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其一)

2023/11/22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不知從何時開始,宇哲患上了失眠。

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數羊?他連隔壁籬笆裡的牛、豬、狗都數了一輪了,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安神飲?花草茶喚起了子夜的食慾,叫了外送,配著串流影音,連追四集的《John Wick》直到天亮。

 

一個人住,都市華廈裡的雅房,不婚不生,看起來輕鬆自在。可夜夜失眠的衍生,就是工作時的效率不佳、情緒低落……但他佔了一個先天之便,上班的時候,沒有同事在場。嗯,最好也不要有同事或閒雜人等,「清潔工」?謙稱;「機械技師」?戲稱;「職業殺手」!開玩笑?不!宇哲的工作正是殺手,拿錢辦事,對象不拘。

 

只要一個名字,外加三成訂金,約定的時間過後,二十四小時內目標就會見報,「港湖電玩大亨意外溺斃五星飯店游池」、「百萬網紅吸毒過量死於工作室」……今天死、明天死、人人到了那一天都會死,只是那一天是哪一天沒人知曉。但經手宇哲的「名字」,死帖其實早已都送到黑白無常手上。

 

「閻王」,道上給宇哲的綽號,雖然他名片上不可能這樣寫,太招搖又充滿著黑色幽默,但他也樂此不彼,將自己的消光黑偉士牌命名為「閻王號」。即使聽起來有點可笑?殺手不都是開超跑或名貴房車嗎?「台北路太擠、車太多,搭捷運殺人太滑稽,還是騎機車最方便。」


失眠的症狀越發嚴重之後,他的工作量也跟著相對減少,除了一部分歸功於警方鐵腕掃黑,江湖窩裡反的對峙大幅下降之外,經紀人,對,提供死亡合約的經紀人也關心起宇哲的身體健康,沒有大人物,沒有挑戰性,一律幫他擋掉,畢竟殺手在已知的世界裡是「寡占」市場,幾位高手雄霸一方,互不干涉、各取所需,尚未(也無需)整併成「獨占」事業……合縱連橫?誰讓誰一局?你以為這是搞民調高低決定誰搭檔誰的政治戲碼?

 

兩天前,清晨四點半,宇哲當然還沒睡著,手上的科幻小說正讀著津津有味,經紀人敲他私訊,生意上門了!買家付訂三百萬台幣,取命對象在台東,沒有特殊條件,只求乾淨俐落、各個斷點設好。

 

「搭新自強號去?騰雲座艙,好像可以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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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詳細的地點,容易下手的時間,宇哲把手機關機,所有的通訊媒介都留在台北。偉士牌放在西門町的暗巷內,新自強434號次,下午四點十分從北車出發,到台東車站是晚上八點四十四分,加上(可能是)常態的誤點,算九點吧。等半小時的專車接駁,入住跟暗殺對象同一家飯店的同一個樓層,再半小時準備消音手槍等器材,待時機成熟……

 

「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宇哲笑了。

 

望著蔚藍深鬱的太平洋,即使商務車廂的椅背有些偏硬,不若寬軌距高鐵的舒適,但居然頭一次感到了想入睡的氛圍。 




「你可以解釋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我……正準備要就寢,拿了一本小說放在床頭櫃,他就、他就、開門進來了!可我完全不認識他!」

 

鑑識小隊把518觀海客房設為臨時行動指揮所,人員搬來相驗器材,進進出出的,比夜市還熱鬧。當然,房務組跟櫃台也忙翻了,分頭協助同樓層的其他房客辦理換房或退宿……雖說一房換取兩張住宿券外加千元餐飲抵用券的「代價」不小,但刑事局寧可用公帳擺平,也不願節外生枝,引人側目。理由很簡單……

 

「鬼爺」死了。

 

享譽東南亞,尤其是泰北金三角一帶,不!不應該用「享譽」,而是聞風喪膽四個字來形容較為貼切。因為在海洛因市場裡打滾過的拆家們都知道,毒品交易只看貨不看人,但萬一哪天有人找上門,那代表買賣出了岔,出亂子了,大老闆要清理門戶,也就是派出九泉引路者……貨,是雙獅地球牌;人,正是李鬼爺。

 

