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補班,晚上有法文課,然後他得抓緊時間唸完公費考試的今日份進度。自鞋櫃取出舊鞋,雙腳又自己折回來,站在餐桌旁。周周仍是他幾個月來所熟悉的模樣。瀏海亂翹,戴著一副大眼鏡,穿著她慣常的睡衣,黑短袖、黑運動褲,十分專注地吃著聽起來烤得很酥的吐司,面前有電腦和厚厚的原文書,還有一大壺咖啡。她的視線從陽台上某個點移到他臉上,彷彿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他盯著她坐的那張椅子,確切地說,是盯著掛在那張椅子上的一件超大號黑色外套,那不屬於這棟公寓裡的任何人,像隻不懷好意的巨大蝙蝠。小草繞到她正對面,過於用力地拉開椅子坐下。周周的眉毛揚起來,「會吵到其他人啦。」
她放下吐司,把手上的屑屑拍在小白盤子上,起身去打開電風扇。小草想起她曾嫌自己體溫太高,待在他身邊,總是有熱氣從他身上源源不絕地冒出來。她這麼說時,把前臂橫在兩人之間,那時小草只看到她的手肘貼著他。現在因為風吹動空氣,一股不屬於這棟公寓的氣味飄散開。他瞄一眼她緊閉的房門,冷淡地指控,她跟她朋友昨天晚上在客廳講話,也笑得很大聲。周周看起來很訝異,然而她不爭辯,或說不跟他爭辯。
「對不起嘛,晚上請你吃飯,想吃什麼都可以。」
莫名地,他覺得聽起來很刺耳。
昨天來的那個人,他聽見對方進來的第一句話是「至少妳看起來沒有不好」。周周說「我覺得你也是啊」,問題出在語氣,低沉而緩慢,她從未那樣說話。小草當時在自己房間,但這裡隔音很差。把平板丟在床上,先是靠著門站,然後坐著,他得出結論:只有認識得夠久的人才有辦法進行那種談話,每一個現在都可以連結到某一個過去的瞬間,那就是他們對彼此知悉的程度。然後,清晨的麻雀開始啼叫,不客氣地提醒,這又是行程滿檔的一天。
現時沒有人有那麼多時間去認識另一個人,他們都早就過了那個階段。失眠的人最好別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但他已經受夠了這種拖泥帶水的局面。
「我真的覺得,既然我們相處得很開心,為什麼不在一起?」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
周周的吐司吃完了。她把那壺濃黑的咖啡倒進自己的黑馬克杯裡,再度擾動了整個空間的氣流。加上她身後那道黑色陰影,她整個人都變成黑色的,一種不尋常的黑。她本來想倒一杯給小草,大概是想起他不喝咖啡,因此縮回了手。
「你不是說,希望我在跟你相處的時候,可以很自在嗎?」
「目前這樣,我就覺得很開心,也很自在。」
「但是,超出這個程度的開心,就會變得很不自在。」
「妳要我待在妳規定的位置。但我沒必要聽妳的。」
周周嘴角往下壓了壓,「好啦,你上班真的會遲到。」
小草走後,阿海才從自己的房間出來,拉開門,偷偷探出半個頭,頭髮跟周周一樣亂。他無比自然地溜到那張還殘留小草體溫的椅子,一副要大聊特聊的模樣。周周翻了個白眼,她其實默默喜歡這種「類似姊妹」的感覺。透過阿海,她開發出一個半真性情又有點辛辣的自己。唉,小草怎麼就是不能理解呢?開發出新的自己,就是在這段時間裡,在這個共生的潮流概念底下,租不起帶廚房的居住空間的他們通過彼此所能擁有的全部。不,也許小草完全理解。
「他如果突然不住了,會很麻煩。」阿海說,這時他注意到被小草甩上的不鏽鋼門沒有闔實,又站起來去關好。
幾次都沒關上,只好用力,結果發出碰地很大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