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習

2024/02/20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跟你說,」妻留了很長一個停頓:「我想要離婚。」​

「哦?這樣阿……。」我佯裝平淡地說道。​

「我認識了新的男生。」​

「嗯。」​

「是工作認識的,某個廠商。」

再次停頓後說:「幸好我們沒小孩,對吧。這樣你也比較不用煩惱。」​

「老婆,真的對不起。」​

「不會啦,」她笑道:「反正我年輕時也是什麼都不懂。被求婚就高興得被沖昏頭。我可以了解啦,那種不懂自己在想什麼的感覺。是說,媽那邊你要幫我講哦。我開不了口。」

​「好。」

​「那……。我這邊處理好把東西寄給你。」​

「嗯,好。」我怕她沒感受到,再說:「老婆,真的、真的,對不起。」​

時針輕輕地指著八和九之間,我從包包裡拿出妻寄來的信。還未翻拆。我四顧周身,確認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把信打開,接著仿若預言般的行動,簽字。我翻了翻通訊軟體裡的聯絡人,最後在台北工作的高中朋友的群組問了:「有沒有人現在想去看海阿?」故作輕鬆的語氣。我不清楚為什麼現在只想找屏東的朋友,但我卻又在這種時刻想起了你,舅舅。​

「欸,汝等會提此个紅盤子,新郎會放紅包入去,汝愛會記得提轉來乎我,我幫汝收咧,儉去銀行內底。」​我只覺得頭暈。​外婆家今天很熱鬧,因為阿姨要結婚了。客廳現在擠滿了好多人,有好多味道,聞起來粉粉香香的,連媽身上都是。那是我平常聞不到的,遙遠陌生的味道。外面吊著一頭死豬,有蒼蠅盤旋飛舞,那可能是牠們的大餐,牠們的「洪慶」。太陽毒辣辣的,其他小朋友都去橘色水桶裡玩冰塊拿飲料,我卻必須穿得這麼厚,站在家門口等車子開過來。我也想喝蘋果西打。

我轉身看到媽身旁站了一個我從沒看過的男人,我聽到男人問:「姊,恁囝咧?」我隨即轉頭,不想要他們過來跟我說話。但我還是聽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

「此个啦。較汝頂斗看差足濟齁。汝真正有夠久無轉來啊。」媽看向我,「此个汝愛叫阿舅啦。」​

「阿舅。」叫完隨即撇頭。

「哇,姊阿。恁囝不得了哦,小小年紀就在敷衍人。」又對我說道:「你知道敷衍是什麼意思嗎?」​舅舅半屈身子說:「我叫韋恩。叫我韋恩舅舅就會使。」

好奇怪的名字,像英文課本上會出現的彼德瑪莉約書亞。我看向媽媽,媽媽翻了個白眼,紅通通的嘴唇也泯著。​紅色帆布底下的壁掛式電風扇轉阿轉,把筍干烘肉和雞湯的油膩味道吹散再捲進來。橘色桶子裡的冰塊都已經融光了,剩下幾瓶礦泉水在裡面。我用手下去撥。舅舅跟媽媽在我背後聊天。

