。」敏敏掛斷了電話。

  從那晚之後,我盡可能讓自己的生活習慣照舊,然而一想到那個身份不明的神秘人曾見過我的樣子,我便覺得不管到哪裡都不安全,自助洗衣店、餐廳、超市、地鐵站、流浪狗救援中心……除卻工作之外,我的生活路線過份規律,我時刻都在注意每個與我交錯而過的人,那可能是公車司機、服務生、快遞員、銀行經理、建築工……我不知道此人的性別、年齡、外貌與動機,不過對方卻知道我的。
  我不認為我有到疑神疑鬼的地步,只不過每次在接手清潔委託的前後,我都會特別留意週圍的環境是否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即使我回到了住處我也不覺得安全,因此我開始將那把戴爾曾贈予我的M1911隨時擺在伸手可及之處。
  我有預感:這個人一定還會再次出現。
  一個月後,「諾曼(Norman)」證實了我的預感,這宗委託的碰面地點選在假日酒店的商務套房,當我抵達時,房門根本沒關,於是我敲門作為示意之後便自行走了進去,那房間的格局並不大,一眼就能掃遍環境,這次,我在液晶電視的螢幕上看見了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

你並沒有完成你的工作,就跟盧卡斯與我一樣。

  這讓我當下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在這間單人房裡,床墊邊角留有坐過的皺褶,書桌前的椅子也被轉向,從這兩者的相對位置來看,房內曾有兩人,而他們似乎在此曾進行過了一段交談,其中一人是盯上我的神秘人,而另一位理所當然就是我的委託人諾曼,只不過我在此並沒見到他的蹤影,那麼很顯然地,他也只會出現在一個地方。
  進入浴室,我看見穿著西裝的諾曼躺在水位恰好瀕臨表面張力最大值的浴缸裡,還仍冒著些許蒸氣的熱水已經被他的鮮血染紅,仔細探究的話,他雙掌掌心朝上,露出的兩腕都有深刻的割痕,我不認為他在傷及一手的肌腱之後還有足夠的力氣再持利刃去劃開自己的另一隻手,加上這控制得剛剛好的水面高度……
  直覺告訴我:神秘人還沒走遠,對方很有可能仍在這棟酒店裡的某處埋伏觀察我。與上次能夠馬上果斷撤離不同,當下,我的處境進退兩難,在原本的計畫中,我早就顧慮到假日酒店內到處都裝設有監視器,因此我打算在完成工作後於房內多待幾個小時,之後再換裝離開;可是現在,由於那傢伙已經掌握到我會出現在這房裡的準確時間,所以他說不定在幾分鐘前就已經報了警,也說不定他另外訂了一個房間、隨便以內線捏造一個「我聽到有間客房傳出奇怪的聲音」之類的理由通知櫃台派人查看,我在這裡每多滯留一秒鐘,曝光的風險也就會跟著隨之升高一分,但倘若我倉促走人,這便給了對方鎖定我的機會。
  盯著床頭櫃上的電子鐘,我一邊注意著走廊的動靜,一邊掏出電話撥給敏敏,在第一陣鈴響都還沒完全結束,她就接起了電話:
  「喂,發生什麼事?」
  「客戶在我抵達之前就死了,是上次我曾提過的那名神秘人。」
  敏敏:「你確定嗎?」
  「根據他留下的紙條,對,我很確定。而且我強烈懷疑他還在這裡。」
  電話那頭傳來了敏敏拎起鑰匙的聲音:「我現在就趕過去,但恐怕需要30至40分鐘。」
  「我正在密切注意有沒有警察或保安出現的動靜。」
  敏敏:「如果有的話,不要猶豫,馬上閃人,會合地點就在我們最後一次碰面的地方。」
  「好的,我還記得。」
  敏敏:「保持警惕,別掛斷電話,有狀況隨時向我更新。」
  「明白。」
  於是,我站在套房的正中央、一動也不動,這一幕看起來正彷彿我踩中了一顆經過改造的精緻地雷,不只對壓力敏感,同時它在X軸與Y軸上還設有水平儀,我根本無法靠自己的能耐排除,而身任拆彈小組的敏敏卻至少還需要半個多小時才能趕來。
