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家庭的陰影從童年壟罩至出社會的今天,一大塊雜質沉澱出我這樣想愛人又不喜近人、想正向卻悲觀至上、陰晴不定的個性。前 20 年遇到不喜歡的事物只會壓抑隱忍,如今像是當初討厭的那種人,面對不悅的事情只管冷嘲熱諷,絲毫忘了身邊的人會中箭,或許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內在白目衝動的本質。
然而,光是內心不安地、充斥罪惡感地、抖聲不堅定地拒絕不喜歡的事物,就已經是很大的突破。
包括不喜歡自己。
學生時期只能被動接受他人的討厭與比較,為了反抗而拼命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在這個心靈雞湯如洪水淹沒書店,社群貼文陽光得令人頻頻中暑的世代,能夠大聲說出「我就是討厭我自己!」不得不說也是一種爽快的叛逆。
身邊有一個完全相反的朋友,認識十幾年如一日地喜愛自己,每一件大小事都能散發「快來稱讚我」、「我覺得我很棒」的氣息,總是不厭其煩找人討摸。
他不厭其煩,我可是聽到就煩。我又不是魔鏡。
恰好我最不喜歡耀武揚威地攬功或不會反省自己的人。
恰好我也羨慕這樣的貪婪與天真無知無邪。
年初去心理諮商時,諮商師提到「抱著正念思考很重要」,我才剛表現出抗拒,對方繼續補充「正念不是逼自己樂觀,而是認真去體會每一口飯、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呼吸--讓自己的思緒活在當下」。不過持續一個月後,這個日常正念訓練已經被拋諸腦後,以前那些後悔的、不舒服的、衝擊的經驗,又再次無孔不入地滲透進生活的每一刻,不論在洗澡、在看劇、在開會、在跟朋友吃飯得有說有笑的某一瞬間,總有一道聲音(或很多道)忽然彈跳在腦中「叮咚~別忘了你昨天那件事情做得很糟、上個月那句話你不該說出口,而且你還記得幾年前做過一樣的蠢事嗎?這麼多年你還是沒學到教訓喔!」若說以前最討厭的鈴聲是早上起床的鬧鐘,現在鬧鐘只能屈居第二。我真的替鬧鐘感到委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書店暢銷書第一類永遠都是「培養習慣」,好多好多的一二三四步驟躺在書店第一個最顯眼的位置上,彷彿走上去翻一翻書,旁人就會對你的好學向上而感到自嘆不如。但不可否認習慣是重要的,持之以恆也是最難的。我人生中持之以恆的事情不多,厭世和厭我應該名列前茅,連以前最喜歡的創作如今也變成需要意志力勉強才偶爾為之的事情。我懷念著無時無刻拿著鉛筆在紙上沙沙作畫,也懷念抱著鍵盤一個晚上完成一篇極短篇的成就自滿,最不懷念的就是那些早已遠去、現在卻如影隨形的批評指教聲音。
前陣子老師私訊我。求學時間偶然到辦公室打工成為老師的助理,其實也才短短半年,卻留下許多珍貴的回憶,十年來也依然保持聯繫。
打開資料夾,一共五個寫著不同年份檔案的海報設計稿。每一年在這個容易追憶的季節,我就會因為老師個人音樂會的委託而重操舊業,開始思考構圖。
今年的主題是童心,老師丟出幾個參考圖,完全跳脫我以往熟悉的風格,因此光在草稿階段就打掉好幾個,好幾個晚上畫的東西通通被揉成紙(因為是數位檔案,所以在我腦中揉的,很環保)。頭痛之時,我又打開那五個資料夾。好好奇我--他是怎麼設計的?(怎麼隨便做一做就過關了?)
我的興趣是繪畫和寫作,但海報設計排版?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只是被慣老闆逼到不得不半路出家的野生美編,一直以來都知道自己的等級在哪,何況忝居設計師一職。
看著這幾年的海報,我想起每一次接委託,流程都差不多。帶著不安、不確定、不專業的心態,登高一呼說好我接了,然後只能乖乖做了,乖乖痛苦,乖乖與自己的思考幹架--今年依然接下它、處理它、但我好像快打不過他--打不過那個比鬧鐘還貼心準時的自我叮嚀。
五年前的我不喜歡五年前正在做的設計。
五年後的我也認為自己不會設計、不自量力。
但今天的我卻意外喜歡過去每一年的設計。
每張曾讓我惶恐不安的畫面,好像都藏著一段當時未拆封的感受,遲遲到這時才發送訊息成功。
喔對了,我很喜歡宇宙、星空有關的議題,當第一次知道宇宙與地球有時差,並且頭頂上閃爍的星辰可能幾百年萬年前就已殞落,只是光芒到現在才抵達地球時,從星星到地球,這段能誕生許多敘事的距離,讓我感到浪漫無比。有時在閱讀一首古詩或一篇古文,覺得人的意念也是一樣的東西。今月曾經照古人啊。
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有時差的。
今天的我喜歡五年前的設計,也願意體諒五年前或許犯過一些無法挽回的錯的我。今天的我厭惡自己,但幾年後的我,會不會回頭喜歡這時的自己?
似乎,能夠稍微理解。為什麼有一派人堅決「所有最美好燦爛的記憶都在年輕時,要趁早體驗人生」,為什麼又有另一派宣稱「現在這些辛苦都是小 case,未來你就知道這一切值得」。
因為不在當下。
畢竟距離本身就是一種浪漫。
其實每當噩夢般的叮嚀聲響起,同時也有另一道聲音在辯駁:「我知道當時的你能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就算交由現在的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你好。」我的討厭很即時,喜歡卻延遲很久才抵達。不確定要過了幾年後,他才會姍姍來遲,對著今天的我,說一聲「我很喜歡」。
我把喜歡交給未來的自己,我負責喜歡過去的自己。所以現在,應該還是能繼續承認「我討厭自己」吧?
2024/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