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初春,捷克老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1914~1997)在布拉格住院期間,把身體伸出五樓病房窗戶,餵食站在窗外的鴿子,意外墜樓身亡。赫拉巴爾因寫作詼諧文學而聞名歐洲 , 他死於非命的方式,巧合地洋溢共產政權下遭壓抑的黑色幽默,與他早年作品的的神髓遙相呼應。
赫拉巴爾生於小康家庭,畢業於中歐最古老的查爾斯大學(Charles University)法律系,可是之後並未從事法律工作,反而當過體力勞動者、火車調度員、售貨員等。下班之後他習慣流連酒吧,廣交朋友,借酒行樂。將他後來作品翻譯成英文的學者表示,赫拉巴爾是個裝瘋賣傻的智者,他其實對艱澀的歐陸哲學有獨到的心得。
四十歲的時候,赫拉巴爾到廢紙回收站當打包工,這種看似枯燥無聊的生活持續四年,卻讓他無意中淬煉出關於獨處與安靜的智慧,更醞釀出一部讓包括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內等讀者驚豔的傑作《過於喧囂的孤獨》(Too Loud A Solitude,英譯本)。
這本小說的主人翁是廢紙回收打包工,在昏暗、充滿霉味的地下室工作了三十五年。每天上班幾乎都是獨自一人,身邊是冰冷的壓紙機器和廢紙。然而他倒自得其樂,把各鍾紙類回收物,包裝成精緻的藝術品;把別人丟棄的世界名著帶回家,建立私人圖書館(藏書成噸),自己更成為康德、老子專家。
今天很少人會想像資源回收工人可以同時是位藝術家和思想家,《過於喧囂的孤獨》的主角確是如此奇葩,很大程度可以歸功於獨處與安靜。在第一章結尾的獨白,他這麼說:「我能夠坦然自處,因為我從不孤單,我不過在獨處而已,在人山人海的獨處狀態,活在勢不可當的無限和永恆當中。無限和永恆似乎喜歡像我的人。」
即使獨處與安靜真的或多或少醞釀自我認識和成長的洞見,促成專注思考和遇見永恆,我們也許會認為,以上人物和角色的遭遇不過是個別例子,更是純粹環境使然。回到日常生活,我們難以獨處與安靜,大概也會訴諸環境使然:除了本章一開頭提到社會的約定俗成,還有來自老闆、客戶或家長群組的電子訊息,以及但凡連上網路、無人能夠抗拒的推文、影音、商品等。
可是,我們真的如此被動嗎?以上現象是導致我們無法獨處與安靜的外在條件,抑或是我們不能獨處與安靜的結果?我認為是後者。仔細檢視每天生活的排程,就會發現,多忙碌的上班族,總會有通勤或睡前的空檔;帶小孩的父母總會遇到小孩睡覺或上學不在家的「放風」時間。我們有善用這些僅存的零碎時間獨處與安靜嗎?最少我自己不太做得到。
我每個工作天都得花最少三小時的通勤時間,期間就是我寫作、預備講道、聽節目、看影片的黃金時段,這一切都仰賴我的手機進行。有一天下班,我稍不留神就把手機留在辦公室,頓時若有所失,但後來想到這不失為一個實踐獨處與安靜的機會。可是,在回家路上,我感到之前少有的情緒變化,在空洞和焦躁之間擺盪。平時一機在手,進行創作或享受娛樂,通勤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可是在沒帶手機的那一次,我因為回家路上「沒事做」而覺得很無聊、不滿足。不知不覺之間,思緒飄蕩至焦躁狀態,我為著當天上班的失誤感到不忿,耳邊還縈繞著感到被同事冒犯的一句話。一天下來,我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