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在楚王府正門前停下。
晚風漸起,涼意愈盛,此時正是日暮時分,溫慕雲掀簾而出,一襲月白長袍迎風飄蕩,早晨出門時所穿的藏青長袍不知在何時已被換下。
走進大門,他筆直往內院而行,打算先回書房歇一會,卻沒想到剛踏入前庭,就看到雲繡帶著喜兒杵在路邊上站著,目光切切地朝大門方向張望,見他歸來,面露欣喜,隨即又好似羞怯般將頭低下。
他腳步微頓,眉眼間神色未變,待走到她近前,才朝她開口問道:「天色已晚,夫人因何在此?」
雲繡低頭盯著他的長袍下擺,臉色微紅地說:「左右也無事,就想著在這裡等你回來。」
聞言,溫慕雲淡淡一笑,言道:「夫人辛苦了,下回不必如此,當心著涼。」
不冷不熱的一句話,卻聽得雲繡心花怒放,只覺得溫慕雲是在關心她,連忙輕輕搖頭,解釋說:「不、不辛苦的⋯⋯」
跟著又極小聲地補上一句:「⋯⋯能看見你我就很開心了。」
聲如蚊蚋,也不知溫慕雲是否有聽見。
「走吧,先回去歇息。」溫慕雲看了她一眼,轉身便朝內院走去。
雲繡眼巴巴跟上去走在他身旁,行過一小段路之後,心中驀然感到有些失望。
溫慕雲並沒有如早上那般伸手牽她。
只不過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想了想,認為應該是喜兒跟在後頭,所以溫慕雲不好意思如此親密吧?
在心裡迅速安慰了自己一番,雲繡轉而又開始期待起晚上一起用膳的時候。
兩人一路走到正廳前,溫福遠遠看見,從一旁快步走過來,躬身喊了聲二少爺。
見狀,溫慕雲眼神微動,當即轉頭對雲繡說道:「夫人先行回去歇息,待會晚膳時我會過去。」
雲繡點頭應下,便帶著喜兒走了,沒有多說什麼。
見她一離開,溫慕雲立刻改往書房走去,溫福在後方亦步亦趨地跟上。行至半路,溫慕雲才開口道:「有什麼事要稟報?」
溫福垂下頭,一邊走路,一邊低聲回說:「您交代的事,奴才已經告知二少夫人了。」
「嗯。」溫慕雲反應冷淡,似乎心不在焉,只一直往前行:「她都說了些什麼?」
溫福沒有隱瞞,把今日他與雲繡的對話全部稟告,之後不敢多嘴,僅繼續跟著,等候主子的指示。
然而溫慕雲並無任何表示。
又多走了幾步路,他才聽見前方傳來溫慕雲的吩咐:「去讓人準備一下,我要沐浴。」
這麼早就要洗浴?
雖然心中疑惑,但溫福不會去多管主人家的私事,領命後就轉身匆匆離去。
轉眼半個時辰過去。
後院裡,廚房已經準備好晚膳,雲繡坐在桌前等著去領飯菜的婢女們回來布菜,一邊等著溫慕雲前來。
不多時,溫慕雲邁步走進後院,身上已經又換成一套霜色衣袍,雲繡連忙起身迎上前去,笑著說:「剛好要上菜呢!來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溫慕雲回以微笑,暗地卻生出幾分譏諷,怎麼說都是自家王府的廚子,做出來的東西哪能不合他的胃口?
兩人一同落座,正好桌上飯菜已經布好,溫慕雲掃過一眼,發現全都是他極喜愛的菜色,略為思索後,心下有些瞭然,這女人莫不是費著心思在討好他呢?於是故作溫和地對著雲繡笑道:「有勞夫人費心了。」
想不到會被稱讚,雲繡臉上羞赧,趕忙擺擺手,有些難為情地解釋說:「不不,費心的是府裡那些廚子們,我哪有費什麼心?我都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呢⋯⋯所以只好拜託他們多做一些你平時愛吃的菜色。」
這番話說得不忮不求,溫慕雲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神態中沒有絲毫虛偽做作,亦無半點炫耀得意,看上去倒像是真心話。
難道這女人真的只是單純地在討好他,並沒有任何多餘的非分之想?
