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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屋茜有時候會想,自己是不是嫌朝九晚五的穩定生活太平淡,才會在回家路上經過摸黑的暗巷時往裡頭瞥去,才會對上那雙想要放棄一切又還不肯放棄掙扎的雙眼,才會走近那個把自己當成垃圾丟在垃圾堆放處的她——
帶陌生女人回家怎麼想怎麼荒唐,可是放著一個漂亮女人在醉在路邊怎麼想都不安全,最後的最後守屋還是將這個女人牽了回家。
女人全身酒臭,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雜牌,顯得她手腕上那隻名錶有多麽的格格不入。
如果吐了會很麻煩啊⋯⋯
沿路上守屋都覺得自己在遛狗,明明決定收留巷弄醉女的人是她,但又怕她吐在自己身上,所以整路都抓著她的後衣領伸直自己的臂膀,讓兩個人得以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好在對方醉歸醉,還能夠自己行走,並且聽懂指令,守屋才能順利的把她「遛」回家。
守屋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覺得住在有電梯的大樓真是太好了,居然是因為自己牽了一隻醉女回家。
一直到進了電梯,守屋才有餘力觀察被自己撿回來的人。
似曾相似。
電梯門開,守屋來不及探尋自己的記憶庫,再一次操控著醉女往家裡走去。
又醉又臭還可能變成噴泉的不定時炸彈守屋是不可能讓她進房間的,冬天的客廳鋪了地毯也不能遭受污染,思考了三秒,守屋決定把人丟進浴缸裡,真的吐了再請對方醒來自己處理。
還好明天放假。這是守屋入睡前最後一個想法。
一直到隔日醉女跪坐在自己面前道歉、道謝,守屋都還沒能想起這份模糊的似曾相似是從何而來。
醉女叫菅井友香,即使知道了名字守屋還是沒有想起任何跟她有關的資訊。
守屋不求報酬,菅井身上也沒有任何她感興趣的地方。
她們就只是這樣的,共度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夜晚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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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さん!下班陪我去酒吧!」午休時後輩增本總是喜歡湊到她旁邊繞著她轉,通常是講一些沒營養的話,再來是分享扭蛋的怪奇戰利品,最後是像這樣,無視當事人意願的強迫中獎。
「又要幹嘛了。」繼之前被連拐帶騙的抓去爬蟲類咖啡廳陪坐之後,守屋對增本的邀請都會多猶豫幾分。
「喝酒聽團!」增本的活力總是對死無生氣的銀行帶來一絲陽光。
今年是守屋任職的第五年,從大學畢業她就抓住了銀行的鐵飯碗,朝九晚五,工作內容也一成不變,就只是應付一個又一個的客戶,掛著得體不失禮貌的假笑度過一天又一天。
「聽團?」守屋一直以來都很平淡,現在連增本騎到自己背上都沒有太大的反應。
聽團是守屋枯燥的學生生活裡少數青春過的一部分,雖然也只是好友渡辺拉去,而且也就那麼一次。
「嗯!Lucky Horses這幾個月開始提供給樂團活個人歌唱者在酒吧表演,算是酒吧兼Live House的型態吧。」增本嘰哩呱啦講了一大堆,守屋沒有太認真聽,反而在思考要如何推託。
說起來,遇到菅井的那個暗巷旁邊好像有塊馬招牌來著。
「欸!茜さん也會來嗎!」松田偶爾會加入增本跟守屋的談話——雖然通常是增本一個人在唱單口相聲——聽到關鍵字句讓松田連忙捧著自己的便當,跟著圍到了守屋身邊。
「嗯?」關你什麼事了?
