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案．賑濟貪瀆案 (1-10)

    楊朠喜道：「好季子，你說得有理，池鬯，你說呢？」花盈緋回道：「小公子，騎師⋯⋯技藝優劣，依在下拙見⋯⋯無關眼盲與否，全⋯⋯全憑如何和馬兒互通心⋯⋯心意、互調息氣，反倒⋯⋯騎師技藝過精，會力壓馬性，以致協⋯⋯調未暢。月英姑娘，鬯⋯⋯今日相馬，同十九龍馬⋯⋯鳴聲附和，仍難抉⋯⋯投⋯⋯投注哪匹龍馬，兩日後⋯⋯金光門前再會。刁壯士告辭。」花盈緋無視他人、告辭轉身，刁妙璉快步跟在其後，一同離去。楊朠待說些什麼，又把話嚥回，甚為不捨，姐弟一心，楊杲也離情依依地望著花盈緋的背影，十分仰慕，他暗自排名心中英雄，父皇第一、刁鋒第二，而新識的池鬯先生第三。

      姐弟倆無精打采，見苗多算寒暄著張須陀、鄭羲、麻叔謀等人，楊朠心裡更不舒坦，她多希望蠡苑當家主，是像書生池鬯那樣的男子。楊杲忽拉扯刁鋒衣袖，不住氣促痰咳，面遮下的臉蛋兒漲紅，刁鋒忙抄抱楊杲，奔出層層人群，楊朠緊張隨後，問道：「杲兒犯病啦？」刁鋒輕拍楊杲背心，道：「此處龍蛇混雜、駢肩雜遝，蛾粉亦沒散淨，恐怕濁氣侵入公子體內。」

      「肺嬌腎虛、津液凝痰、胸憋哮吼，須讓孩子跪坐身傾，以引痰，才能緩息止咳，否則痰液瘀積沾黏，就會氣弱而易折。」方才旁臥沉睡的跛足老者，不知何時來到三人身邊，他準備搭手於楊杲脈門時，刁鋒一個側身迴開半寸空間，跛足老者伸手落空，哼道：「好俊朗的身手，但你少笑少語，多半體質鬱結，易生頭疾。」楊朠嬌叱：「老伯，你怎伸手就抓我弟弟，太過無禮！」跛足老者傲然說道：「我是大夫，要救妳快死掉的弟弟，你們不感激也罷，還數落人，妳說誰無禮？」

      楊朠和刁鋒對望，見楊杲哮喘厲害，再拖時辰，恐有變故，楊朠思忖一會兒，道：「老伯，我一時心急衝撞你，你別見怪，我弟弟他⋯⋯。」跛足老者止住楊朠話頭，示意刁鋒道：「把孩子抱到那邊驢車上。」近處，一輛無蓋驢車上，坐著兩名布衣男子，楊朠甫照面即打愣。兩男樣貌突兀，分明已過弱冠之年，面容卻似比楊杲大不了數歲，一人面朱耳赤、雙眼殷紅，猶如怒意沖面；另一人則白皮青藍、了無生機，宛若死後屍僵，他兩人腳邊擱置兩隻藥箱及幾具煎藥爐。刁鋒目光四下逡巡，見柴紹等千牛司射們緩靠驢車，業已發現楊杲異狀，刁柴兩人互使眼色，暗地保護南陽公主和趙王。

      刁鋒抱楊杲坐入驢車，故不得體統，敞開自己衣襬為楊杲遮陽，楊杲喘咳不休，面青男子揭下楊杲面遮，跛足老者兀自打開徒兒的藥箱，丟了些草藥入罐，對面朱男子說道：「與病爭時，武火煎煮。」面朱男子右手扶住罐身，左手則以內力催發煎藥爐火，火苗倏旺，過不多時，陶罐竟瀰漫濃烈藥味，似已煎成。楊朠驚奇問道：「如此武火快煎，藥可效用？」話一出，才覺說得傻，果不其然，跛足老者罵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闊，就算內廷御醫也不及我半。」楊朠俏皮說道：「嘻，原來你才是真正的『閻羅爭命』。」

      楊朠覺察此師徒三人雖脾性容形古怪，卻真正有大夫的悲憫心腸：面青男子摘除楊杲面遮時，從懷中掏出淨布替弟弟拭汗；面朱男子雖專注煎藥，然時不時偷覷弟弟，甚懷憂心；跛足老者取竹管置於楊杲口中，藉中空管心彈投藥粉，以化痰引痰，拍背催咳，神情極為慈祥。故而楊朠大膽起來，與跛足老者逗話。

      面朱男子將煎成的藥水，倒進瓷碗中，遞給面青男子，豈料剛碰觸藥碗，碗裡居然結出薄霜，爾後又迅速化掉，楊朠「啊」了一聲，才明白武火煎藥用意。古來欲發藥性，必須慢引，慣以文火煎煲，武火過炙且急，易壞藥性，跛足老者療治方法獨特，自負其藥方高明、藥材精良，縱然經武火快煎，仍達高效，再者，面朱、面青兩男子內功奇特，一人可製高溫，另一人可製低溫，高溫煎藥後，再用低溫速保藥性。病人服用時不燙口，食藥時短，藥性能捷速遍佈週身，奇效歸成。

      痰液吐盡、良藥苦口，楊杲逐漸氣順息暢，恢復臉色。楊朠喜道：「季子你好些了麼？」楊杲微彎腰施禮，虛弱道：「姐姐我好多啦。多謝大夫辛苦、多謝兩位先生辛苦。」跛足老者扶楊杲躺下，笑道：「哈哈，你這孩子知禮討喜，老伯和兩位叔叔救你甘願。你臥息一刻鐘，不可再語。」楊朠嘆道：「唉，季子每每哮喘，沒折騰個把時辰不會轉好，我家那些御醫⋯⋯愚醫可沒你們三位本事，老伯真厲害。」刁鋒理衣完畢，抱拳道：「敢問三位名號？」