目光掃回桌上,溫慕雲點點頭,嘴邊噙著恰好的笑意,說道:「確實,這些都是我愛吃的菜。」
雲繡一聽,立刻開心地說:「那趕緊先吃吧!要不等會菜就涼了。」說完便看著他,等著他動筷。
實際上雲繡也是餓了,只不過溫慕雲是一家之主,他若不動筷,於禮而言,其他人也都不能先動筷。
看著雲繡略顯緊張又帶著期待的小眼神,溫慕雲突然理解過來。
是了⋯⋯在她的觀念裡,她是他溫慕雲的妻,而且又曾說過喜歡他,因此自然會想要討好他,以期獲得他的青睞。
溫慕雲心中冷笑,女人的愛慕總是伴隨著代價,不論高低,這一點他在平樂身上早已深有感受,雲繡亦不會是例外。
畢竟他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大多數都是建立在利益交換上的。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維持著表面的假象,哄她開心就好。
反正,他也不可能給她更多。
私下有了計較後,溫慕雲不再關注雲繡,拿起筷子隨意夾了一道菜就開始用膳。
眼見終於能吃飯,雲繡也跟著動筷,這滿桌的菜中也有幾道是她愛吃的⋯⋯方才只能看著,早就饞到不行!
一口醬牛肉吃得她滿嘴留香,正享受著,卻聽到一旁溫慕雲開口說道:「夫人下次不用如此費心,縱使再喜歡,吃多也是會膩。」
雲繡咀嚼的動作一頓,抬眼朝他看去。
然而溫慕雲沒有看她,只一邊夾菜,一邊又說:「而且這麼多道菜,妳我二人哪裡吃得完?莫要浪費。」
聞言,雲繡眨了眨眼,隨後默默數了一下桌上的菜色,越數臉上越心虛。
這頓晚膳加上湯品一共⋯⋯有十菜一湯,確實是太多。
她露出討好的笑容,對溫慕雲認錯道:「是我疏忽⋯⋯下次我會讓廚房做少一點,四菜一湯如何?」
溫慕雲終於轉頭看過來,見到她一臉歉疚的樣子,無奈笑道:「行。」
隨後又補充道:「還有,記得讓他們照舊就好,別再特意去搗弄菜色。」
「知道了。」雲繡忙不迭答應。
兩人繼續吃飯,雲繡不時找話題與溫慕雲搭話,而溫慕雲也偶爾會問她幾句問題,一時氣氛融洽。
又過一會,一名婢女提著食盒走進來,雲繡一看,便知是自己特意吩咐的東西做好了,於是有些期待地偷瞄著溫慕雲,料想他等下會有什麼反應。
婢女很快就將食盒內的東西擺上桌,那是一盤晶瑩白嫩的長形方糕,上頭撒滿糖霜,還淋了一些蜜,看上去十分可口。
雲繡沒見過這種點心,當下就覺得嘴饞,不過還是強忍著等候溫慕雲的反應,而溫慕雲則是一看到那盤雪玉糕,手上吃飯的動作馬上停了下來,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眨也不眨。
片刻後,他微微蹙眉,開口問道:「是妳讓廚房做這雪玉糕的?」
「是啊,看上去很好吃呢!你要先吃一塊嗎?」雲繡大方地承認,一邊笑著提議道。
溫慕雲卻不說話了。
他瞧著那盤雪玉糕,又轉頭看向雲繡,那眼神中毫無笑意,像是要穿透她一般。
雪玉糕是北方部族的食物,溫國少有人知曉,更罔論製作,雲繡這個將軍府剛出閣的小女兒怎會識得?又怎會恰好知道他楚王府的廚子會做這雪玉糕?
