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寒之年

午後，朗朗晴日，揮別了一季的濕寒，春回大地的除夕。

他率領兩個彪形壯漢(侄子)接回了母親。

回家是情份根深延續的感動，尤其是赤手空拳起的家。

會客廳中一車一車眷屬歡天喜地興高采烈接迎長輩回家過年，

外籍看護忙著配藥款備換洗衣褲尿布，恰似一趟遠遊。

他的姨舅風聞而至，小阿姨紅了眼眶，屘舅緊握著阿姐枯枝般的雙手，

道一番手足冷暖，左鄰右舍病衰頹歿。

門口埕的陽光暖洋洋，他不時從煎炒煮炸的廚房越過餐室大廳探頭，

姐弟三人如沐春風。

當鋪滿一桌澎湃，喚女敬菩薩拜祖先煙薰裊繞，他並不覺得這就是一家團圓。

他想著，還有兄姐妹們，還有在養護院那些越籍看護，

還有他的同事，老友們…有緣無緣的眾生。

除夕

帝君依然顯赫，香火旺盛，村頭村尾外鄉的男女老幼虔誠柱柱清香騰升春陽微映。

---透抽來兩隻，魩仔魚來兩斤。

是老人家從前市場的舊識戲謔式的打招呼，逗得伊露出淺淺的笑容。

當他推著母親進入殿中大香爐前，伊瘦斑的雙掌便像久違的兄弟重逢艱難的相聚輕顫合

十。老三點燃叢香在他握緊母親雙掌默禱祈祝，廟與家僅隔幾十公尺，伊的思念卻似千

山萬水阻隔。阿姨一大早便來庭前相伴，她也感嘆屘仔子的孤僻，恐不久也得進住機

構，三子今年不錯跟人家捕鰻苗沒幾天已賺得二十幾萬，她寬慰著這個曾是走投無路的

浪蕩子有些長進了。

新正年頭的第一部遊覽車進香團，停靠在海堤邊的老榕樹下，拄著拐杖的，

坐輪椅插著鼻管的…一車銀絲輝芒萬壽無疆，兒孫緊隨如昔年父母親恩的呵護。

風和日暖，他趴在堤岸欄杆望著太平洋湛波平浪昏昏欲睡，龜山島依然無恙，

不見船獵巡弋，肅殺的海防兵營已改裝變身為咖啡下午茶景觀，

捨命救人的義人暗紅色的雕像矗立多年守土望海笑容可掬。

與母親相陪看海的日子應是首遭，彼時經年哪來的美國時間閒情逸緻？

三餐討吃的生活重擔，把這個小漁村的家戶壓的背駝腰折足餒。

他感動如此私自與海與天與地與義人與堤岸下古老的林投樹的天倫，

他溫熱的眼不禁想著若是此時此景姐姐妹妹能在這兒該是如何昇平溫馨和樂的心滿意

足。堤道之北，他惺忪中彷彿看見一匹赤棕鐵馬慢蹄緩步的一身白衣飄飄款款又急急的

如似薛仁貴過三關衝著回故里，原來是他三哥騎著斑鏽的腳踏車尋母來了。

於是，母子三人，清清淡淡閒閒無多言語，擁懷一片洋於午後的慵懶，

啜飲熟悉親切懷舊又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下午茶。

初一

臀部股溝暗紅紫黑片片零亂，像潑灑的魚血濺滴；右肩扛起一雙滿佈如鱗片深淺不一黯

淡色澤老人斑的蜷縮雙腿，擦拭著那曾是吾等兄弟姐妹生命的源頭，濡濕異味的尿布癱

趴在冰冷的磁磚地上，一桶熱水呼呼溫溫氤氳，像炊著甜粿發粿菜頭粿的蒸籠上方的騰

雲駕霧，他冒著汗喘著氣，再把母親調好高度，以左腿撐著她的背，右手執著湯匙，

餵著藥。

勉強吞下的苦，早就眉頭緊蹙，雙眼瞇成百葉窗皺折，這第二口，

千呼萬喚百般請託就是如自閉的蛤蜊很有個性的不開口，他哽咽的威逼利誘：

藥不吃，心臟會挫起來喔，乖，喝完給您金甘仔糖吃喔！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善者多舛，冥冥天定。

昨日的溫陽已退駕，變臉為微冷微濕，他忙著煎煮祭祀公媽，

他三哥竟然推著母親過路穿街越去紅綠燈人車充斥的初二，迢迢抵達大姐的雜貨店。

從家門出發行過翻新的大坑橋、閘門、台九線到開蘭老街，再十年，便是一世紀。

初二

初三，該是「收假歸營」日。

他再推著母親往廟往海邊走去，路頭的陡坡，使他卯足全力氣喘吁吁，

像往年手划的竹筏頂著一波波豎浪牛步出海。

---母親，且讓我如您背著兒時的我，千山萬水的求醫，只是我挽不回您的青春，

您的衰頹，我們已逝的年歲。

他千糾百結的艱難。

小阿姨從村頭推著椅車像蹬著三吋金蓮蹣跚而來，

面對著五姨、三哥與他在亮麗的春曦庭前共話村內某家某戶的經。

他母親仍是不語默聞，一雙瞿爍細狹之眼滿是心事重重。

---老二有來看她嗎？

姨們詢問著。

---忙吧！？

他備妥衣物尿布健保卡對著母親似心虛又不捨又心疼的，

---阿母，咱回院裡好嗎？那兒才方便洗浴。

伊仍不語，只點個頭。

他用三嫂燉的烏骨雞湯，剁碎蝦仁菠菜打個蛋熬碗粥。

除了輪椅，上下車很是費力，老大老三與他的氣力捉襟見肘又如江郎才盡般，

畢竟歲月不饒人，老大也逼近七十矣！

回程車裡老大說：

以後別那麼舞弄，要看去院裡看她就好了。

是他打定主意帶母親回家過年的，是回母親的家她自己的家，

對於老大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酌量審思著，怎麼這豔陽之春竟有點畏寒呢？

初三

在客廳睡了三夜，本以為沒什麼，可母親回院後，他頭重腳浮好像以前在工廠通宵工作

數日後連思考也萎頓，想放空安睡個午覺也難以重溫舊夢。他強迫自己一定要休息，

下午記得要把竹篙上曬著母親的被單床巾收起來，金亭飄溢出的紙灰屑似絮雪，

睡去吧！

他的阿姑好像在雲空中與父親與伊底阿兄重逢了。

201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