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右看向蜿蜒向前的深淵密林,以及樹梢如煙盤旋而上、像濃稠泥漿倒入灰色天際的黑霧。纏捲的濃霧彷彿在向他招手,邀請他繼續被打斷的旅程
出發前一刻,格雷終於想起忘了什麼。當他找到莫頓大人並告知後,老騎士沉默片刻,詭異地笑了。
「不用擔心。這點副作用我的騎士們承受得起的。謝謝你告訴我。」
一旁的威佛看起來可不這麼想。他的臉色本就蒼白,這時更蒙上了一層青苔似的陰影。想必已從肖恩那裡知道了。
格雷默默看著陰鬱的騎士瞥了眼他,瞥了眼莫頓大人,又瞥了眼四周,才低聲說道:「真的不用告訴其他人嗎?」
「威佛啊!」莫頓一臉邪惡,似乎給騎士們驚喜才是他的目的。「痛一下、殘廢、還是回歸女神懷抱,你比較喜歡哪一個呢?」
「哪個都不要。」
騎士臉上的表情格雷非常熟悉,那通常是他問懷亞特下一個要去找囓顎蝸還黑牙獒的時候。對格雷來說哪個都無法取捨,最後只能丟硬幣決定。
莫頓大人摸著下巴,語氣煞有其事:「那你要把接下來三個月的津貼都拿去買藥水?這附近最近的大城鎮還要走兩天,如果現在調頭——」
「還是讓大家忍耐一下吧。」
威佛立馬回答,說完明顯沮喪了起來。
捉弄完部下,莫頓大人笑嘻嘻地回過頭:「總之謝謝你告訴我。我們自己會看著辦的。」
「必要的時候請別猶豫,我可不想守著完整的屍體過年。」
「治療術對屍體有效嗎?」
格雷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合理,莫頓大人卻哈哈大笑。
「不愧是你!如何,別當冒險者,來我麾下當騎士吧!」
他或許只是在開玩笑,但威佛的臉色明顯更兇惡了。格雷收回視線,低下頭:「感謝您的賞識,但我無意也沒有資格成為騎士,請容我推辭。」
莫頓大人對他的說詞並無意外之色,嘴裡對著他說話,眼睛卻欣慰地瞄向一旁的威佛:「未來誰也說不定呢!好了,你的同伴在催你了,快去吧!」
前方的德雷克對冒險者們的真實身份旁敲側擊,對話三句不離女神,就連身為忠誠信徒的肖恩都感到坐立難安。他印象中這位圓臉騎士並非如此虔誠之人。德雷克只會在必要的時候祈禱。
肖恩對平民或騎士團沒有什麼意見,但除了氣候與餐食,他最無法接受的是同伴祈禱的頻率。
沒有起床時的晨禱,梳洗後用餐前,也不會去騎士團堡壘的女神聖壇奉上虔誠跪拜;進食前也不見任何人合起雙手;自然午禱、暮禱、晚禱和睡前禱也幾乎無人與他作伴。
只有明顯另有目的的德雷克,偶爾會帶著有點諂媚的微笑跪在他旁邊的坐墊上。
這群粗魯騎士比起神明,更相信自己手中的槍與劍。但這並不妨礙女神透過他們行使神蹟,他的確有些吃味。
諂媚的德雷克,他只能猜測是團長下了什麼指示。
不過無論背後有什麼陰謀,都沒有格雷的真實身份讓他感興趣。隨著時間流逝,長於此道的德雷克似乎也探究不出更多資訊,漸漸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
好安靜。
馬蹄規律的節奏與貨車輪軸的摩擦,漸漸化為引人墜入夢魘的笛聲。肖恩周身疲憊,或許不只是治療魔法的副作用。
他朝右看向蜿蜒向前的深淵密林,以及樹梢如煙盤旋而上、像濃稠泥漿倒入灰色天際的黑霧。纏捲的濃霧彷彿在向他招手,邀請他繼續被打斷的旅程。
肖恩悚然一驚,低下頭握緊雙手,靠向額頭。
振作點!這不就是你來到這裡的目的嗎?