  看著貼在電視上的那張便條紙,我開始回想自己曾經接手過的每個案子,它提到我沒完成自己的工作,莫非我曾對哪位客戶失職?無數個名字和與之匹對的死狀在我腦海裡快速重播,但無論我怎麼回溯,我非常肯定自己在每次的委託中我都有好好確認客戶已經徹底死絕才離開,可是以當前的發展看來,這似乎已經演變成了私人恩怨的報復,還是說……
  「敏敏?」
  「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想要確認妳還在線上。」
  敏敏:「我戴了無線耳機,它有降噪的功能,所以你那邊才會聽起來這麼安靜。」
  「原來如此。」
  「目前路況還不錯,」敏敏說:「說不定我會提早抵達。」
  「很好。我這邊目前還沒有任何動靜。」
  事實上,我剛才呼叫敏敏是為了想要向她求證我的另一則推理,只不過我快速反省了一下,中途決定把這問題收回,我懷疑著:「說不定不是『報復』,而是『競爭』?」畢竟如果仔細去思考的話,就算盧卡斯與現在正躺在浴缸裡的諾曼主動對神祕人公佈了自殺計畫,但他們根本無從保證敏敏會派來的清潔顧問是誰,唯一能夠掌握這資訊的就只有身為仲介的敏敏而已;我不認為是敏敏設套陷害了我,如果她真的要毀滅我的話,她大可用更直接的方法令我曝光,同時她也沒有合理的動機;於是,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的排班表已遭有心人士駭取,不管那是她同行的競爭對手或者其他替她做事的員工。
  至於我及時停問也是回到同樣的問題:這兩起事件對我個人的針對性太明顯,如果委託內容是從敏敏那端外洩,那麼她手下的其他清潔顧問應該也會遭遇相同的情況,然而根據敏敏的態度判斷,這樣的假設並沒發生,所以關鍵仍是出在我的身上。
  除此,那張便條紙還可以解讀出一個重要內容:對方只有一個人。
  手機上的通話時間剛好可以用來當作計時器,我已待在原地28分鐘,這時,敏敏呼叫我:
  「洛伊,我到了。但我想要在這週圍繞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曾見過的那輛Altis。如果你有攜帶備用的衣服,你現在可以開始換裝了。」
  「收到。」
  於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褪下全身的隔離裝備以及出勤用的西裝,並從手提工具包內取出便服穿上。
  「該死,」敏敏向我報告著:「我沒看見Altis,不排除這傢伙換了別輛車的可能。」
  「而且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我也不見保安或警察的出現。」
  「看來他終究是想要單獨行動。」敏敏:「聽著,我現在會走到旅館門口外的吸菸區抽菸,藉此觀察是否有可疑人物在大廳逗留,而你現在馬上就離開房間,別走逃生門,以免觸動無聲警鈴,直接搭電梯下來從正門離開就好。」
  「好的。」
  依照指示,現在連手套都沒戴的我,連房門的門把都沒能拉上,我一路走向電梯,假裝瀏覽著網路訊息、低頭避開了監視器,同時也用手機的邊角代替手指去按壓電梯鈕。
  在下樓的途中十分順利,沒有其他的房客在途中進入電梯,來到1樓之後,我繼續維持著注視手機螢幕的低調姿態穿越大廳、順著旋轉門離開了旅館,從眼角可瞥見的範圍,我的確見到了敏敏在吸菸區的身影,繞過她之後,我才繼續詢問下一步該怎麼做:
  「然後呢?」
  敏敏:「繼續往前走,之後在街角攔下一輛計程車,我隨後會跟上。」
  我依指示照做,稍微等了一陣子,終於有輛計程車看見我的招手而停下:
  「我準備上車了。」