​「姊阿,我欲先來走阿。」​

「遮緊哦,那會無愛擱住幾天?」​

「工作啦,無法度。」​

「較常轉來的。汝嘛較好心的,敲一下電話乎阿嬸因啦!」​「好啦!」舅舅咧嘴一笑:「欸,來,跟舅舅說掰掰。」​

「掰掰。」

​媽看著韋恩舅舅越走越遠,轉頭跟我說:「欲轉去阿,你較緊咧。汝冰淇淋愛會記得提。」我馬上從地上抱起粉紅色的保麗龍盒,走到媽媽身邊。

​我問:「媽,彼个韋恩阿舅是誰阿?」​

好幾雙年輕的腳在沙灘上飛踏,那可能是附近的大學生,笑叫聲在銀色浪花中參差起落,手機的閃光燈一閃一閃地。最後我還是一個人來到了沙崙的沙灘。

是在大學剛開始的時候,墜落的鳳凰花在地上被碾成爛泥,高中初戀女友的分手來得突然緊湊,像夏日午後的雨。我猶記得在選課結束那天,我也開始使在網路上認識陌生人。說起來很蠢很好笑,大學前兩年,除了打工的時間以外,我都像隻狗一樣,躺在陌生的床上。甚至會用空堂一小時的時間,騎著摩托車到其他城鎮和人廝混。大一大二必修被當太多,後來還差點畢不了業。​難道我們看過的,經歷過的不是相同的東西嗎?彷彿是雲,千變萬化卻不離其本,還是雲;滾滾水氣凝結成團,後猛然墜下,再上升。又或是一塊巨石,薛西佛斯的神話;無窮無盡的受苦及近在咫尺的解脫,奮力邁進衝撞的終點依舊滾落。

​我現在的工作使我要面對電腦,無窮無盡的以英文符碼和數字試圖構築一個一個的世界,編碼後又是編碼,工程永無止盡地進行。我並沒有什麼理想需要抵達或任何浩大的願望需要實現,但我可能需要換一副抗藍光的眼鏡,還有不會再讓我腰痠的椅子。工作是這樣,人生也是吧?難道不就是經歷過此種反覆才能安然地活嗎?

​舅舅,自殺是不是太懦弱了點。

​蕭蕭然的十月,氣溫降低了一些。風猛烈地刮,外面的路往下走就是漁人碼頭,幾輛摩托車挾持著巨大聲響而過。馬鞍藤生長得似乎過份自私。

​明天週末,還得要去買些新衣服。​叔公去世時,那是你另一次為數不多回家的時刻。你跟嬸婆說你工作太忙,直到出殯前兩天才回來。

​你實在單純得透明,在你回來前,各路親戚背著你媽,紛紛以你的眼淚下注,雜以吁氣哀聲,感嘆嬸婆可憐。而確實,你並沒有哭。但看你完成儀式,披麻戴孝爬進爬出,西索米幫嬸婆的哀嚎伴奏間,我瞄到你,對自己嘴唇的殘忍折磨,似要咬出血。

​整個家族對你搭起的波堤都心照不宣。我後來也是知道的,你是不能哭的,那些年來你以自己的情緒,以自己身為他們的兒子,作為你的武器,砲台高築城牆,哭就宣示了你對叔公棄械投降。​某夜吃完素食維力炸醬麵,在向親戚討教怎麼折紙蓮花時,媽媽和阿姨舅舅們壓聲談論起了你。外公外婆決定把多生的男生,就是你,送給嘗試多年卻還是生不出孩子的叔公夫妻兩人養。他們視你如寶,甚至在那個年代送你去學音樂,拉小提琴,還擠出錢騰出位置,買了一架二手鋼琴。屏東鄉下地方的孩子最後還考上南部最有名望高中的音樂班。你是這麼的厲害。

​坐車我們經過幾座橋,葬儀社的人起頭喊家屬還需應和:「過橋了哦。」我甚至看不到哪裡有橋,我懷疑他們是不是隨便亂喊。可能儀式就算將近到終末還是要保持場面熱絡,場子不能太乾。後來才知道,連水溝上的幾公尺的馬路也都算是橋。​叔公被推進去火化前,你拿香,曲身,拜。似乎只有我看到。那些人都押錯注了。​旋即你轉身去了廁所。​回到嬸婆家,葬儀社人員早已在騎樓下架起兩片紅桌。太陽正熱烈。羹、烘肉、雞湯,我懷疑紅桌上的菜餚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變,然而,這次沒有冰淇淋。​嬸婆撐著雜濁失焦的雙眼,盛了幾勺羹湯吞下後,就要進房休息。進去前還帶著微笑拱起雙眼交代:「愛呷較飽的乎。」

​媽媽一邊揮手趕走試圖飽餐的蒼蠅,一邊說:「會啦,汝趕緊入去歇睏。」​嬸婆一消失在門口,我就問媽媽:「這一餐是?我們到底在吃什麼意思的?」

​「汝較惦的,緊呷。」那是一種我很熟悉的管教的聲音。​「喔。」所以我們到底為什麼要吃這頓飯?我還是不懂。桌上懸浮的手來來去去,雞的架子已被撕裂不成形,我拿到了一隻雞腿。

