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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飄渺用水桶裡的水洗了把臉,重新坐回牆邊位置。
女子感覺身上衣物烘烤得差不多了,簡單盤了個髮髻,便主動向藺飄渺搭話,「對了,方才聽公子言語,還有公子身上穿著,莫非公子來自關外?」
藺飄渺點了點頭。
「那還真是緣分,上天竟讓奴在此遇見了公子。」女子衝著藺飄渺綻放笑容。
藺飄渺卻是看向屋外雨勢,這雨下得他有些煩了。
突然,女子像是想起什麼,用手掌輕拍了一下額頭,說道:「哎呀,打擾公子許久,奴卻尚未自我介紹,是奴失禮了。」
她用右手抵著胸口,柔聲道:「奴名巧荷,小巧荷葉的巧荷,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藺飄渺皺了皺眉,收回望向屋外的目光。
女子巧荷小心翼翼試探道:「……莫非是奴唐突了?」
藺飄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不是妳的問題,實在是姓名取得太糟,不適合對外宣揚。」
「真的是奴唐突了。」巧荷微微低著頭,嗓音裡透著一股失落之意。
藺飄渺搔了搔腦袋,一下東張,一會西望,滿臉糾結之色。他掙扎了好一會,終於下定決心,緩緩說道:「其實告訴妳也沒關係,只是希望妳別外傳出去,畢竟這名字實在太糟了……」
巧荷抬起頭來,眼睛一亮,連忙應聲道:「奴答應公子,絕不外傳。」
藺飄渺深呼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郎君的郎,飄逸的逸,之乎者也的之,郎、逸、之!」
當他報出這名字時,神色扭曲,咬牙切齒的模樣,短短幾句話,卻夾雜憤怒情緒,彷彿這名字欠他幾百萬兩似的。
巧荷無言以對。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這也不能怪她,現在要是誰見著藺飄渺擺出來的那張苦大仇深的表情,一時間自然是會不知道怎麼開口。
「果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名字啊……」藺飄渺別過眼神,一副「我懂我懂,妳什麼都不必多說」的樣子。
巧荷聞言回過神來,連忙搖頭,解釋道:「公子誤會了,郎逸之這名字奴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風流雅致的味道,是十分襯合公子的。」
誰想她的稱讚,卻換來藺飄渺一臉鄙夷之色。
藺飄渺試著把巧荷的形容,跟對師尊的印象兩相結合,可師尊怎麼也沾不上風流雅致半撇筆畫的邊。
看巧荷還想繼續開口,藺飄渺直接舉起手來打斷她,嘆氣道:「什麼都不必多說,真的……」
說完,他別過頭去,果斷結束了這個話題。
巧荷為難地望向藺飄渺,最後還是沒有勇氣開口。
藺飄渺瞥見這一幕,雖然對巧荷感到些許過意不去,可心中仍舊湧現歡樂之情,想是師尊郎逸之膽敢趕他來中原,那就不要怪好徒弟替師尊宣揚宣揚名號了。
似乎是要緩解尷尬,巧荷站起身來,往門口走了幾步,瞇著雙眼,看向屋外風雨。她搖了搖頭,小聲埋怨道:「真不曉得這雨還要下多久?」
藺飄渺沒有應聲,心中確實也有同樣疑問。
他記得曾聽尼雅形容過大雨侵潤過後,物件發霉腐敗的景象,現在好像能體會幾分了──當然了,這些形容也是尼雅從書上看來的。