雙手青筋糾結,但不管他多用力,顫抖還是止不住。胸前的劍鞘與盔甲互相敲擊,在寂靜中煞是突兀,令肖恩羞愧不已。
「嗚——」
殿後騎士悠長響亮的號角打斷了肖恩心中攀升的恐懼。他又驚又懼地攀著貨車邊緣抬起頭,赫然看見後方的密林中竄起一道高聳猶如尖塔的黑霧。
參天巨木往兩旁傾倒,彷彿有什麼龐然大物正擠過樹林朝他們而來。
警戒的騷動聲中,黑塔糾纏的霧氣炸裂開來,瞬時遮蔽了半邊天際。
「魔獸來襲!魔獸來襲!」
舉著號角的騎士從隊伍旁呼嘯而過,向著前方旗幟而去。肖恩巍巍顛顛地在顛簸的車架上站起,看著那衝天黑燄,無法克制地從腳底開始顫抖。
「……還是來了嗎?」
他的低語被護衛貨車的騎士聽見,不知年齡的騎士握緊靠在肩上的長槍,仰頭緊盯著旗幟。三聲短促的號角聲後,旗幟向著左前方微傾,隊伍立刻轉向開始加速。
肖恩反應不及跌落在帳篷堆裡,肩胛骨在堅硬支架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讓他痛得直喘氣。
這依然是個十足詭異的畫面。樹木接連倒塌的聲響固然使人驚慌,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讓騎士判斷來者何物的跡象。
一小搓看不清形體的漆黑生物從倒塌的巨木旁衝出,卻不是向著全速遠離的騎士們,而是繞了個彎,遠離震盪中心後再度沒入了密林。
像是在躲避什麼一樣。
幸好在那個不明魔獸衝出密林前,騎士們就抵達了目的地。這裡的地勢更高,足夠寬闊平坦。
高文把旗幟交給驚訝的迪特,與其他同樣重裝備的騎士縱馬來到最前方,其餘人則向著黑燄排成一個漏斗狀的倒三角形,取出弓箭靜待指示。
貨車載著頭暈目眩的肖恩來到了陣式左側偏後的地方。他聽見莫頓與冒險者們在更後面說著什麼,但目光卻被前方的黑燄吸引,完全無法將那毫無緊張感的對話聽入耳。
「什麼都看不到呢!」
「你在幹什麼?太危險了,快下來!」
格雷一手拎著韁繩,另一手搭在眼前眺望衝天的黑燄。他卻不是乖乖坐在馬鞍上,而是一腳踩在馬鞍前橋,直挺挺地站在馬背上。
懷亞特慌張地想抱住格雷的大腿,卻又怕反而嚇到馬讓格雷摔下。他正手足無措時,格雷就「咻」地一聲輕巧滑回馬鞍上,寵暱地揉了揉灰斑馬的鬃毛。
「米思很穩定的,對吧?」
灰斑馬抬起頭得意地噴氣。琥珀色的眼睛從銀白的鬃毛間瞥了懷亞特一眼,莫名讓人火大。懷亞特握緊拳頭,克制自己不要拋棄人類的尊嚴瞪回去。
他真的很懷疑這匹馬是不是塞錯了靈魂?總覺得好像看到一位銀髮的少女抱著格雷,不讓他接近。
「你以前不是來過這裡?你覺得那是什麼?」
格雷拉著韁繩朝前一指,雙眼閃閃發光。
「我才沒來過。只是去亞多戈伊辦點事,可沒有離城的空檔。」
他死也不會想靠近。
雖然這麼說,懷亞特還是跟著看向格雷所指的方位。來者仍在密林樹木的掩護下,即使沒有瘴氣遮蔽也辨認不出一鱗半羽。
「莫頓大人呢?騎士團有遇過嗎?」
沒等懷亞特給出回覆,格雷迫不及待地轉向面帶微笑的騎士團團長。威佛面露責難,驅馬湊近搶在長官開口前回答了格雷。
「就我所知是沒有。不過如果這是單獨一隻魔獸造成的,鐵定可以刷新紀錄。」
冷漠銳利的眼神簡直要穿透格雷的顱骨。懷亞特扶額,想為格雷的莽撞行徑跟對方道歉,威佛察覺到他的意圖,冷冷地說:「你最好看好他,別妨礙我們的行動。」
「那是當然。」