  敏敏:「我沒看見有任何人從大廳尾隨你,但不排除他還在其他地方監視。」
  上了車,我問:「我該去哪裡?」
  「上高速公路直達市中心的聯合車站,」敏敏:「我也要回我的車上了。」
  「收到。」
  通知司機我的目的地之後,計程車隨之啟程,在平面道路上,各類車種來來往往,直到上了交流道,由於限速提高、路面寬敞加上方向單一,所以一口氣過濾了不少潛在目標,週圍的任何車子都能一覽無遺;其後,我經由照後鏡的角度注意到一輛灰藍色的福特皮卡一直跟在我的後面:
  「敏敏,在我的5點鐘方向,外車道,大約6輛車距,妳有看見那輛灰藍色的皮卡嗎?」
  敏敏:「別擔心,那是我。」
  「好的。」
  敏敏:「我沒看見其他可疑車輛。」
  「我也是。」
  一路抵達聯合車站之後,下了車,敏敏要我搭乘地鐵前往市立醫院,而那只有兩個站的距離,之後,他要我從4號出口出來,一看見她停在路邊的皮卡就直接上車。
  總算,我與敏敏會合了,時隔多年再次見面,但我們卻沒心情寒暄,敏敏打起方向燈、從主要道路上迴轉,一路朝著我的住處駛去;行經一片幾乎沒有其他車流的金融區之後,敏敏才打開車窗、點起一支菸:
  「安全了……暫時吧。這王八蛋在耍我們,他根本沒現身。」
  事到如今,我只好拋出更早之前我就應該弄清的問題:「敏敏……這些特殊委託的顧問都是怎麼跟妳聯絡上的?」
  抽著菸,灌入車內的微風吹動著敏敏的髮絲:「終於,你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了。」
  「畢竟情況逐漸失控,已經連續兩次,那個神祕人都是衝著我來,要是我沒有更多的情報,我很難再去推理其他的可能性。」我說:「至少,妳不可能到處發名片,對吧?」
  「你的要求很合理,我就從頭開始講起吧。」敏敏:「老實說,我的角色也是從另一個『敏敏』繼承而來的,在更早之前,我有過非常低潮的過去,從中學開始,我就嘗試自殺過3次,就在我成年離家後決心一勞永逸之際,我做了跟你以及大多客戶都會有的同樣選擇,我開始清空自己曾擁有過的所有東西,也就在個時候,我遇見了上一代敏敏,那時的她正是一名獨立作業的清潔顧問。」
  「換句話說,這種特殊服務的存在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
  「根據她的說法,她的生涯跨度起碼超過了30年,當初她入行時,同樣是繼承於另一名清潔顧問,因此難以保證這項職業到底在地下社會活躍了多久,正如我說過的:市場需求一直都存在,無論是在哪個年代。」在窗邊彈掉煙灰,敏敏繼續解釋:「總之,既然我還在這裡跟你講話,那麼你也知道我的自殺結果怎麼了。我跟著她學習了幾年,不僅擔任清潔顧問,也包含了如何與客戶接洽的加密流程,在當時,這類的特殊委託屬於一脈相承的師徒制,就好像每個絕地大師一次只能培養一個弟子一樣。然而也許是因為現代化社會的本質發生了文化基模上的扭曲,導致市場需求量來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上一代敏敏年事已高,沒法再承接日益增長的接案數,於是她選擇退役、由我繼續接手,我不得不改變營運方針。」
  「擴大經營?」
  「是的,我打破了單一師徒制。」敏敏:「除了在面試時我會親自出馬之外,拜現在的科技所賜,我所有的營運網絡都能透過遠端指揮來完成,連帶擴張的還有強化的情報網,警局、醫院、銀行、殯儀館、營建公司、物流中心……到處都有我的人脈,除此,更有專職處理不同狀況與廢棄品的下游回收商,每個單位之間都實行了區隔化管理,唯一交集的節點就只有我一個人。」
  「那麼我猜……妳現在的客戶也都是透過線上網路來與妳接觸,對吧?」
