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耳
航班落地,抬头是澄澈的蓝天与远处轮廓分明的明亮的积云。我来到了原来那个只存在于青春漫画中的地方。
歌曲里唱过的疾走的电车,在第一次坐的人眼里却毫无浪漫。站内换乘,出站换乘,同一个月台上可以来两趟相反方向的车,而同一辆车中途车厢可能会分成两截,开往两个不同方向……不管怎样,车厢内总是很安静。那日光下不断延伸划开城市的铁轨,疾驰而去的轰鸣,车厢内沉默的摇晃,歌曲中的夏日幻影,在我眼中无端地添上了一层紧张和拘束。
初到大阪,第一印象是城市的清爽,第二印象是自己的局促。街道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穿得清爽干净,剪裁得体,而自己从头到脚裹着一件学校发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以为大阪很冷),拖着一个棕色老式登机箱,边缘都磨得发毛了,在整洁的砖石路上不停发出刺耳的滚动声。那时候我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努力赚钱,从学生长成大人,然后像他们一样穿着整洁得体。
日本的街道,不论在哪里都是整齐干净(游客居多的地方除外)。不是大陆式的所有的招牌都统一成奇丑无比的样式的整齐,也不是古建区老城区硬要拆除重建成颜色古怪的仿古建筑的整齐,而是一种美学上的、整体风格的整齐,再加上物理上确实的干净。毕竟街道上几乎从没看到过垃圾,也的确没有垃圾桶。夕阳斜映于大阪城的天守,对面的大阪警察署悄然亮起了灯光。没有画蛇添足的“重修”,也没有买弄繁华的霓虹,古城和新城在夜色中融为一体,又在晨光中一起迎来新的一天。公园边上总有很多早起跑步的人,穿着运动服的成年人,穿着体操服的国中生(有的甚至短袖短裤!)。作为游客在旁边匆匆路过的我,总感觉仿佛真正窥见了他们生活的一角。
像这样似乎窥见一角的时刻还有很多。比如晚高峰时梅田站一出站,十家八家居酒屋里都坐满了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手提公文包的大叔,热火朝天准备吃饭喝酒,连吧台都站满了人;比如地铁上看见的穿着毛衣制服的高中女生,用一块红色塑料板遮住词典,在上下车的间隙记单词;比如看见的身着立领制服的国中男生,真的跟漫画里穿的一模一样,还在摇晃的电车上掏出一面小镜子,理了理头上的刘海。还有在银座吃天妇罗的时候隔壁包间偶尔传出的谈笑声,在各种周边店能碰到的辣妹和大叔……这些时刻仿佛能看见从充满边界和礼节的生活中稍微脱出的一面,也是在国籍与身份的客套服务中难以看到的一面。
还有很多故事想说。小樽碰到的冰雪季免费滑滑梯(我还在一个日本阿姨的帮助下帮忙扔用来滑的轮胎,虽然先摔了一大跤,好像帮了倒忙…);元宵节在东京遇到的中华料理店阿姨居然来自东北,还吃掉了店里最后三碗汤圆;独闯东京地铁去看森薰入江亚季原画展,居然结识了日本同好阿姨,听说大陆这边漫画难买,还让我follow她的ins账号,邀请我下次来日本去神户,去她家看漫画(虽然最后ins账号怎么也注册不上…)。还有好多好多值得说的,比如札幌水族馆的生物会从繁育和孵化开始展览,还会用“毛毛绒绒的”“扭来扭去的”给小朋友们介绍;每一个美术馆和文学馆都是安静而郑重,不是为了出片打卡,而是尽力讲述每一件作品本身:像是教堂彩画如何制作、每一幅画的含义、每一件装置艺术试图表达什么……展览从来都是安静的,只有人们移动的声音和偶尔的拍照咔嚓声。(虽然同样安静的电车有点可怕)还有很多细节,比如空气质量让大城市也能有漆黑的天空,比如日本坐地铁必须像坐高铁一样谨遵时刻表,出站进站的人流简直像顺着洋流行进的鱼群,都不知道怎么插进去……
虽然也碰到很多困难和一些恶意,比如电车很难坐,还有在旅游城市小樽朋友买的鞋子差点被酒店人员拿走,还有经常感受到的格格不入,但是或许这就是旅行本身会存在的事情。在碰撞和龃龉中虽然可能会感到不快,但或许能比只是站在一边拍照感触更多。
当然我们果然还是只能以看为主。看了大阪美术馆的竹久梦二展“大正浪漫”,札幌的水族馆,小樽的玻璃美术馆,东京都美术馆的坂本龙一艺术展'Seeing the sound, hearing the time'。再次感叹坂本龙一展太牛了,怎样表现声音,怎样表现时间,音乐又是如何产生,在这之中时间在回忆、当下和延伸中的异步与同步,生命如何在自然中存在,交互,死去……第一次感受到装置艺术有如此多可能性。希望下次来日本,日语和英语都更好一点,能更加深入这些展览。
从日本回来,坐上吵闹的回国飞机(后面一排一对母子真的在吵架),不禁又回想起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安静,规则,从自然出发,对文化保持尊重,有美感的生活细节与吃穿住行。这些东西是习惯,同样也需要成本去维持这个习惯形成的环境。而在大陆这个某种意义上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地方,学习这种生活方式,只能自己支付时间和金钱成本了。但为了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付出成本或者选择说“不”,这或许是仅有的抵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