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探索06】遊覽車勒索事件
「好，準備，五、四、三、二──」
節目的標誌性音樂響起，經由喇叭迴盪在攝影棚內。尚位於高處的攝影機正徐徐地往下推進，漸漸地，畫面從俯瞰變成平視、從遠景到螢幕中只剩下主持人一個人。
「深度探索」四個字浮現，又狀似融化般地消失，猶如曇花一般令人無法捉摸。
消逝的字背後，美麗的主持人微笑。
「各位觀眾晚安，歡迎來到『深度探索』，我是主持人麗莎。」
擁有天使臉孔與魔鬼身材的麗莎向著攝影機鞠躬，接著便開始講起此次的採訪內容。
「去年底是國內旅遊旺季，雖然寒冷卻沒能阻擋民眾們想出門的心情，又適逢政府的旅遊補助政策，許多家庭及企業紛紛在那時規劃國內外旅遊，希望可以獲得美好的回憶。」麗莎微笑地說道，接著話鋒一轉，下一句開始進入這次的節目主旨。
「而在去年底，被視為國內知名景點的某山區中，驚傳有一輛載滿數十名遊客的遊覽車被司機惡意製造車禍意外，導致車內乘客受困並遭到司機勒索，最後連同遊覽車被棄置於深山中，司機則帶著現金下山逃走。」主持人說道，然後將身子側向她身邊的電視機。
「詳細情形，請讓我們來看當時的新聞報導。」
畫面逐漸地逼近那台老舊笨重的箱型電視機。螢幕上，它先是充滿了雜訊，在畫面剩下電視機時，他開始倒數。
五、四、三、二──
「……國內知名旅遊山區驚傳有遊覽車故意失事意外。司機原定要將三十多名乘客與導遊載至預定的觀光景點，但不知為何駛入了偏僻山區，先是故意撞向山壁導致車上眾人受到輕重傷，接著又向驚魂未定的乘客們金錢勒索，威脅他們如果不給錢就不帶他們出去。但司機最後卻是把它們丟在山上，帶著從他們身上搜刮到的金錢逃之夭夭了。目前受傷乘客皆已救援成功並送往醫院治療，而遊覽車司機已被警方鎖定，待釐清事實真相……」
電視開始發出雜音，新聞畫面也漸漸被雜訊吞沒，接著，節目畫面漸漸地從電視機遠離，重新把焦點聚集在主持人身上。
接著她指向後面拉起的帷幕，說道──
「讓我們歡迎此次事件的執行者，胡茂海先生。」
一位身形微胖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般公車司機的制式穿著──寬大的白襯衫和肥胖的西裝褲。他的眼神有些緊張且時不時地往下看，步伐有些笨拙遲疑地靠近主持人。
身材發福的司機，以及身材曼妙的主持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主持人知道這是一位不擅長面對鏡頭的男人。
雖然只是個採訪性節目，但由於沒有事先彩排，還是可能會有影響拍攝的情況發生，所以麗莎非常需要專業的主持能力來掌控全場，以及優秀的臨場應變能力來解決不可預料的狀況。
「胡先生，這邊請。」麗莎引導男人坐下，並泡了一杯溫暖的熱可可。
男人道了聲謝，捧起杯子，只是拿來取暖，並沒有飲用。
待兩人都坐下後，主持人將資料放在膝蓋上，發出紙張相互摩娑的沙沙聲，語氣溫和地看著胡茂海說道：「胡先生您好，這是您第一次參加電視節目的採訪嗎？」
被採訪者聞言，抬頭露出憨厚的笑容：「欸……對啊，第一次上電視呢，沒想到上電視之前還有這麼多事情要準備，你們真辛苦呢。」
麗莎笑道：「工作嘛，都習慣了。就像你們開車前也要保養和檢查一樣，都不輕鬆的。」
胡茂海也笑了。「也對，都不輕鬆。」
麗莎注意到他捧著的熱可可，關心地問道：「是不習慣喝嗎？還是要換成咖啡或其他的？」
胡茂海順著她手指著的杯子才發覺她指的是飲料，連忙搖頭示意，說：「沒有沒有，只是想先暖暖手，畢竟現在天氣很冷呢。」
她點點頭。「原來如此，那麼胡先生，我們就開始採訪囉。」
他微笑。「好的。」
麗莎看著胡茂海。他是看起來很敦厚務實的人，一張容貌平平、放在人群裡沒人會去注意的臉，沒有雄厚的背景，也沒有亮眼的經歷，甚至從剛剛的短暫對話裡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極端的個性，而這樣的人，除非生活困頓，不然是不會去威脅恐嚇的吧。