​「姊阿,我等一下可以帶他出去玩嗎?」舅舅說完,耙了幾口飯後,又說:「今天天氣這麼好。」

​「出去玩?」那是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是欲去佗位?」​「去玩水。」舅舅再耙了幾口。

​我們騎摩托車在河堤上,風雜撫著髮絲,三十歲的舅舅已有一些白髮。

​「你為什麼要帶我出來阿?」

​「不知道。」又隨即補了句:「但你不覺得那邊很無聊嗎?我是怕你太無聊才帶你出來的。」

​「下禮拜就要月考了,媽媽為什麼會讓你帶我出來阿?好奇怪。」

​「可能看我爸剛死不好意思拒絕我吧。」舅舅向我看,笑了起來,眼角的細紋變得深刻又復填平。我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笑的。「沒有啦,開玩笑的。他們都太疼我了。從小都這樣,我只要說什麼他們都會讓我。你也知道吧?我是你媽的親弟弟。後來送給你叔公嬸婆養。他們從小都知道,所以我猜是因為覺得我很可憐吧,他們都會特別照顧我。」

「可是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很小就知道了。」停頓過後又笑了起來:「還不都是你媽。當時我們在玩遊戲,你媽小時候很壓霸你知道嗎?她跟我吵架,不小心說溜嘴讓我知道的。」​「她現在也是很壓霸阿。」我問:「那之後呢?」

​「之後你媽被你阿公修理得很慘哦。」

​「不是啦,我不是在問這個,我的意思是,那叔公跟嬸婆知道你知道嗎?」

​可能是風乾澀了眼,你皺起眉頭:「知道阿。」

​你當時好像想要繼續講下去,但我沒再問了。我們沿著河騎,你梳得俐落的頭髮在陽光和樹蔭交錯中漫舞,往山,我們往山的方向走,你的側臉便枕著山。那稍長的胡渣,我忍住沒伸手去碰。而你催著油門的手彷彿就有河流和山丘,那雙你用來拉琴的手,在某些夜裡,會撫觸我。

​我向後挪了挪身子。

​下車後我快速地翻動撫平自己的內褲,那是最見不得人的東西。

​我們連走帶爬了一小段路,打擾了溪邊水窪正飲水的蝴蝶,整路樹陰太陽不再燒燙我們,聽到水聲越大,忽然就看到小小的一座瀑布。瀑布下小潭的礫灘上有烤肉的痕跡。

​四下無人,你開始脫得精光。我忍著沒往你的方向看去,我還穿著內褲,倚著還隱隱發熱的石頭,坐在水裡緩緩撥水,看你爬到高處一躍就奮力潛到了小潭最深處。溪蝦小魚紛紛躲避,天光黯淡了些似乎就要下雨,那是我人生最長的一分鐘。

​你浮出水面後我吐了一口氣。你看著我,帶著嘲笑的表情問:「你是不是不會游泳?」遂走了上來,天似乎又更陰了些,樹叢遮擋住樹幹,翳影茂生,我沒辦法看向其他地方。

​你走到我身後,把我拉起來,推到水裡。沒有蛙鏡,沒有防備,水兀自浸流,嗆。我咳了幾聲,奮力踏腿,試著吸氣。我讓眼睛、讓鼻子適應異物侵擾的痛,你抱著我,要我慢慢踩水;你抱著我,而後我慢慢地在水中擎立。

​你抱著我,而我害怕了起來。

​「你有沒有好好讀書?」

​「有阿。」

​「真的嗎?」

​「其實,」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上次歷史考39分。」

​「你才國中歷史考39?」

​「沒辦法,沒興趣。」我給他訕訕然的笑。

​當天晚上他就回到了台北。留下我,和需要與自己搏鬥的我。

 

​回到租屋處,這個從我還是研究生時就開始住的地方,算算也差不多十年,我總是不忍計算那是多少錢。我想起妻跟我說過,她不喜歡我住的地方,她也問過我要不要搬回屏東,我可以在高雄或台南找工作,雖然通勤會花一些時間,但至少有個家,而且也是時候買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了。後來我以各種理由搪塞,因為薪資確實不錯,我每個月也只留一點在身上,其餘都寄回給妻,交由她處理,能給她的安全感我一點也沒少給,之後妻慢慢地也就再沒提起過這個問題了。回程的路上我到賣場拿了一手啤酒還有一包菸。我是不喝酒的,會發癢想睡,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我甚至懷疑過我是不是天生受咒於無法歡愉。左右腳交互踩掉鞋子放下鑰匙時,我注意到了另一圈鑰匙,其中有個頭圓圓的,看起來非常老舊,是那種紅色大門的鑰匙。