雨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巧荷忽然說道:「公子可好奇,奴為何會孤身一人來此?」
「躲雨啊。」藺飄渺指著屋外,不假思索道。
巧荷回頭望向他,露出甜美笑容,輕輕搖了搖頭,「公子猜錯了,奴躲的不是雨。」
她仍舊望著他,顯然希望他繼續猜下去。
藺飄渺想了想,回道:「莫非與我同樣,迷失路徑?」
「公子又猜錯了。」巧荷又搖了搖頭,俏皮問道:「原來公子迷路了呀?」
藺飄渺聳了聳肩,以示默認。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可他在大漠學的第一件事就是迷路,在這方面有無人可及的豐富經驗,倒也不覺得丟臉。
巧荷往火堆走近,坐了下來,火光映在她臉龐,臉頰微紅。她注視著火堆,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良久,她看著藺飄渺,一字一句,仔細道:「其實,奴是被人追殺至此。」
藺飄渺沒有任何反應。
倒是巧荷有些奇怪,眨了眨眼睛,訝異道:「公子似乎不感意外?」
藺飄渺確實不意外。
不久之前,他便聽聞一陣馬蹄聲響,隨後巧荷便來到這棟破舊宅子,巧荷十有八九就是馬匹的主人,只是巧荷卻在接近破宅子前,特意將馬放走,獨自進入宅院,如此多此一舉,自然是想要利用馬匹吸引旁人注意,而這旁人,不是要循蹤跡的朋友,便是追捕獵物的仇人。
「所以,妳希望我出手相助?」藺飄渺直言不諱。
在巧荷說到「追殺」一詞時,目光有意無意落在擁劍上,顯然另有想法。
「奴一弱女子,若能得良木棲附,自當湧泉相報。」巧荷看向藺飄渺,語氣儂軟,體態輕柔,顯得更加楚楚可憐了。
藺飄渺不置可否,逕自開了另一個話題,「在我來中原前,有人特別吩咐,要我管好手上的劍。」他伸手拍了拍擁劍劍柄,直視巧荷。
「公子的意思是?」巧荷瞧了眼劍柄,怯生生問道。
藺飄渺自嘲一哂,笑道:「呵,路上不平事多,通常我是管不住的。」
巧荷聞言眼睛一亮,試探道:「所以公子是願意……」
藺飄渺直接開口打斷她,搶白道:「前提是,妳願意說實話。」
「實話?」巧荷一愣,歪了歪頭。
藺飄渺一邊移動視線,從巧荷的臉龐一路向下,一邊數道:「右手袖內、腰際、左大腿,這三處各藏兵刃,我怎麼也看不出來妳需要人保護啊。」
「奴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巧荷仍然歪著頭,困惑道。
藺飄渺笑了笑,用手指敲了敲擁劍,「還不明白的話,我不介意用它跟妳解釋。」
兩人四目相交,無聲相望,唯有柴火燒裂聲與急促雨聲,喧囂不停。
巧荷率先開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右手由下往上,越過胸前重巒,最後貼在嘴角,甜聲說道:「你是何時發現的?」語氣同樣儂軟,卻沒了先前那般柔弱可人的氣質,溫柔之中,別藏殺機。
不等藺飄渺回答,巧荷莞爾一笑,卻似百花齊放,艷麗動人,她瞇著眼睛,微笑道:「不過奴更為好奇,三番兩次,為何《紅顏改》對你無效呢?」
藺飄渺依然注視著巧荷婉轉溫柔的眼眸,神情不曾變化,顯然未被她那誘惑人心的舉動影響。
「又是《紅顏改》啊……」他皺眉道,右手手掌心貼放在劍柄上。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聞這奇特的名字。
大約五日之前深夜,藺飄渺本要露宿一處棗樹林,休整未已,便聽聞林中傳來激鬥之聲,出於好奇,藺飄渺趨步上前,只見兩名身穿夜行衣、刺客形跡的蒙面人,手持短匕,正在圍攻一名使槍漢子,而使槍漢子身上已有無數傷口。