      「老漢人稱痲老貓，兩徒兔大福、狗二祿。」跛足老者自介三人，楊朠微愣，忽噗嗤一笑，三人名副其實，那跛足老者行止如貓，左眼至左頰滿佈乾疙瘩、皮肉扭皺，楊朠事後向刁鋒詢問，方曉得癘癩之症治癒後，會留下這樣的疤痕。面朱男子的容貌像兔子，尤其一對圓紅眼；面青男子則質性誠良，忠犬守戶差可擬。

      楊朠忽低聲恨恨問道：「貓老伯，麻叔謀當真蒸食寧陵小兒？」此事她一直掛心，回宮非向父皇，狠參這狼臣一本，好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痲老貓冷哼：「他油面躁體、髮頂黏濁，卻容色枯表氣虛、言語悒塞，此些病徵全源於痰濕，足見濕邪已入五臟，正飽受歷節風痛之苦，故滯礙緩行。」楊朠也注意到麻叔謀行動遲緩。痲老貓續道：「其實都是瘧蟲侵擾病體導致。他麻叔謀奸獪，找得醫也庸，巢元方那老小子，診斷他是風邪入肌膚腠理、病伏胸臆，得用初生不足月的羊羔，合著杏酪、五味子清燉成『含酥臠』，原是不錯，可惜他少醫一項。」楊朠嬌呼：「巢元方！」太醫令巢元方，受命煬帝，貼身照料楊杲。

      痲老貓道：「怎麼，妳識得？」楊朠忙否認：「我⋯⋯我才不識得，只聽說過他本事很大。」痲老貓啐了口唾沫，惱道：「本事大？哼！醫官家病易、醫百姓病難，躲在皇宮內廷研缽施針、藥膳藥茶，算什麼本事，簡直沒辱師門。」楊朠見痲老貓甚怒，直瞧兔大福、狗二祿，兔大福被瞧得尷尬，對師父怯道：「師叔他還是敬師祖的。」楊朠反應機靈，聽得兔大福如此回答，便知是醫家同門恩怨，不願再扯將話題，慧黠一笑，道：「咱貓老伯出身醫家名門，無怪自負得緊、吹螺吹得特鳴，為何醫官家病易、醫百姓病難？官家嬌貴，最是脆弱。」痲老貓揉了揉鼻，再探手輕按楊杲額頭，楊杲呼吸穩順，早已入睡。

      痲老貓解釋道：「官家人自幼，錦衣暖體可健肌骨，玉食溫腹可強精氣。雖少勞寡作，終日卻動通騎射遠遊，靜達養生寧神，實際底子極好。反觀百姓，粗食劣衣、質底不佳，如農人終年手足浸泥，濕氣由四肢侵入；工匠居爐近火，燥氣直摧體魄；漁樵夜入山川，越晨方獲魚柴，寒氣襲膚竄孔，例舉不盡，往往是一病便要了命。」刁鋒一直不作聲，此時忽問道：「麻督護可是『黑蝤歷節風』之疾？」話出，痲老貓師徒三人皆詫，痲老貓讚道：「好小子，身手了得則罷，竟有此等見識，是『黑蝤歷節風』。」楊朠奇道：「好怪的病名。」

      痲老貓說道：「寧陵地處濕熱，致燥鬱悶體，加諸蟲患甚囂，或因誤食誤浸不潔之水，蠕蟲侵膚蝕臟，歷節遂生，四體腫燒痺痛。巢元方『含酥臠』本對症入藥，羊羔清燉，溫胃益腎、滋血補氣、強形去弱，而杏酪文火濃煎如膏，鎮咳平喘、消痰嗽抑風邪⋯⋯然貪婪無度，自傷無救。」楊朠稀奇，道：「人貪婪也會自傷無救？」痲老貓不屑說道：「貪婪者多妄思妄欲，勞心戕神，終日念想權勢錢財、美人，好食縱慾，豈非自傷？老小子治標不治本，徒具形式，缺醫此病徵。」楊朠笑道：「醫病還得先醫本性？」痲老貓道：「心疾得由心醫斷根，只是世間心醫極少，麻叔謀怕無緣得見，即便此番挽他一命，然狼性不改，過得數月依舊病入膏肓、壽盡歸西。此病易醫，循季漸進，春拔蟲、夏去濕、秋補陰虧、冬護元養息，可惜麻叔謀耐不住。」

      楊朠慍道：「貓老伯，聽您解論，麻叔謀果真蒸食寧陵小兒！」痲老貓道：「自古食人肉本非奇事。巢元方分明開得是『含酥臠』藥方，不知麻叔謀何以用幼子入藥。」兔大福忽道：「師父，會否滕山秘術？」痲老貓怒視徒弟，罵道：「糊塗！巫覡謬術豈可和正宗醫理相提並論！」楊朠見痲老貓如此大怒，欲多相問滕山秘術之事，刁鋒已抱起楊杲，說道：「多謝神醫救命恩德，金銀俗物不予相贈，家主自另酬謝。」痲老貓笑道：「你身手見識不凡，能得你護衛，你家主人也該神通廣大，他日我痲老貓所需之處，你家主人自會得知。娃娃每日當服雪山景天草和蓍黃草各一株，五年後則可根治。」刁鋒抿唇，點頭施謝，步下驢車、毅然離去，楊朠急忙向痲老貓三人斂衣施禮，道：「貓老伯、兔大哥、狗二哥，月英多謝你們了，有機會再來找你們玩。」亦奔下驢車，朝刁鋒大喊：「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