​研究所放榜,我打電話跟媽媽說我上了第一志願,電話中她沒表露出什麼高興之情,後來在刷簿子發現戶頭多了好多錢時,我才知道媽她還打電話給外公外婆報喜,是他們給的紅包。

​後來媽還打電話告訴了你,要你好好照顧我。

​上台北後,你給了我一副你家的鑰匙,說我有空可以過去坐坐。大門鑰匙,家門磁扣。雖說老舊了點,但那是房間被整理得相當好看的公寓,你確實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尋得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媽一開始就有問我,要不要跟韋恩舅舅一起住,反正他單身,而且還可以省一筆房租。但我回絕了。

​幸好我回絕了。

​研究所畢業前我根本沒進去你家坐過,而你也只是需要有個能把家裡鑰匙安心託付的人,順便把自己那些爛醉踉蹌的時刻拋出去,從此我就需要在接到你電話時,跑到西門或某個公園的廁所扶起你,幫你戴上安全帽,我有時甚至還必須帶一件乾淨的衣服換掉你早已沾滿嘔吐物的襯衫,再把你送回家。你根本不想照顧你自己,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每次都接住了你。

​某次凌晨電話又響起,看到是你的名字本來不想接的,但響到了第四次時,我因為害怕會是醫護人員或警察拿你的手機撥號告訴我,你終於在哪裡受了什麼嚴重的傷,瀕臨死亡,所以最後還是接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給了我一串地址要我去接你。又是另一間酒吧。澄淨藍紫色的朝霞,太陽尚在城市剪影後方,黃色的燈照亮入口處一對壯碩男生熱烈的接吻,天色逐漸變亮。我走上樓,那已不是霓光閃爍音樂爆炸的地方。它就像一間沒客人的餐廳,燈火通明,光線像日光燈般慘白,員工各個都頂著不情願的臉在執行收店的工作。一雙腿岔出包廂沙發,似睡覺翻身,我走近看,是舅舅。​「你是韋恩的姪子嗎?」我沒注意到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喔。應該說……。嗯。我是他姪子。」

​「聽說你在唸研究所,這麼會唸書。」

​「沒……。」我還沒講完。

​「快點把他帶走。我們要關門了。」

​「真的很抱歉。我們馬上走。」真丟臉。

​舅舅開始講起台語,除了跟家人對話外,我幾乎不曾聽他用台語和別人溝通。想了想,我坦白也不知道他在家人之外是怎麼跟人相處。「恁甘知?欸……恁甘知?……恁甘知影?」近乎大吼。​「阮毋知,阮也毋想欲知。好了,汝較緊起來,人欲收店阿。」他微笑,簡直戲謔的表情:「汝緊共我爬起來!汝攏幾歲人阿,還在這邊卸世卸眾!」

​「恁攏毋知啦!恁此个人攏毋咧讀冊!」舅舅擺回那看來諷刺至極的表情,他叫了我的名字,繼續說:「我們去看海好不好。拜託。我們去淡水,或者去基隆。」​後來我把他載回了家。​兩罐啤酒後,我點起了菸,打開通往陽台的窗戶。恍惚之間,菸似乎觸碰了窗簾,燒破了一個洞。我盯著焦黑的洞許久,覺得好笑,開始笑出聲來。

​「你那時為什麼想看海?哈……哈哈。」我倒在沙發上。想到媽,想到妻,也想到那些混沌的日子。我只覺得好抱歉。「舅舅,你先讓我睡一會兒,我真的好累。」

​未能休息的雙眼四處逃竄地躲避白燦的日頭,那路直直地通往沙灘,年輕的你在後座會怎麼看現在的我?踩著尚未被燒燙的細沙,週末的近灘上沒有總是抓緊天光衝浪的人,真奇怪。我躺在沙灘上,你躺在我胸上。總是捲起沙的風有冬天的感覺,而我們沒被沙磨蝕,也不感覺冷。你說你要去踩踩水,然後你就一直走一直走。沒有回來。