更多的資料新聞就沒有播出來了，只能等接下來的訪問了。
「那麼第一個問題，」主持人翻起資料，聲音柔和。「當初選擇在山區犯案的原因是什麼？我看新聞說胡先生您在犯案前曾多次前往該山區，所以是去熟悉地形嗎？」
「……嗯，對。」胡茂海答道。「因為要棄車嘛，而且又在山區，所以一定要知道怎麼回市區嘛。」
「選擇山區是因為那邊人少，幾乎不會有人過去那邊，訊號也差……所以求救比較難。」說到這他急忙解釋：「我沒有要真的讓他們死的意思，走遠一點其實就有茶園了！」
「嗯，我們知道。」麗莎軟下聲音安撫。「那些人後來有走出去成功獲救了，你當時把遊覽車丟著也是因為車上有老弱婦孺的關係吧？」
「……嗯。」他小聲答道。「總不能把他們人全丟在山林間……但我做錯事是事實，這點……沒什麼用的。」
「沒事的，你的刑責不會很重，出來後還是有機會回到正常生活的。」主持人安慰他。
他露出苦笑。
麗莎轉移話題繼續提問：「之後你是怎麼離開的？」
胡茂海答道：「當時我跟朋友借了一輛車，就停在山腳下，那是朋友放著不開很久了的老車，我跟他借的時候他還問我要幹嘛，還跟我說如果我要就送給我了，反正他還有一輛車……他可能完全沒想到我要拿他的車做犯法的事吧。」
他苦笑：「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把車借給我，這件事害他還要跑警察局，還、還……」說到這他哽咽了一下，聲音有點苦澀。
麗莎安慰他。「等這件事情過去以後，您再努力地賠償他吧。」
胡茂海嘆了一口氣。「就怕出獄後他已經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主持人頓時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安慰他了，胡茂海一直低著頭，雙手不安地摩娑著杯壁，棚裡安靜了一會兒。
過幾秒後胡茂海自己發現他冷場了，感到不好意思。「主持人小姐妳繼續提問吧。」
「好。」麗莎心想，這大概是個有難言之隱的男性。
她繼續提問。「那麼第二題……您是急需用錢吧？那怎麼會想到用搶的呢？應該還有去做其他打工之類的可以選擇吧？犯法可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啊。」
男人這時喝了一口熱飲，拿下杯子時神情顯得有先忐忑。
「我……我急用，非常急用。」
他皺起眉頭，整個神情布滿了悲傷。「打工太慢了，朋友都借過錢了不敢再借，銀行借錢也需要時間，地下錢莊什麼的我不敢去，所以……我只能搶錢了。」
麗莎不忍心再看男人好似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她垂下眼簾，嘴裡卻兇狠地問出最刺耳的問題。
「您……作案的動機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胡茂海沉默了很久。
他低著頭，手指不斷地反覆摸著杯壁，頻繁到好似要抹下一層粉時，他開口了。
「我……我老婆很會花錢。」他說道。
「我們是相親認識的，第一眼覺得她很漂亮很溫柔，就像天使一樣，當初聊天的時候她也對我很溫柔，我就想、說不定……說不定有機會。我也有想過我這麼醜、薪水也不高，她說不定看不上我，但是就是……就想說試試看吧，沒試過怎麼知道呢。」
「所以之後我就常常約她出來，她也都會赴約，每次約會我們都過得很快樂，她看上去也沒有勉強的意思，我就想，就她了吧。」
「幾個月後我就跟她告白，她答應了，過了一年後我們就結婚了。」
「但沒想到……婚後的她終於露出了本性。」他艱難地說道。