「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門卡?而且外頭好像也沒有接應的對象。進門之後,他對我笑了笑,示意我不要起身,連小說、鎮定劑藥錠也別碰!對,我現在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吞兩顆才睡得著。他脫下外套,然後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從容地坐在書桌前的那把椅子,就是現在丟在游泳池裡的那一把,應該已經摔得稀哩嘩拉了吧……好,我說重點……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嗯,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失常,胡言亂語吧?喔,因為他問我:

『你只能擁有24小時的東西是什麼?』」

 

來自緬北孤軍,據說是因棄兒身份受將軍收養而改姓李的鬼爺,自從阿富汗金新月的罌粟產業崛起之後,行蹤就變得難以捉摸。泰國警方曾在曼谷的奢華酒店看見他獨自買醉,但當天千里之外的河內,三合會高層的滅門慘案,所有線索卻指向鬼爺所為;澳洲的情治單位也通報過鬼爺現身在雪梨歌劇院的廣場外頭,戴著墨鏡,悠哉地進行著有點唐突的日光浴,但北半球的東京,同一天發生在新宿花街的情色按摩大亨命案,鬼爺的指紋,分毫不差,恰巧落在大亨臉上的那把武士刀刀柄。


五百萬美金的花紅,買鬼爺的足跡,主事者傳言是「五眼聯盟」所委託,因為毒品交易的背後,想當然耳,還包含著諸多機密武器跟關鍵外交密函的傳遞,而鬼爺的身上,似乎帶著一份密件,那就是西方某國元首對亞洲某國領導人的親筆函……內容?沒人知曉,是核武資訊交換還是特務名單的共享?一切機密都存在一個多重加密的雲端網絡裡。鬼爺的「價值」,開啟這份文件的認證碼,一組數字。

 

「『你只能擁有24小時的東西是什麼?』,他真的這樣問你?」

「對!我沒有騙你!我還以為他是要來勒索,或是要我放棄已經到手的土方標案?沒想到居然是……這是腦筋急轉彎?還是有獎徵答?」

「那你怎麼回答?」

「哼!好歹我也是國立大學的名譽博士,別看我這樣,他的答案不難猜……」




天黑,星斗燦爛,東台灣比較沒有西岸都會惱人的光害。飯店的接駁車疾駛在連航路上,準備進入日光大橋的爬坡。司機神情看來有些愉悅,剛才還重踩了幾下油門,像大官出巡似地超過了幾台越野休旅車。「我是閻王嘛……」,宇哲自個兒笑了起來,彷彿已將「工作」拋在身後。九人座的賓士小巴,現在車上只有三個人,宇哲、司機兼行李員,還有……

提著硬殼手提箱的商務客?梳理好的油頭,黑框眼鏡、老錢風(Old Money)的米白色穿搭,料子一看就是上等貨,可能手錶也是走低調奢華的品牌,即使是車內燈光昏暗。四十開外,可眼神裡的銳利跟不在乎,兩相矛盾卻也透露著他不斷在觀察四周變化。宇哲有種預感,他不是來談生意的,是同行?不!太帥!是特務?不!還是太帥。

 

「第一次來台東嗎?」宇哲在棋盤中央下了第一顆黑子

 

「旅遊行程的話,我常來;但公務行程,這是第一次。」

 

「白子」,宇哲自己幫對方取了個代號,不失禮貌又體面的答覆。順帶拉了一下袖口,露出「皇家橡樹」的錶冠也許是另一種上層社會打招呼的方式。

 

對望式的Artico真皮座椅,門邊的杯架放著兩人手上的礦泉水,宇哲感到有點口渴,因為「白子」的笑容裡逐漸散發出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氣息,當然,這絕非肉體上的吸引力,而是更高一層的讀心術!是!「他正在探我的底!」

 

每一種行業都有其承受的壓力與職場上所造就的生活紅利,職業殺手不外乎就是一名高度敏感、處處提防意外的專業技師,然後要乘載謀自己生、圖他人亡,有限時間交付成果的壓力。待交辦事項完成之後,取了尾款,又一切歸零重來。至於紅利的部分,如何在北車不迷路,實用!如何在超商座位搭訕陌生人,請他幫你盯著暗殺目標,更實用!還有,如何看穿對方的謊言?豈止實用,根本是社會生存標配!這職業好處很多,但全說出來,萬一大家都來做殺手,不行。

 

