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無豔整理好桌上抄文,就著一碗清水,將毛筆清洗乾淨後,起身離開磨墨齋。
一拉開門扉,她就看見慕無徵站在門外,兩人正好對上了眼。。
「師父。」慕無徵頷首問禮。
卓無豔知道慕無徵為何而來,卻還是看著他好一會,才轉身將房門帶上,隨即,卓無豔看了一眼天色,以手勢示意慕無徵跟上,兩人往一旁翠竹小徑走去。
天色已晚,黃昏下的小徑宛若一幅老舊繪卷,畫上竹影隨著徐徐微風,輕晃搖曳,輕快姿態,倒也減去幾分夏節熱意。
竹枝茂密,遮擋割裂天空,隱約可見一行飛鳥,似要趕著昏色歸巢,振翅直飛西北。
卓無豔看著飛鳥消失在天空彼端,忽然開口問道:「站在齋外多久了?」
慕無徵亦步亦趨,始終與卓無豔相隔同等距離。
「不久。」他回道。
卓無豔搖了搖頭,反問道:「一個時辰不算久?」
「比起七天,一個時辰,確實算不上久。」慕無徵道。
卓無豔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的徒弟。
「為何不入齋內?」
慕無徵也停了下來,坦言道:「怕徒兒的答案,影響師父下筆心境。」
「呵呵,江湖風雨,師父不比你經歷的少,況且〈亡心訣〉下,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夠擾亂心神?」卓無豔不以為意。
慕無徵直視卓無豔,反問道:「徒兒明白,可師父為何不肯告訴徒兒,步無名藏身下落,甚至以問題拖延?」
卓無豔一愣,這才明白慕無徵誤會了什麼。
半生逐名名誤我,問石死生秤上衡。
十載封刀前塵夢,方知生涯本無名。
那一天,慕無徵以那個人交付的詩句詢問卓無豔,卻只得到一個名字,隨後卓無豔像是想起了什麼,就這麼陷入長久的沉默,不願再透露更多步無名的訊息。
最終,卓無豔開口問了慕無徵一個問題,要等慕無徵想清楚了,再來找她,屆時,便會告知步無名的消息。
「如果邱渾志為過往罪愆悔改,從此不涉江湖,你是否願意放過他?」
這確實是慕無徵無法立即回答的問題,因為那些血仇,那些怨恨,那些執著,本就是屬於慕容飛的,他又如何為他人悲慘的人生,輕易做出答覆?
於是,慕無徵離開磨墨齋,前往祠堂。
這一走,就是七天。
直到今日,慕無徵才重新來到卓無豔面前,顯然,他已有答案。
良久,卓無豔轉過身去,開口問道:「你想清楚了?」
「是,徒兒想清楚了。」慕無徵點了點頭。
他望著師父背影,無法得知卓無豔現在流露何種神情。
「如果邱渾志為過往罪愆悔改,從此不涉江湖,你是否願意放過他?」卓無豔又問了一次。
慕無徵毫不遲疑,語氣決然道:「一步江湖,往後人生,唯有江湖,生死如何,已非自身能決斷。」
「所以,你不會放過他。」卓無豔輕聲道,語氣裡似乎有些失望之意。
慕無徵雙眼微瞇,不自覺握緊了手,道:「我放過他,誰又放過慕容飛?」
頓了頓,他接著強調道:「況且,我從來沒有那個資格。」
卓無豔望著前方竹林幽邃處,緩聲說道:「不錯,這本就是個身不由己的江湖。」
「那師父又為何不肯說出步無名下落。」慕無徵問道。
卓無豔邁開步伐,沿著越發昏暗的翠竹小徑,緩緩而行。
慕無徵跟了上去。
「因為你眼中的邱渾志,便是他人眼中的步無名。」卓無豔回答道。
慕無徵疑惑道:「徒兒不解。」
卓無豔卻不打算解釋,只是說道:「等你見到他,便知道師父為何如此說了。」
慕無徵聞言一愣,聽卓無豔的話意,分明沒有隱瞞步無名下落的意思,可又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告訴自己,甚至提出那個問題,兜兜繞繞一大圈?
「因為師父心裡明白,那個人安排你尋找步無名,或許是最好的安排。」卓無豔嘆了口氣,忽地又說道:「但是,師父不願你太過信任那個人。」
慕無徵沉思片刻,想起了不久之前,因柳在天與霞姑之死,而與柳行之、鍾青凜兩人所發生的事端。
「師父擔心那個人別有用心?」慕無徵道。
卓無豔搖了搖頭,道:「那個人用心,你我又如何能猜測一二?」
不知何時,周圍亮起點點幽綠螢光,穿梭隱於黑暗的竹枝,上下起伏。
「師父只是擔心,或許你這一趟,會喚回曾經的步無名──」
卓無豔望著流螢,低聲呢喃。
「那個本該死在我劍下之人。」
§
晚膳過後,卓無豔開口相邀,與陸華一同往村外麥田走去。
夜色深沉,田野漆黑一片,唯有後方民宅燭火,朦朧隱約,以及陸華手上的那盞燈籠,散發一圈溫柔光暈。
陸華慢悠悠地走在前面,而卓無豔則是雙手負於身後,緩緩跟著,兩人雖未並肩,但燈籠燭光卻用影子,將兩人身影牢牢聯繫在一塊。
「實屬難得,妳竟有此雅致,邀我夜裡同遊。」
陸華回頭一望,恰好卓無豔也看著他,他不禁揚起一抹溫潤微笑。
卓無豔想著先前飯桌上,慕無徵所說的一番話,逕自說道:「你不是有事想問我?」
陸華臉上笑容淡了幾分,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確實如此。」
他望著手中燭光,問道:「妳真要讓無徵離開了?」
就在方才,慕無徵坦言,三日後即將離開陌桑村。
事前慕無徵顯然已知會過卓無豔,她這個當師父的對此毫無反應,反倒是月兒的神情複雜得多,既有鬆了一口氣,也有一絲落寞,就不知道月兒心中究竟有著什麼矛盾?
