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

1、(萌芽)

春天遲來，野薑花在山谷裡幽怨地開著，儘管花季就要結束，青春接近尾聲，但從開始萌芽那天就一直深信豐沛雨水和溫煦陽光終會蒞臨，不管是在春分以前或者雨水之後。

數一數是蟲媒或者風媒，量度一下蝴蝶翩舞在春風裡的俯仰角度。當第一株綠色龍膽在河岸顧盼自憐的時候，那徘徊在花叢中的蜂鳥便驚喜莫名的呼叫著。幾個星期以前，馬齒莧和雷公根在潮濕的田隴上盤踞滋長時，大片大片的灰黑浮雲就籠罩著西邊防風林上的天空，儘管這樣，空氣潮潤，但始終不見雨滴墜落。回想去年此一時節，湖面早巳漣漪無數，蛙鳴四起了。祈雨的心情和那等待在季節裡的容顏，總是帶著幾分不安和焦慮。那匆匆奔逝的絕塵身影，那倏然乍落的春雨一場，是否，是否就是靜候多時久久未來的唯一所盼？

2、(鳴囀 )

在鳥聲的鳴囀間醒來，猶記凌晨時分的春雷隱動。已然是四月，有時大雨傾盆，有時豔陽高照，總難臆測，想是清明至穀雨期間的慣常現象吧？新綠覆掩舊枝，忍冬黃橙的花朵喜孜孜地在路旁盛放，可以看到奔竄在枯萎蔓藤上的幾分忙碌景象。當春天堂堂皇皇順暢無阻地降臨大地時，真該為疲倦而充滿睡意的眼眸感到歉意。在這以前，崗巒總呈晦暗，如今卻已漫山翠綠，如此眩目風光彷彿在一夜之間倏然轉變，依稀熟識的景物和記憶裡的影像糾纏牽結，若不詳加細察，會是以為如此繁茂競生的山林或許祇是午夜頻頻思索的春日浮雕吧！

以春日的行蹤而言，來得稍早抑或姍姍，判斷的依據又是甚麼呢？春雨有時寂寥地落著，像是夜裡幽幽的獨白，在枝椏交纏的盡頭，樹林黝暗而一片濕意。希望雨停，若霧真的褪了、淡了，心情依舊又是朦朧無際。一樣的樹林，一樣的雨景，祇是萬般心情始終在春雨裡流進流出，或喜或憂，難以訴說，也許出了風雨的範疇之後，對於濕漉和濘泥的感覺，常會難以忘懷而益加思念。

3、(初晴)

伴著松影，期待著的杜鵑終於也在微涼的晨風中含苞，甚且綻放。絳紅、純白、臙脂般的粉紅正忙著在牆邊的籬笆上喜孜孜地傳遞著春天早來的芬芳。開始思索露水凝重的枝葉是否也感染到立春的驚喜情緒？當更溫暖的陽光照臨時（我們額手稱慶低壓迴流帶的逐漸遠離)，讚嘆著那令人眩暈的光芒十色。不再畏懼新雪或者在憂慮的氾濫中迷失方向。應有一灣春水潺潺，懶懶地蜿蜒而過，召喚著綣縮在岸邊的沈靜水草一併喧唱。

那是一種虔誠的禮讚，碧綠草叢的右方，搖曳著一片紫色花穗的菊科植物，這好似在一夜之間倏忽長成的豔麗奇景，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著天空頂禮膜拜。自從初晴以來，便很少再去埋怨含羞草的靦腆和怯懦，莫非是少了昔日的那份喋喋？關於春天與乎蔓藤的爭執，我們也常在分離後才懊悔著先前的無謂爭吵，是否該在嘩笑的穀雨裡繼續追問？午后的陣雨恆常地出現，此無關乎意志消沉或者夭逝了的春天，當所有的驚惶變成戰慄和哭泣時，試著在雲雨的翻覆間，在寒蟬的淒切中，焚祭那最最不堪陰暗而又濕冷的記憶。