​睜眼時已稍稍過午,我再去陽台點起一支菸,又仔細地瞧了那焦黑暈黃的洞。我只要繼續住下去就不用怕房東會發現它。但我才想到,這窗簾是自己買的。

​往外望,空氣好糟,聳立的建築不能見,如舊的一天。​

​這次向公司請了三天假,今天要搭最早的車回家。我很喜歡搭車,有種命運的感覺;事先規劃好,或者說設定好目的地,途中便沒有選擇需要做,只要聽從安排,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台北捷運高鐵火車屏東,令人安心。​走在永遠也學不會怎麼走的台北車站內,我彷彿年輕卻也貧窮了起來。能搭高鐵是件多令人開心的事。

​台北轉運站,統聯國光午夜過後的夜車,臨行前必造訪的廁所。高速公路上筆直前進,窗外昏黃路燈似哺育般使人感到溫暖無憂。而下車後會有人頂著睡眼,準備好一頂安全帽還有一張寬厚的背膀。那時,天就算從此不亮了都沒關係。

​大學時我在高雄傍海的學校讀書,成績不太行,因為我都把時間拿來打工和玩耍。那時穩定地做著便利商店的工作,班排得滿滿。店對面就是水果攤,在那工作的某個男生常常來買菸。陽光黝黑、臂膀如樹幹般厚實而且刻有刺青,稜角分明的臉孔上鑲著一對不合宜的憂鬱沒精神的眼睛,低沈的聲音每次開口都說要買哈密瓜涼菸。​某次交班時,店內的姊姊跟我說他今天下午有來買菸,也順便探問了我上班的時間,叫我要小心一點。我差點噗嗤笑出來。近午夜,就要交班,我看他又來買菸,他的眼神閃躲我的。他卸開塑膠膜,就要在騎樓下要抽起來,我拿起掃把往外走,掃阿掃,上前搭話。

​「……抽菸不好啦。」男生說。

​「看你抽我也想抽抽看阿。」吸了一口,咳,咳。

​「多抽就會習慣了,」他笑:「毋過汝讀冊人呢。莫呷菸啦。」

​「我讀冊無法度啦。要畢不了業了啦。」帶著像在期待著什麼的微笑,我又說道:「你今天下午那包菸抽完了?」

​那些日子,他會叫我起床,在我耳邊輕輕吹氣,或直接趴臥在我身體上頭,溫柔得使人使不出力的重量,沒有打工的時間他總催促我讀書。他甚至連電視都不開,怕會吵到我,自己則是去租書店搬了一袋接著一袋的漫畫小說,安靜的在另一張桌子前看。在那一個港邊炎熱的午後,小套房內,紗窗透進來的風也是熱的,他翻著漫畫,問我要不要去讀碩士。我開始是拒絕的,我認為自己沒能力讀書。但我答應了他,會去報名試試看。同時工程數學的題目就要把我逼瘋。​我跟他說我考上時,我看著他,一直笑也一直流淚,閥門似乎旋壞了般,滴滴答答的止不住。他一邊說著恭喜,一邊問我想要什麼禮物。而我的淚卻越來越大滴,我知道那是參了愧疚的眼淚,因為,越是在這種時刻,才會越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把所有的自己都放在了這裡。

​高鐵列車靠站,風漸大後轉弱。安身後,那種細微的晃動,發車我看著黑壓壓的一片窗景下沉,陽光灑進來。

​確定離開了台北。​「叔公死後你為什麼都不回家看嬸婆。你的生命中到底缺少了什麼。你的怪罪似乎永無止盡,別再這麼幼稚了。」那是新年假期剛結束,大家準備開工的日子,我在靠走道的座位上,旁邊是幾乎要把窗戶看破的嬸婆,我的腳、我的身體,一直往走道靠,她的眼睛你再也看不到,那是好可怕的痴、好令人畏懼的呆滯。整趟車程我握著你交給我的鑰匙,什麼都沒敢說。