  「幹……一點也沒錯。」吸完最後一口菸,敏敏把菸蒂彈出窗外,她洩氣地搥打了一下方向盤:「我真的很抱歉,歷經上一次的案件之後,其實我馬上就意識到這是整條產業鏈上最難以掌握的安全漏洞。」
  「但這針對性太強了,對我。」
  敏敏:「你提到這傢伙留下了字條,上面寫了什麼?」
  「他說:我沒有完成上一次跟這一次的工作,包含他的案子在內。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我有遺漏哪一個客戶。」
  敏敏:「這的確不太可能,因為每次當你完成任務,我都會在幾天內從我的情報網上追加確認結果。」
  「敏敏,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妳現在有多少人在幫妳承接清潔顧問的指派呢?」
  敏敏:「7個,以確保全年無休。」
  「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假使我是一個客戶,我要怎樣才能聯絡得上妳?」
  敏敏是個聰明人,她一下就瞭解了我的意圖:「親自深入調查會讓你的處境落得更加危險。」
  「這的確造成了我的壓力,不過我同時得坦承:我隱隱約約相信這件事情將會為我帶來一點存在主義上的真諦。」
  「要是從這角度來看,那麼你很有可能扭曲自己的本質,」敏敏叮嚀著:「也許到最後你會發現:地獄並非他人。」
  我聽懂敏敏的潛台詞:「沒關係,這充其量只不過是『零』與『負一』之間的差別,即便淪落到最糟的發展,我相信妳會成為我最好的清潔顧問。」
  「好吧……」敏敏嘆了一口氣,她一副百般無奈的模樣。

  敏敏多繞了一小段路才將我送回我所居住的公寓門外,恰巧,我又遇見了開門困難的高橋,她一個人提著三大盒的披薩、一桶烤雞翅、一袋甜甜圈,一面嘗試著從側背包裡翻找她的門禁卡,於是我主動幫了她的忙,用自己的鑰匙解鎖了大門。
  看見是我,高橋露出微笑:「喔!謝謝,又讓你幫我開門了。」
  我連帶替她接過披薩盒:「妳要開派對嗎?」
  「不,這是研討會上沒吃完的外燴,我不想浪費食物。」走進電梯,高橋問:「你晚餐吃了嗎?」
  「不,還沒,我才剛……我剛結束工作。」
  高橋:「那麼你要來我房間幫忙分擔一部份嗎?可能有些冷掉,但我有微波爐。」
  事實上,我也有事想要求助於她,因此我答應了高橋的邀約:「好的,但我仍需要回房間安置一下東西,隨後我再去敲妳的房門?」
  高橋:「沒問題。」
  我似乎養成了一種習慣:每當我完成了一件工作,回到住處的我無論如何都會先洗個澡,儘管我在作業現場全程都穿戴了隔離裝備也一樣,那就好像一種宣告正式結案的儀式;然而這一次我卻沒有將一連串的煩惱給洗掉,因為我根本沒有完成本來應由我經手的委託,這種懸而未解的感覺一直在我的心裡徘徊不散。
  來到高橋的房間內,除了跟她一起吃她打包的食物,我也故作不經意地對她提起話題:
  「妳有試過在網路上搜尋自己的資訊嗎?」
  高橋:「說來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有。每個人都會吧?而且我的資料應該很好查,輸入我的名字,加上關鍵字『記者』、『報導』或『新聞』之類的。」
  「但更私人的領域呢?妳有沒有在網路上搜尋自己的時候,發現自己不曾主動公佈的資訊曝光?例如生日、居住地址、電話等等?」
  高橋:「有,這些外洩的途徑無所不在,可能來自於你以前學校的通訊錄,或者要申請某項服務時所填的表格,好比說醫院、監理站、求職履歷、訂票系統、網路購物等等,因此我連自己的身高、體重、三圍跟鞋碼都能在網路上被找到。」
  「聽妳描述,一般人想要脫離這樣的監控幾乎不可能。」