4、(冷雨)

驟來的一場陣雨，暫時使得席捲各處的熱浪稍為收斂。淺灘中的蛙鳴也不甘寂寞此起彼落地應答著，雨落在松林上，落在稻墩邊，也落在淺淺的一灣溪流中。不是西北雨，而是颱風迴流影響所及的濃厚雲層，在遠處急速地堆疊。想像那從高空全數聚集的雨霧，遇冷而凝結成雨水的淋漓場面，該是何等神妙！飄浮的流雲，或淡紫或淺灰，宛似迷途的羊群在空盪盪的穹蒼中衝撞纏綿，而後慢慢地往西邊飄浮而去。小徑盡端揚起灰塵陣陣，豆大雨滴更加急速地落著,有好幾次誤認為是梅雨連綿，其實春天早已遠杳，一期稻作收割殆盡，甚至水田中可以見到綠秧迎風款擺，水聲潺潺汨汨。記得最清楚的是，雨後圍牆外相思林間，鷺鷥群集樹端，彷彿在商討什麼似的，雪白修長的身影經過雨水沐浴後更顯得恍白而耀目。冷雨有時打在肌膚上，燥熱蒸騰而上，眉宇、鼻端，甚至整個面頰均沾滿雨水，馬路濕漉漉地，馳車而過，水花紛飛，珠簾般的雨幕密密細細，可有那年撐傘流連街頭熟悉的眼眸？時光轉瞬匆匆，清麗眸光也越變越遠，終於擴散消逝在青巒障壁無盡邈遠的山谷裡。清越歌聲不再，許多愁意和累倦在下班後的頹靡中悄悄瀰漫，說不上憂喜，總覺日子單調而冗長，宛如小鎮鳴盪悠遙的鐘聲，在耳畔次次地迴盪不已。

5、(炎夏)

打開一扇窗，乾燥的熱風吹著，好像驚動什麼似的？淡淡的花香在空氣中緩緩浮動，蟬聲在一哩外的樹梢上嘶叫著，掩蓋住所有的沉寂，時光彷彿歇止。炎夏悠悠，熱風吹過原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這種持續的燥熱中昏昏欲睡。揣想著朋友們在忙些什麼？靜靜蟄伏？抑或晃蕩在熙攘的人潮中，生活不全然再是追逐或者嬉戲，一切來來往往，似乎不再那麼單純，幾乎所有的活動也不似往常那麼旗幟鮮亮，壁壘分明了。那天若是呈現出人意表的突兀場面，實在不必過於驚愕。一潭清泓映現朵朵飄逝的流雲，夏天繼續在眾人的哀嘆和咒罵聲中游移不去。想做的和一直企盼的，會不會始終沒有機會去戮力實現？同樣一個夏天，青草在偶爾一場的陣雨後急速滋長，蒼碧竹林卻日漸變色凋萎。同樣一個人生，同樣一個困境，百花喧爭燦放之際，又有誰會去記取那年平凡夏天裡的一個平凡夢境。

6、(季風)