​冬天的台北總是下著雨,嬸婆整天都沒講話,看到你時,對你就是一巴掌,而你連動都沒動,眼都沒睜。媽跟阿姨舅舅們攔住了她,壓聲窸窣哭了起來,撇過頭不讓她看到,鼻涕高懸唇尖了都不敢擦。嬸婆一滴淚都沒流,許是懷揣你自殺前亦沒有想想她。她拒絕進你家,轉身就要回屏東。我承擔起整理你遺物的工作。

​那時我還要趕碩論,某天實驗室忙完跑到你家,磁扣輕碰,按下門把,驚訝地發現你似乎在對自己行刑前還把房子整理得窗明几淨。客廳桌上放著你所有的資料,還有一份收件人不是你的粉紅色的訃聞,告別式時間是三年前。訃聞下壓著單據幾張,有張二手書店的收書單,你三個大書櫃幾乎被清空,只留了幾本書,德法哲學家三人,台灣女作家一位還有心經一本。我把它們裝進自己的背包裡。

​我開始各個房間看過,廚房冰箱的插頭拔了,連寢室床褥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衣櫃裡也沒了衣服,看你桌上有張慈濟法師的名片,想是都捐出去了。看著被搬空的房子,我只覺得好生氣。你是因為什麼理由還要如此抹除自己存在的證明?​我開始往抽屜櫃子一個一個的翻找,除了找到沒用完的垃圾袋外,我在床頭櫃裡翻到一封看來非常舊的信封,有點重量厚度,封面沒有地址。兩張泛黃的照片,一張是由下往上拍的樹的剪影,另一張有兩個理著平頭的男生在瀑布旁,一前一後,你抱著他。

​我認出那是我們一起去過的那個瀑布。​照片下幾張紙折疊在一起,翻開,是詩,沒有署名。我小心的摺疊好並收整,幾乎就要掉淚。

​繞了一圈,似乎沒什麼需要整理了,也沒什麼需要寄回到屏東。我帶了書和信封就要走。

​在電話中我小心翼翼的問嬸婆要不要翻翻那些書,但她似乎鐵了心拒絕再試著了解你。「算伊好心,無死佇因兜。彼間厝擱賣有錢。」講到最後她的聲音還是變了形,我沒能提起那些照片。在無法收拾前,我趕緊說了再見。

​舅舅,離開這件事,持續做著也就習慣了,對吧?​到站新左營。我想起那小套房,想起港邊的風。再來就搭上了往屏東的火車。

​那年高雄初春的陽光似乎比故鄉的還要毒辣,同樣是那高雄的小套房,最後一次抵達我帶著行李箱,要把我的東西都收拾好。現在看來,當時是我太害怕,陰影任性地孳生蔓延,我害怕好多事情會接連的發生,趕緊叫停了我和他的時間。沒有哭鬧叫囂,他以要上班為由叫我自己一個人整理。

​他什麼話都沒說。要我把鑰匙留下就走。我回到台北,從此就把自己關在了那邊。

​接下來研究所畢業、兵役、工作落定滿一年,我就求婚娶了妻,圖書館員,是我的國中同學。

​要我說,那真的是風光極了。文定、結婚、歸寧一場都沒少,親友滿座,長輩們提著紅包袋或是高中大學研究所的朋友神秘兮兮的送禮,這必須是我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舞台上結婚金句滔滔不絕,幾個小姐批頭散髮展演身材,妻進屋更衣,家人輪番上陣用力歌唱,嬸婆一曲採仙桃,乾冰茫霧渺渺,我和妻彷彿遊仙降臨逡巡凡間,用力架起肌肉大笑,酒杯舉了就回敲鏗鏘再送到嘴邊,句句祝詞,感謝,乎乾,直到酒氣蒸紅了臉,開始胡言亂語,步路不明,朋友和家人會替我擔心,同時也會讓他們笑得好盡興。

​這是我表達感恩的方式。

​感謝他們,感謝妻,特地安排這些儀式,讓我完整,讓我不必再像盛夏那日潭中踩不到底的男孩般徬徨不安。而我將會用此後剩餘的人生報答和負罪,像是準備好接受天永遠再也不會亮那樣。

​那是第一次,我沒在紅桌前看到你。

​我開始懷疑起,是我們相像,還是我太像你?我好氣自己一直想到你。我們見面的次數如此的少,關係這麼的薄,但你卻只需要在我的生命出現一天,教會我如何在水中定神站立,我的生命就被你攪亂。

​我該拿你怎麼辦?你吵著想去看海,是要找什麼,回憶什麼?你封存起來的照片沒有海,是山和溪不是嗎?