  「真的很難,」高橋:「在高度網路化的現代,個人隱私毫無保障可言,尤其大部分的財閥旗下都擁有各式各樣的產業,餐飲、服飾、營建、交通、金融、通訊、娛樂……當然,也包含的新聞媒體;看似不同領域的公司,實際上都能追溯到同一個集團,因此無論如何,每個人的資料其實都成為了內網建構起的大數據之一。」
  「妳在當記者時,也利用過這樣的系統蒐集過所需的資料?」
  「嗯哼,這是業界常態。」高橋:「即便在檯面上意識形態完全不同的新聞社,它們私底下的數據庫卻是共享的,只要擁有相匹配的權限,後臺的人工智慧就能幫我們藉由整理並歸納好的關鍵字調閱出我們需要的訊息。」
  「換句話說,只要擁有特定權限,藉由販售他人的個資而獲利的交易也是存在的,對吧?」
  高橋點點頭,同時夾帶著不屑的哼笑:「你覺得呢?」
  「妳調查過我嗎?」我追加補充道:「請別誤會,我只是單純想要知道我在網路上留過什麼樣的數位足跡,而顯然妳能夠做到的應該遠比普通的搜尋引擎還要多。」
  高橋:「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通常這句話代表著肯定的意思。」
  高橋:「不,我是指我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但尷尬的地方在於:我從不知道你姓什麼。」
  「『柯林』,我的全名是『洛伊.柯林』。」
  高橋:「好的,洛伊.柯林。你要現在就來試試看嗎?」
  「如果妳方便的話。」
  高橋用溼紙巾將手指擦乾淨:「我沒問題,來吧。」
  高橋挪來她的筆電,利用投射的功能將螢幕內容直接轉到電視上,如此一來也方便我與她並肩坐在沙發上時不必擠在一起盯著同一台電腦看;高橋首先輸入了我的全名,在短短的0.4秒內出現了將近2760萬個搜尋結果,我們瀏覽了前幾頁、粗略看了一下找到的照片,那些全都不是我,於是高橋開始嘗試縮小範圍,她要我提供一些有關自己生平的關鍵字,好比待過的學校、任職過的公司,這下雖然有我的部分記錄,但那也都是好幾年前的資訊,我並沒有留下任何的照片;於是我轉而提及了「死亡」,高橋聽見時雖有些遲疑,但她還是依舊連同我的名字組合輸入。
  隨之,更新後的前幾項相關搜尋結果都是我家族過世的地方新聞,連同我在多年前於事發現場無意間被記者拍下的照片也躍然出現在螢幕上,高橋讀著那些新聞稿的內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主動開口:「別在意,我記得跟妳說過,那全都早已過去了。」
  「嗯……」高橋:「為什麼你會突然想要搜尋自己的資料呢?」
  「說起來有點複雜,我在最近的工作上……遇到了惡意取消預約的客戶,已經連續發生了兩次,照理說派遣的具體內容只有我的經紀人知道,但這個匿名的客戶卻彷彿掌握了我的行程,所以我才想說是否能夠諮詢妳的經驗,看看如何從網路上做更進一步的搜索,查驗我的資料究竟是從哪裡洩漏的。」
  當然,這番說詞也是經我大幅修飾的。
  「原來如此。」高橋:「那麼剛才我們嘗試的組合大部分也是你多年前的紀錄,如果要得到更新的結果,不如我們試試看『清潔顧問』這名詞?」
  「好的。」
  儘管如此,搜索引擎上同樣沒有顯示出滿足條件的結果,就算我們又嘗試「一日管家」、「到府打掃」、「回收」等字眼,依然沒有進一步的發現。最後,我終於向高橋建議:
  「不如試試看『清潔顧問』加上『自殺』這樣的組合吧。」
  高橋:「為什麼?」
  「因為偶爾,我接到的客戶會是來自於自殺者遺族的委託,基於當事人隱私,就職業道德上我不會主動跟別人提及這件事。」再一次,這同樣是經我大幅稀釋的說詞。
  高橋:「嗯,我可以明白。」