藺飄渺倒也沒有隱藏自己的打算,直接叢林中走出,兩名蒙面人察覺到他存在,分神戒備,讓疲憊不已的使槍漢子抓到喘息空隙,堪堪躲過絕殺一刺。
藺飄渺這時才注意到,使槍漢子嘴角帶著黑血,明顯是中毒跡象。
至此,孰正孰邪,似乎已經很清楚了。
見有旁人來到,兩名蒙面人反應迅速,一個眼神交換,高個蒙面人繼續圍攻使槍漢子,矮個蒙面人則是朝藺飄渺扔出短匕,欺身逼近。
使槍漢子見蒙面人出手攻擊,知道來者不是他們的同路人,槍身掄轉苦苦防守同時,背對藺飄渺大喊提醒道:「小心毒攻!」
使槍漢子提醒得太慢,矮個蒙面人早已趁藺飄渺閃躲之際,揚手施毒,毒粉漫撒,如羅網罩向藺飄渺。
所幸,藺飄渺對危險一向很敏銳。
矮個蒙面人揚手之時,藺飄渺一個側身,握住飛馳而來的短匕握柄,旋即腳步一轉,已然消失在原處,矮個蒙面人施灑毒粉,落在棗樹上,枝葉沾處,立刻有腐蝕跡象。
矮個蒙面人尚未反應過來,他扔出去的短匕,竟已從旁側抵住他的脖子。
「好快!」矮個蒙面人忍不住喊出道。
藺飄渺握著短匕,搖了搖頭:「這可不是快啊……」他瞥了眼橫在身後的擁劍,笑了笑,說道:「我可是有好好聽話,管好自己的劍啊。」
此時,使槍漢子與纏鬥的高個蒙面人,眼見同伴受制,果斷放棄使槍漢子,轉而殺向藺飄渺,可高個蒙面人還未近身,藺飄渺再次消失在視線之中。
「後……呃!」矮個蒙面人急聲提醒,可他才剛喊出聲,只感頸脖一涼,藺飄渺提前送他上路。
高個蒙面人反應比同伴快上一截,轉身同時,伸手扯去遮面黑布,短匕下擊,擋住藺飄渺直逼胸口的兵刃。此時,高個蒙面人炯若火炬的雙目,如怒目金剛,直盯藺飄渺不放。
藺飄渺皺了皺眉,實在高不懂對方為何卸下遮掩,於是手腕一轉,逆持短匕,再攻高個蒙面人,高個蒙面人拆招同時,怒目不再,臉上反而多了一分驚疑。
「《紅顏改》對你無用?」
高個蒙面人沒來由地說完這話後,似乎是眼看同伴喪命,自己又久取不下對手,於是故技重施,近身揚毒逼退藺飄渺,趁勢抽身,消失於夜色之中。
藺飄渺本想追上,卻發覺蒙他相助的使槍漢子,早已不見蹤影,顯然是擔心自己立場不明,果斷避走。
藺飄渺搔了搔頭,把短匕扔在矮個蒙面人身上,另覓休憩之處去了。
雨聲中,兩人隔火相對。
巧荷瞇著眼,柔聲道:「你既然聽過《紅顏改》,那奴肯定沒找錯人了。」
藺飄渺不假思索,說道:「妳要替那矮個子的蒙面人報仇?」
巧荷搖了搖頭,繼續追問道:「報仇這詞對奴來說太過陌生,奴只是想知道,你為何不受《紅顏改》影響,這才是奴的目的。」
「那妳倒不如向我說說,你們口中的《紅顏改》,究竟有何作用?」藺飄渺反問道。
「看來你真是來自西域,竟不知道《紅顏改》意味著什麼。」巧荷露出微笑,語氣中,明顯有著自豪之意。
藺飄渺調侃道:「意味你們喜歡拿臉對人?」
巧荷呵呵笑了幾聲,不作回答。
就在這時,雨聲中夾雜數道馬蹄聲響,快速逼近。
「或許,他們會願意回答你的問題。」巧荷望向門口,站起身來。
藺飄渺也站起身來,將擁劍橫放身後。
馬蹄聲響在屋外停下,旋即數道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逼近,一眾五名身穿黑色玄衣,背背重劍的年輕俠客,不顧滿身大雨出現破舊宅門框出的景象中。
「如夢賦妖女,玄天弟子在此除魔衛道!」五人齊聲大喊,背上重劍上手,那無畏風雨的持劍之姿,氣勢非凡。
藺飄渺看向巧荷,頓時明白這五人就是她要擺脫的「追殺者」。
然而,巧荷接下來的話,卻大出藺飄渺預料。
「郎君,救奴!」
巧荷甜膩的嗓音,迴盪雨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