「她其實很沒禮貌，講話很難聽，衛生習慣也不好，常常衣服丟著不洗，垃圾不倒，家裡常常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的。她就像是一個糟糕無比的公主，什麼家事都不會做，脾氣又很爛。我常常下班都還要做東做西，而她只是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她在外面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一回到家就完全不裝了。」
「而且她不想工作賺錢卻又很愛花錢，我一個月的薪水將近一半都要應付她無止盡的購物中，家裡堆了好多她買了卻不用的東西，我跟她說不要再買了，她卻說她有心理疾病，她不買東西會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這種病，我只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我會先崩潰。」
「我不聰明，學歷不高，客運司機的工作時間長薪水卻不高，她這樣花我根本沒辦法存錢，甚至有時候連生活都有問題。我曾經問過我丈母娘我老婆她花錢如流水的情形，她卻說是我沒有能力負擔她想要的生活。我想離婚，她卻不肯，如果要打官司不知道要打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離婚，真的離婚了也不知道要被她分攤走多少錢。我沒錢也沒時間，只好繼續這樣的生活。」
「直到幾個月前，她竟然把我瞞著她存錢的存摺拿去銀行領光了！我都快瘋了！」胡茂海情緒激動地說道。「之前她那樣花，我還想著幸好還有這筆錢可以稍微撐著，之後可以慢慢想辦法，結果她竟然直接偷走了！」
「我跟我丈母娘說她偷我的錢，她竟然說夫妻之間本來就不該藏錢。」男人講得都快哭了。「她拿到錢就只會花，又不工作又不存錢，我不偷藏錢之後要怎麼辦？我把錢藏起來是為了自保，她竟然只會說我給不了她要的生活──她怎麼就不自己賺錢呢？」
「每天每天，我工作已經很累了，回到家又要做事，又要應付她的壞脾氣……我被她搞得快沒錢了，她卻還像個無底洞一樣一直花一直花……家完全不像個家，這樣的生活，我真的、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說到這裡胡茂海幾乎語無倫次了，麗莎在一旁垂下眼簾，默默地聽著。
他喘著氣，眼角掛著因為激動而湧出的淚水。他眉頭皺在一起，長年累月的疲勞生活讓他身體不好，負面情緒得不到解脫讓他壓力很大，臉色也很差。麗莎看得出來，他過得很苦。
不久後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主持人小姐，不好意思。」
麗莎搖頭。「沒關係。」
他又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因為沒有那筆錢可以支撐，我開始省吃儉用，也把自己剩下的錢都轉到我爸媽的戶頭裡，希望這樣可以讓她不要再找我要更多的錢。結果……」
他嘆了一口氣，神情既疲憊又無助。「結果她跟我父母亂告狀，說我都不養她，都不給她錢花。我已經每個月都給她我一半的薪水讓她花了，她還嫌不夠。我爸媽也是，只聽她說的話都不聽我解釋，以為我對她不好，反過來說我不疼她，我……」
「我就想，婚離不了，沒人站我這裡，沒地方可以讓我逃，我……我還是去監獄好了，至少在那裏面不用擔心錢的事情，說不定有案底還可以順利離婚。」
「胡先生。」麗莎皺眉。「不要這麼想，事情總會有轉機的。」
「轉機，」胡茂海不以為然地苦笑。「都過十幾年了依舊甩不掉她，我不覺得會有變得比較好的時候。」
「但也不能因此而犯罪啊，有案底之後出獄會很難過的。」麗莎不同意地勸道。
他搖頭。
「我不知道。只要能讓我擺脫她，我什麼都願意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