季節風後，河水喧嘩而過，菟絲花沿路纏延，滿目黃橙。風流動著，心情也似午後熏風陣陣流曳，蜜蜂在芒果樹下嗡嗡隆隆，削瘦的臉頰在盛夏樹蔭掩映下斑駁萎悴。同樣的世紀轉輪也在緩緩地旋動著，蟄伏於屋樑上，潛沉於水岸邊的生命訊息，還有那在耳膜外滋滋嚷嚷的蒸騰和噪動，是否就構築成周遭的騷動和不安？天空沒有雨落，這樣的季節不知要延續到甚麼時候？刻意的去剖析太平盛世的悠閒以居和烽火歲月的流離失所，其中的差異就宛似一泓清潭和飛瀑臨江所呈現的生命實質意義，探究終歸是無聊且無意義？廟堂之上的明爭暗鬥和市井上的營營茍茍，不都也是如此？不知道去旅行或者遠走他鄉，以異於常軌的放逐方式，是否就能掙脫世俗的羈絆和情感的牽縈？醒來，兩眼惺忪依舊殘餘著昨夜的幾分睡意，甘藷紫色的花朵在遠處溝渠畔和田陌上恣意地開放，悠悠夏日在小鎮悠長遲緩的鐘聲中慢慢消逝，玉黍蜀乾枯的長穗迎風招展，祖父青碧的墳冢在山腳下的相思叢林內靜靜地仰臥著，益趨佝僂的祖母拄著拐杖，在屋簷下喃喃自語，紅磚圍牆外，赤日炎炎，而未滿周歲的稚兒，正哇哇啼響於午憩後的眠床上。

7、(悸動)

青石座椅當前，暫且閒坐，秋光窈窕身影，悄露綠叢枝梢，沁涼清泉，噴灑池心，水花亮白，氣曝風中，蛻成滿目涼意。環池水畔，漫賞曼妙秋天纖巧婀娜，池水翠碧，樹影婆娑，浮映水面，水光粼粼，漣漪層層。拱門外，青春簇擁，笑聲飄落耳際，歲月靜佇在大樓的石階上，手抱書冊，羞澀年華匆匆走過。石板小路，紋路錯綜，紛亂迷離。尋覓日影秋色，尋覓依稀的年少印記，重溫熱情的悸動，平靜舒展那初老如鏡無波的心緒。秋天在微涼水溫中，在衣袂飄揚間，在滿山由綠轉紅中，逐漸識得愛上層樓愁滋味。

遊人在綠蔭和相鄰的尖形拱門中穿梭，水花持續奔騰，波波漣漪，逐層擴散，觸抵岸邊，又反覆掀起層層波瀾。心緒在水上飄忽，落葉飄零，宛如消逝的過往剪影，承載諸多深刻鮮明的記憶。風景依舊，每次造訪的感觸卻歧異紛繁，許是年歲的光芒照拂塵封往事，在金粉輝煌中隱含栩栩如生的凋零過往。記憶是恆久美麗的，它在腦海深處篩選華色含光，珠玉般的璀璨往事，讓我們在時間洪流的沖擊下，仰視靄靄雲煙的片刻，又能俯拾積藏相冊中頁頁不悔的似水年華。

8、(舊夢)

黃昏時點起一盞燈，愣愣地注視著夜幕逐漸降臨。先是遠處山巒模糊隱而不現，然後鳥飛蟲鳴的池畔草叢間也漸次消逝。廊下昏黃燈火孤零零地，有些涼風，有些下班後的快慰在心頭微微盪起。就這樣子，點燈，在燈下想著寫著。總愛一襲青衫，秋的節令也許暗深色調較為適宜。會不會是潛意識裡憂鬱的表徵？不然為何滿櫥恁是這般色調？其實憂鬱想是有的，大概祇是一些輕愁和淺淺的憂慮吧？惦記著些什麼呢？山澗溪水依舊湍急，楓葉已是紅遍半天，總該會有些愁悒的。聽說大雪之後，寒冷始會正式登場，寒流也是有的，

但那祇是三兩冷鋒罷了，該不會肅殺得令滿山滿谷淒然而蕭瑟吧？雨滴有時落著，滴滴答答地在鋁板上響著。近午稍斂，臨暮時分雨又下著，一陣急似一陣，持傘佇立街頭，絲簾般的陣雨裡灰濛四起，該是些水汽和霧氣吧？灰暗市街會是旅程中的某些暫留，其實如此街景總是蒼茫而且伴著雨景，有點悲悒而抒情風的小小鄉鎮，像極坐落在靜寂角落的，被人淡忘的，總是濕漉冷清而又揮之不去纏人的零星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