「我雖然是個局外人,卻還是想知道,妳認為,無徵心中的結,已經解開了嗎?」陸華擔心道。
這是他第一次見慕無徵在陌桑村待得如此之久,往前時候,慕無徵最快十天內也會離開,可這次慕無徵卻足足待了個把月,怎能叫他不擔憂?
「或許,沒有解開的那一天。」卓無豔坦誠以告。
陸華愣了一愣,道:「那妳為何……」
卓無豔開口打斷他,接著說道:「所以我才同意他離開,並且告知他步無名下落。」
陸華聽聞那個卓無豔許久未提起的名字,腳下一頓,愕然站在原處,回身看向卓無豔。
「妳曾提起過的那名刀客?」他聲音裡有著一絲顫抖,手中燭火搖晃不已,顯然從卓無豔口中聽過不少步無名的事情。
因為那些關於步無名的事蹟,一字一句,皆由鮮血雋刻,一言一語,便是一條人命……
卓無豔停下腳步,直視陸華雙眼,「是。」
「我不明白……」陸華語氣裡透著無奈。
卓無豔搖了搖頭,「因為你是局外客──」她語氣忽然一轉,竟有些冷硬:「當年我本不該跟你說起步無名,你更不需要試著去了解那段江湖血仇。」
陸華不說話了,卓無豔也陷入沉默。
燭光閃爍,兩人神色陰晴不定。
許久,卓無豔才打破沉默,率先開口道:「也許,讓無徵去尋步無名,是最差的安排,然而,這也可能是少數能解開他心結的選擇。」
卓無豔移開目光,凝視隱於黑暗的麥田深處,並沒有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
這才是那個人的目的。
卓無豔收回目光,走向陸華,一手拿過他手中燈籠。
「再多走一會吧。」
卓無豔擎著燈籠,往前方黑暗闖了進去,每一步都踏得無比堅定。
陸華望著她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
火摺子光芒一閃而逝,點亮了一盞油燈。
慕無徵站在祠堂通道盡頭的石室,豆大燈火,照不亮他的神色,更照不亮石室深處的那個人。
「我要走了。」
慕無徵語氣平靜。
「終於肯走了?」石室深處,傳來了那乾澀、沙啞,又混雜著血腥味的少年嗓音。
「是。」
一陣沉默。
「有把握?」對方主動開口。
慕無徵望向雙手,緊握成拳,又將雙拳展開,搖了搖頭。
他坦承道:「臨陣對敵,變數無所不在,又哪來把握可說?」
只聽對方冷笑一聲,「最大的變數,從來就是自己。」
「不錯。」
慕無徵閉上雙眼,想起洛陽唐府,越子鉤手下留情的那一刀。
對方聽慕無徵回答得如此乾脆,又冷笑了一聲,卻好似引發舊傷,忽然乾咳不已。
「咳咳咳……咳咳……」
慕無徵關心道:「你沒事吧?」
乾咳之後,便是一陣急促呼吸聲響,對方好不容易平復呼吸,冷聲道:「你沒事,我便沒事──去吧,別再浪費時間,更別忘記你我約定。」
慕無徵凝視石室深處黑暗許久,手一揮,滅去燈光,轉身離去。
§
三日後,陌桑村入口。
慕無徵與月兒早已換回來時的那番打扮,慕無徵一身青袍,背負藏有六合劍架的竹簍,而月兒則是穿著唐府小翠所準備的一襲鵝黃色衣裳。
由於陸華私塾有事未了,前來來送行之人,便只有卓無豔了。
卓無豔拍了拍慕無徵肩膀,提醒道:「在見到步無名前,好好思考師父提出的問題。」
慕無徵堅定地看著卓無豔,說道:「徒兒已給出答案。」
卓無豔搖了搖頭,道:「繼續思索下去,或許答案有所不同。」
「是。」慕無徵點了點頭。
月兒側頭看向慕無徵,好奇師徒二人口中的問題與答案究竟是什麼?
「去吧,下次回來,莫要再把自己搞得那般不堪了。」卓無豔轉頭看向月兒,「妳也是,不要勉強自己。」
月兒一愣,沒想到卓無豔會忽然將話鋒轉向自己,她連忙搖了搖頭。
慕無徵忽然說道:「有我在,誰也勉強不了她。」
月兒看著慕無徵,想起先前兩人的談話,不禁露出笑容來。
慕無徵與月兒朝卓無豔行了一禮,便往通往村外的田間小徑而去。
卓無豔看著兩人身影,直到兩人消失在村外那片連綿成片的桑林中,這才轉身朝村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