懷亞特尷尬地點頭,讓崔斯前進一點,擋在米思面前。
「來了!」
一聲短而激昂的號角聲為黑影現身拉起了帷幕。懷亞特默默張大了嘴,看著一根長到難以置信的黝黑鐮刀,從黑霧間高舉著伸出,俐落切斷了前方樹木延伸出的枝葉,唰一聲沒入泥裡。
濕軟的地面被拉出深深的溝渠,另一隻鐮刀從幾棵樹遠的地方出現,同樣在地上固定住後,一陣扭動,巨大的身驅將擋路的樹木推壓至極限。
粗廣足以作為房屋主幹的高聳林木就這麼應聲折斷,退到一旁,將主場讓予剛登台的怪物。
「那是什麼?」
經歷過多次任務的威佛也忍不住驚愕,連一旁的格雷在讚嘆都沒意識到,忘了要斥責。
在瘴氣影響下密林的樹木已比尋常同類還要高大上四、五倍,那隻被黑霧纏繞的巨獸幾乎與樹頂同高。
碩大的身軀彷彿是座要塞,從身側延伸出的鐮刀狀枝節就像陡峭的塔樓。數十隻枝節正緩慢但流暢地起伏,表面密佈的纖毛如利刃寒光閃過,令人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巨獸拖著臃腫的身軀從傾倒的巨木間爬出,相較之下渺小的可笑的頭部像被擠壓過一樣異常扁平。八隻眼睛在破布袋般的頭顱上閃爍著邪惡的紅光,滴溜溜轉了一圈後,對準戒備的騎士。
「弓箭預備!」
號令之下騎士們舉起了弓。箭矢的箭頭幾乎有手掌寬,乍看之下簡直像是把長槍頭搭在弓弦上。
「女神啊!請您引領我!」
隨著微微顫抖的齊聲誦唸,箭頭亮起藍白炫光。魔獸立刻停下動作,只剩頭部附近短小的爪牙激烈地搓動。紅眼閃爍,它仰頭對著天空張開大口。
預期中的刺耳嘶吼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靜。騎士們面面相覷,懷疑是否有隱形的魔物悄悄蒙上了他們的雙耳。只有格雷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它生氣了呢!」
詭異沉悶的僵持中,魔獸壓低身軀,猛然飛奔了起來。
「發射!」
莫頓大人立刻揮下了高舉的手。數十支箭矢挾帶著艷藍色的尾巴破空而過,輕易越過人類臂力理當無法跨越的距離。
帶著倒勾的箭頭刺穿魔獸佈滿疙瘩的深色外皮,牢牢將神蹟送入魔獸腫脹的軀體。有幾支落空的箭矢在魔獸身後不可思議地調頭,凌厲地竄進甲殼的縫隙。
魔獸再度鳴叫,揮舞枝節想把背上的芒刺揮下。箭頭緊咬不放,黏稠的液體從傷口中滲出,滴落地面帶起一陣青煙。
格雷揉了揉刺痛的耳朵,忍不住讚嘆。畢竟是魔獸的天敵、女神之力充盈的武器,只要能突破外層的瘴氣庇護,就能造成持續性的傷害。
騎士們從箭袋中抽出第二支藍光閃耀的箭。格雷忍不住瞧個不停,看見他明顯的驚訝之色,威佛得意地笑了。
第二波射擊瞄準了魔獸前方鐮刀狀的右側枝節,箭矢毫無意外地準確釘住揮動的腳,魔獸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但還未倒下。被揮落的箭矢失去聖光,在地上被踩成碎片。
重裝騎士微微散開,準備突擊魔獸變得脆弱的右側。巨人般的騎士手中的長槍槍桿幾乎有碗口粗,銀白色的槍尖也像箭矢一樣竄出藍色的燄光。
沒人理會在貨車旁手忙腳亂的肖恩。他拎著劍鞘跳下地面,焦急地搜尋備用馬匹。他還沒找到坐騎,天色突然變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