那只能是王府內的人告訴她的。
溫慕雲放下筷子,面若冰霜,冷冷吐出一句:「我還有事,夫人慢用。」
接著又對一旁的婢女吩咐道:「把那盤雪玉糕撤下去,直接拿去倒掉,誰都不許吃!」
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留下雲繡滿臉錯愕,一頭霧水。
不是說溫慕雲最喜歡吃雪玉糕嗎?怎麼才見一眼就翻臉了?
還寧可倒掉也不給她吃⋯⋯
雲繡不禁感到有些洩氣,無奈地看向桌上,那些菜還有大半都沒吃完,然而突然鬧這麼一齣,她也沒有心情再繼續吃下去了。
最後她嘆了口氣,讓婢女們把桌子收拾乾淨。
另一頭,溫慕雲剛走出後院,就差人去找溫福到書房問話。
溫福在王府服侍多年,一過來看見溫慕雲臉黑得要命,立刻知道不妙。
果不其然,溫慕雲劈頭就冷聲問道:「是你跟夫人提到雪玉糕的?」
溫福一愣,急忙回說:「奴才未曾跟二少夫人提過,二少爺為何有此一問?」
溫慕雲用審視的眼神瞧著他,片刻後才移開目光,說道:「她讓廚房做了雪玉糕。」
溫福驀然一驚,明明他只說了二少爺喜歡吃糕點,怎麼二少夫人會知道雪玉糕的事?
溫慕雲往後靠上椅背,閉起眼睛,沉聲吩咐道:「去查清楚是誰跟她說的。」
「是。」溫福低聲應下,忐忑離去。
*****
當溫福趕到後院時,雲繡正躲在房裡悶著。
「奴才溫福,求見二少夫人。」
聽見門外傳來溫福的聲音,雲繡愣了愣,讓喜兒去給他開門,並跟著起身走了出去。
身為女眷,她是不能在房裡會見男性下人的。
門外,溫福見她出來,先是躬身行了禮,而後便說:「二少夫人,奴才有事要說。」
「什麼事?」雲繡疑惑道。
溫福面色凝重,猶豫一會後,才開口道:「敢問二少夫人,是從何得知雪玉糕的?」
雲繡微愣,怎麼又是雪玉糕?
方才回房後,只剩她與喜兒兩人之時,喜兒立刻撲通一聲跪下,嚇得拼命磕頭求饒,說她只是猜測二少爺喜歡雪玉糕,卻沒想到結果害了她。
雲繡見她魂都要嚇沒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實在也是不忍心怪罪她,畢竟喜兒並不知情,又是為了她好,便把此事揭過了。
現在卻換成溫福來問這事?
想起晚上莫名被那雪玉糕給害到,於是她有些好奇地問說:「這個雪玉糕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二少爺不是喜歡吃糕點嗎?為何今晚一見到就生氣?」
「二少爺確實是喜歡吃糕點,只是⋯⋯」溫福說到一半陡然住了口,沒再繼續往下說。
畢竟這牽扯到二少爺的私事,若是不經允許就私自跟二少夫人說了,那遭殃的就是他了!
雲繡見他話說一半就沒下文,連忙追問道:「只是什麼?」
溫福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哎,二少夫人就放過奴才吧!總之,為了您好,您別再讓廚房做雪玉糕了,也別在二少爺面前提到。」
如此態度已經很明顯,雲繡也不為難他,只說:「那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是從哪得知這雪玉糕的,我不想要有人因此而受罰。」
溫福微訝,這位二少夫人倒是個聰明的,畢竟王府內就這麼多人,關於雪玉糕的事,她只有可能是從下人那裡聽來的,但沒想到她會為了這種事而去維護下人,心底不禁對她多了些好感。
思考片刻,溫福躬身回道:「奴才知道了,二少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二少夫人莫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