  她沒有再多問,緊接著就照我的提議輸入了關鍵字,結果出現的網頁都是一些論壇的零星發文,而在這些回文的字句中,赫然夾帶著我的名字。
  高橋低聲讀著那些片段:「『如果你擔心自己意志不堅的話,你可以尋求清潔顧問的自殺協助,首先你必須找到仲介,她是洛伊的經紀人』……」高橋緩緩望向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同時,我看見另一則回覆:「『我認識洛伊』?」
  高橋:「他們在討論你的名字。」
  「這是什麼討論區?」
  高橋點下網頁連結,結果卻顯示「該網頁拒絕受訪」的字樣,就算她想切換成原始碼模式去回顧該網頁的歷史紀錄也沒辦法多挖出更詳盡的情報。高橋:
  「呃……我開始覺得詭異了。洛伊,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好吧,那麼我要採取比較非常規手段了。」
  於是,高橋切換了她的視窗,她不再使用常見的搜尋引擎,而是轉而使用一種介面設定參數更多的瀏覽器,她在新的搜尋欄上輸入了剛才的關鍵字組合,終於,先前我們只讀到一小部份的討論串完整出現在螢幕上了。
  高橋:「這是位於深網的交流社團,通常個版的儲存時間都不會保存太久,也就是說,這則討論的建立是在近期才出現的。」
  高橋匡列出我的名字進行指定搜尋,系統指出提及我的文章在近期內只有兩篇,進入內文,但凡有我名字出現的地方都出現了反白,其中最活躍的回文者來自於一名註冊帳號為「Cryo9」的男性用戶,除了剛才我們在明網讀到的片斷資訊,他還聲稱認識我本人,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可以越過仲介、直接引介發文者與我碰面。
  「『Cryo9』,」高橋越讀越感到不對勁:「這個暱稱有讓你聯想到誰嗎?」
  「完全沒有,我甚至不曉得我是怎麼被他盯上的。」
  高橋跳到這兩篇發文者的標題列表,其中一篇是在1個月前,另一篇距今則則只有6天,很顯然那應該就是盧卡斯與諾曼,他們都在詢問著有關「清潔顧問」與「特殊委託」的接觸途徑。
  高橋改而使用這兩組關鍵字進行搜尋,片刻間,該論壇顯示的相關發文竟然超過了上百則,而且單從文章標題就能明顯看出這些用戶們都在討論著安排自殺的規劃流程。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論壇?」
  「我想這應該是個交流平台……」高橋說:「一個自殺互助會的地下社團。」
  「妳能幫我……妳能幫我查出這名『Cryo9』的具體位置嗎?」
  高橋:「比起這個,洛伊,我認為你更應該好好告訴我你是誰、你的工作內容到底是什麼。」
  「我只是一個清潔顧問。」
  高橋搖搖頭,她的臉色表現得很失望:「洛伊,別當我是白痴,我必須知道全貌才能繼續往下幫你。」
  「我是一名清潔顧問,但我打掃的不只客戶的遺物,我也負責陪伴他們……好讓他們安心履行他們的自殺計畫。」
  高橋深吸一口氣,看來她並非接受不了:「再更詳盡一點,從開頭說起吧。」
  「這會花上不短的時間。」
  高橋闔起筆電,雙手抱胸:「沒差,我們有一整晚能夠耗在這兒。」
  「好吧……」

  好吧,看來我不必再對她隱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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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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