​海對你來說怎麼會是任何紀念?我們在山腳下成長,我們的屏東並沒有海。

側柱一踢,踏車二十分鐘,我們就有夏日中如清涼流水的樹蔭整山,就有萬千蝶翼翕張的山溪蜿蜒,我們還有山溪旁幾個緣份好淺、皮膚好黑的小孩陪伴玩耍整天。

​瀑布是一種溫柔的噪音,恆亙地低沉而深刻,你藉著它的覆蓋,是不是在潭底說了什麼。那次你回到屏東,面對山面對溪,是不是就是你最直面自己的時刻;你並沒有希望叔公真的死掉,就像我不會咒媽和妻。

​舅舅,我知道,我們長大後總是去看海,我們逃避家鄉,以其他人看屏東的方式看自己的家鄉,就算,屬於我們的屏東,沒有海。

​火車窗外街景越來越熟悉。​

​「汝無尬意查某仔是毋?」

​「喜歡啊。」

​「那按呢汝為啥擱共彼个查埔仔作伙?」

​「兩個攏會使阿!」

​「汝……。汝實在……。汝欲乎我見笑死哼!」媽聲音顫抖:「我毋管,汝若無愛共伊徹徹的,汝就永遠攏免想欲擱轉來。」​「早就撤阿!看阿舅按奈死去,就撤阿!」我凹折著自己的手指,再出任何一點力,就會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阿舅就是按奈死去的!」​

「毋是!」

「偌毋是!」

「我拜託汝。算媽媽求汝,好無?以後一定愛娶某生子。」​舅舅,你死後,人並沒有變得比較善良。你的死,我們這些人,對他們來說似乎成了一道多餘的練習,成為他們的負擔。他們學會微笑示好但總是想遺忘,學會迂迴他們的眼神,彷彿期待視線能帶他們繞過他們不想看的東西,他們將你的一切裝盒堆砌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深深、深深的窩裡。

​再轉搭公車,我終於回到家。下午暴雨驟起,雷聲隆隆,家門外的七里香種了二十幾年似乎永遠都不會變得更大,但雨後的清香如舊。對面叔公家門外的紫薇樹不見了,嬸婆終於把家門外她一直嫌棄落葉滿地,掃得腰痠背痛的樹都除掉。可惜我從此不能在雨後它盛開時去拍打它,看勾著晶瑩水珠的紫紅色花瓣落滿地。

​但沒關係,家門外的小巷天邊就是大武山,並且屏東雨後總是天晴,大武山在西瀑雨後也會是滿山的粉紅,我能留著這個就好。

​媽媽騎腳踏車買菜回家,日影西斜,頭髮好像一陣子沒染了,鬢角花白。餐桌上的她跟我聊工作,聊她朋友,再聊到電視播的西遊記,彎起的眼睛跟舅舅的好像。她沒跟我談起妻,也再沒跟我談起小孩。

​洗完碗,切掉燈。媽他弟弟的信封就這樣躺在玻璃電視櫃裡。​我回到小時候的房間,彷彿看到當初為了初戀女友痛哭流涕的自己,還有曾經自己想像中和妻生的小孩在書桌前認真讀書的樣子。

​打開行李箱,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熨整,皮鞋擦亮,站在鏡前,穿套上自己早已不再精瘦的身軀和多走了很多路的雙腳。

​這次穿西裝赴宴,酒已經不必再喝得像上次那般糊塗、猛烈。

​明天,妻就要出嫁。


110年大武山文學獎 落選


其實某些段落回頭看還是覺得自己寫得不錯,聲韻節奏,以及情感控制都蠻恰當的。

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這就是一篇只有情,理又太少的作品。

朋友的評語主要都聚焦在回憶的部分太過雜亂。我虛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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酪梨油膩噁心,人肉鹹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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