宇哲知道「白子」不是等閒之輩,不然不會這麼晚了還在接駁車上,應該下午三點就提著行李等候辦理住房,接著到游泳池或健身房,最後的終點想必是大廳酒廊,「『長島冰茶』,可樂少一點!」,Perfect。不應該坐在這裡,數著路燈,看著他微笑……

 

「原來先生是……」

「我是『神父』,要來主持一場安魂彌撒。」

 

霎那間,整個棋盤都被「白子」覆蓋了。

 

米白色的外套內,灰色的襯衫上掛著一個鑲鑽的金色十字架吊飾,不經意的小動作,就算帶些炫耀或捉弄的意味,宇哲開始覺得這一趟半小時的接送已經遠比台北到台東要有趣許多,雖然排骨便當的美味是無可取代的,但眼前這位「神父」,感覺上不像是來傳教的,而是……

 

「不知道先生您怎麼稱呼?」

「我姓嚴,你也可以叫我海茵(Hein)。」

「是,嚴先生,很高興認識您,也願上帝賜福您這次的旅途平安、順利。」

「謝謝。也希望你主禮的彌撒一切都好。」

「哈哈,當然都要好!不然我難得出公差來台東,結束之後還要馬上趕回台北,時間跟空間,你懂的,都不能有差錯。」

 

宇哲心頭一震,「白子」最後一句話跟他產生了莫大的交集,像浩瀚宇宙裡牽起的小細線:一個是準備死亡的過程,另一個卻是死亡之後的準備,時間跟空間的交錯,殺手與神父,黑子與白子,正宛如兩條平行線上不可能的交會。

 

「嚴先生,有沒有人拿你的英文名字『海茵』開玩笑,因為Hein在某些歐洲國家被視為是死神的化身,也就是『骷髏人』,所以戲稱你是『閻王』呢?」

「神父您真愛說笑……」

 

宇哲越發覺得神父來頭不小,不只棋盤被搶走?連切話都像是遇上一堵高牆。

 

「我們大概還有幾分鐘會到?司機大哥!」

「差不多再十分鐘,現在車子在太原路這邊。」

「謝謝您,辛苦了。晚上路暗,真的不用趕喔。」

 

神父向司機點頭致意後,從門邊順手拿了礦泉水遞給宇哲,然後自己也開了一瓶來喝。轟隆聲響,呼嘯而過的是一台改裝過的寶馬雙門跑車,消光黑的塗裝外加巨幅驚人的尾翼,在不可越線超車的柏油路上硬是畫出了一道闇影,超速罰單?看不到監視器的綠野樹茵,夜晚是屬於惡魔的。宇哲忽然想起了他的偉士牌。

 

「嚴先生,『什麼是你出生之後就一直擁有,但一輩子都無法儲存使用,就連死後也不可能帶走的東西?』」

「哈哈!這是猜謎嗎?還是《聖經》中的哲理問答?」

「嗯,端看你的回答來做決定……」

 

心裡暗自啐唸了一句「這傢伙」……哲宇早就知道謎題的答案,這不難,但為何要答覆這個「對話」才不到二十分鐘的陌生人,尤其在對方全然都是未知數的情況下,身為職業殺手的第六感,他對於神父從容的態度感到「困惑」,決定……

 

「『昨天』,每一個昨天都是人們曾經擁有過但無法累積使用的。再過兩個小時,今天也將變成昨天,成為逝去歷史的一部分。」

「喔,那有沒有一種情況,你想一下,會不會今天無法變成昨天呢?」

「你……」

 

點四五的自動手槍子彈,一前一後,兩發擊入了宇哲的胸口,無聲無息,猶如鐮刀收割者,死神海茵的原型。司機正高興地唱著流行歌,外頭的晚風有些涼意。

 

跟世界告別之前,闔眼以先,神父好像對宇哲說了一句話:

 

「答案,是『明天』。可惜你只剩下今天跟昨天……」

 

(未完待續)

璀璨的万華鏡下,365+1,點點繁星在夜空裡閃爍著,似嘻笑或沉思,編織成璀璨奪目的銀河千景。有歷史的世界是幸福的,否則風花雪月終歸虛無飄渺。流逝的時光,潺潺細水,取一瓢的點滴拾遺,悄然偶遇的時空現場,我們都是舞台上的主角,看哪!芸芸眾生,每一天來到世間的人物群像,名為啟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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