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2/ 2024 02

回鹿港外婆家，一直以來都是心裡雀躍的期待。

台北的家只有她和妹妹兩姊妹，妹妹和她差四歲，她早讀而妹妹是秋天生，姊妹倆整整差了六個學年，從小和妹妹就少玩在一起。

而外婆家的孩子們多，外婆99歲的訃文上的子孫列名竟然有71個人，還只能放得下叫媽嬤祖的，旁系親屬寫不進去。她始終對這位神奇嬌小的女子和外公兩個人憑空變出了71個人的家族這件事情感到十分神奇。

人多熱鬧的外婆家，小時候回鹿港意味著大玩特玩。她們幾個表姊妹年齡相近，當年像葡萄一樣一串一個接一個的出生，難得湊在一起的時候真是連洗澡都不捨得分開，兩三個女孩擠在二舅爲了守鰻魚蓋的鐵皮屋的小小浴室裡嘰嘰喳喳。連洗澡都捨不得分開，睡覺更不用說了，要熄燈的時候眾姊妹強忍瞌睡蟲怎麼都不肯閉上揉紅的眼睛，一睡著就好幾個小時不能玩也不能聊，在小時候睡覺可不是過年過節的好活動。

村子裡的廟每年王爺生日會舉行大拜拜，平常安靜的小農村，到了農曆6月23大拜拜的時候所有在外的遊子都攜家帶眷的回來。除了台北少見的戶外大辦桌，常常搭起了戲棚進駐了攤商，打彈珠撈金魚糖葫蘆烤香腸棉花糖，有吃有玩還有大人忙得沒空管小孩，對孩子們來說真是盛宴。兒時的點點滴滴，讓廟會、夜市和辦桌，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歡樂的團聚連結。

她的外婆是個處處與人爲善，有著滿滿的愛和好廚藝的可愛女子。外婆不識字也不會講國語，她每次回鹿港喜歡窩在外婆身邊雞同鴨講陪她做家庭代工、包米粉，外婆邊作手工，邊聽收音機，邊教她唱歌。她和姊妹們圍著外婆，用小小的手把外婆秤好的新竹米粉裝袋、把電燈泡嵌進一綑一綑的線路裡。童年時期鹿港外婆家的院子一角，永遠有著各式各樣的家庭代工，小時候的她沒有想過沒有念過書也沒有外出工作過的外婆攢錢的辛苦，只覺得好玩。有陣子外婆的代工是幫森林家族的玩偶穿衣服，她忘了穿一件是一毛錢還是五毛錢，只記得外婆家一箱一箱滿滿的森林家族的玩偶，對孩子而言真是夢幻的工作。

外婆雖然不識字可是很聰明，聽著收音機學了好多好多的歌。

她喜歡唱歌，這樣想起來，可能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愛唱歌的阿媽，然後她的媽媽也喜歡唱歌。她的第一首日文歌是外婆教的，她的台語超破，卻有兩三首台語歌的歌詞從頭到尾背得滾瓜爛熟的，因為是外婆一字一字帶著她唱的。歌，是語言無法順暢溝通的她們祖孫間，特有的傳遞感情的方式。

外婆的廚藝好得沒話說，都是家常菜，配上外公親手種的白米飯，簡簡單單卻好吃極了，每每讓小時候圓滾滾的她一吃就停不下來。她的外婆的滷蛋更是一絕，外婆知道她愛吃，知道她要回來就會做一大鍋的滷蛋讓她解饞，有一次她記得她一口氣吃了四顆。從外婆入院之後，她沒有在別的地方吃過那樣好吃的滷蛋，家中再也無人能複製出那樣的味道。想想，也好。就像沒有人複製一個這麼好的外婆，把對滷蛋和對外婆的想念一起打包收藏。

在她旅居國外的長日裡，回外婆家的時候總會帶些小零嘴，巧克力什麼的外婆不愛，獨獨一次她回台時順道去澳門找朋友，買了鉅記杏仁餅託她的媽媽帶回鹿港，據她的媽媽說外婆喜歡到捨不得喝茶，怕茶的味道會帶走杏仁餅的香氣。

從此以後她只要轉機經過香港，總在機場找杏仁餅。有時候回台時間短來不及回去鹿港，杏仁餅就託她的媽媽代她拿去送外婆。

她曾經有一次在小院子裡搬著小凳子坐在外婆的旁邊問，下次回台灣外婆有沒有想要什麼她帶回來？外婆笑著說，「我們鹿港什麼攏總有啊，我什麼都有，妳人回來就好。」

她那時候年紀輕，只想到把外面她覺得的好東西帶回去，她以爲外婆是在說客氣話。到了現在她才知道，外婆說的是真心話。外婆什麼都有，在外婆的小世界裡的99年，和她愛的人胼手胝足創造了一個穩固的大家庭，有田有雞鴨有孩子有歌唱有歡樂有一大群愛她的人，她可以用最簡單的材料自己變出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食物用雙手從米粉和玩偶中變出零用錢。

外婆在的地方，什麼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