「對吼!今天輪到《櫻色》!」增本喜歡Lucky Horses的氛圍,而每天觀看不同風格的樂隊演出成了她近期最著迷的事。
守屋眨了眨眼,彷彿增本跟松田在進行什麼加密對話。
「里奈今天會唱歌嗎?」增本問,守屋這才反應過來松田大概有在玩樂團,而《櫻色》則是團名。
「今天只唱合聲喔,要邊彈吉他邊唱歌還是太難了,還要一陣子才能練好吧。」松田說著,語氣不見灰心,反而充滿著她對未來的期許。
歲月除了在守屋身上雋刻了一條條刻痕,離開時連熱情、願想也一併帶走。
「茜さん!一起去嘛!」增本立刻就發現守屋想透過沉默來淡出。
講實話,守屋根本就不太喜歡酒吧那種混亂的場所,就算要去也是一個人喝悶酒或是跟以往的同學敘舊。
增本跟松田都是可愛的後輩,可是不會有人下班後還想看到同事吧?首先,根本就不是要好到可以一起去喝酒或是週末約出來的關係。
雖然偶爾還是會被增本無視當事人意願的行動力給拖出去。
松田比增本成熟多了,所以在回應增本的邀約之前,她看向松田,希望這位一向擅長讀空氣的後輩可以出來緩頰——然後對上了松田乞求的眼神。
「你,不准灌我酒。」守屋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沒能拗過兩個後輩的熱情視線。
等松田的演出結束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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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馬、馬!到處都是馬!雖然從酒吧的名字是Lucky Horses就可以猜到裝潢一定會有馬的元素,但這也太多了⋯⋯每張桌子上都鑲有一匹馬公仔,就連吧台的每個位置上也都有一匹,馬背上套著號碼衣,為每一個座位編號。
不只是座位上,調酒師身後的酒牆也擺放了無數馬的相關小物,本該掛在牆上的爵士古典畫報,也變成了不知道哪匹馬奔馳的英姿。
至於那隻等馬大的裝置藝術,守屋已經放棄吐槽。
五點下班就算想直接進酒吧也嫌太早,所以增本便盡責地帶守屋去附近的家庭餐廳吃晚餐,順便消磨時間直至樂團演出開始。
「茜さん要喝什麼?」她們在演出開始的十分鐘入店,守屋只是大量著裝潢,不知不覺就被增本帶到了吧台。
「欸⋯⋯」守屋看著增本遞過來的菜單,《馬到成功》、《馬不停蹄》、《萬馬奔騰》、《五馬分屍》⋯⋯全是帶馬字的四字成語,本來就對酒類不熟悉的守屋更看不出藏在成語下的調酒真身。
「綺良ちゃん要一直以來的那個嗎?」店員似乎是處理完了舞台的設置,洗了洗手便開始招呼已經成為常客的增本。
「嗯!友香さん,這位是我公司的前輩,茜さん。」聽到消失在記憶深處的名字讓守屋回了神,對方大概也一樣,所以在視線撞上的時候才會在驚訝中混著動搖。
距離她把菅井撿回家也有一個月以上,她很少會想起菅井,頂多是在經過暗巷的時候多瞄一眼,擔心有第二個醉女出現。
「上次謝謝你。」守屋還在思考要不要裝作不認識時,菅井已經先一步把她們不是初次見面的事實攤開。
「小事。」守屋回。人都有不如意的時候,她不會因為菅井的一次失態就替她標上標籤。
她們沒有人再開口,留下了還在過濾資訊的增本獨自煩擾。菅井調酒的動作很俐落,沒給分享增本的桌面上已經有一杯色彩繽紛的雞尾酒。
守屋還沒有點酒,可是她覺得菅井會幫自己決定,也就沒有開口。
她沒有根據,但就是覺得菅井會調出一杯屬於守屋茜的酒。
「懸日。」而菅井也真的如守屋想的那樣,調出了一杯茜色的酒。
酒吧的燈熄,啪噹地聚光燈打在小小的舞台——說是舞台其實也只比地板高了五公分——守屋第一個認出來的是松田,跟平常在公司裡的樣子相比,拿著吉他的松田身上少了一分循規蹈矩多了一分自由放蕩。
演唱的歌曲自然不會是守屋聽過的流行歌,而是樂團自己創作的歌曲,
守屋上一次看樂團演出少說也至少是七年前的事,僅僅一次的經驗,聽了什麼歌自然已經無法想起,台上的身影也理所當然地模糊在記憶裡。
「接下來請聽我們的新曲,《桜月》。」主唱話才剛落,嬌小地鼓手便再次敲著鼓棒替歌曲敲響預備的號角。
舞台的照明應著曲子明滅,成了粉色的花瓣在舞台上散落。
《櫻色》是典型的五人樂團,Lucky Horses本身就不是多大的酒吧,離舞台的距離很近,近到只要一個箭步,自己就可以成為台上的一員。
說實話歌詞究竟在唱些什麼守屋根本聽不出來,近距離的鼓聲也震耳欲聾,可是守屋卻著了迷。
在公司總是公事公辦不讓人操一分心的松田彈著單音,襯著主唱的合聲把守屋的思緒拉走,貝斯、爵士鼓震動著節拍,鍵盤的伴奏徹底讓守屋陷入回憶。
「如何?」桜月演奏完,時間恰巧來到了十點。菅井倚著櫃檯,問著守屋的心得。
守屋花了一點時間回歸現實,她不知道菅井問的是酒還是歌。
「很棒。」模稜兩可的問題,模稜兩可的答覆。
守屋沒有敷衍她,不管是酒還是歌,都正中守屋的心頭好。
「太好了,隨時歡迎守屋さん過來這邊休息。」也許菅井問的是整體評價,見到菅井從有些緊張的神情綻開了笑顏,守屋才想到了新的可能。
下台的松田沒了台上的氣場,就只是守屋平常熟悉的那個後輩松田。松田走向守屋,身後還跟著那個氣場鎮住整間酒吧的高大主唱。
「友香さん!」
「辛苦啦,今天的演出很精彩喔。新曲的詞一樣是大沼ちゃん寫的嗎?」菅井俐落地調酒,櫻色的特調不一會兒就出現在松田面前。
「對啊。」
「友香さん!我也要!」主唱的菅井當然也有準備,只是跟松田那杯相比明顯較為濃稠。
「為什麼是草莓牛奶啦!」只是稍微聞了一下,從小喝到大的味道立刻就被辨認出來。
「因為天ちゃん還是小朋友呀。」松田從背後抱住山﨑比自己高上不少的身軀,故意在她面前晃著酒杯,然後勾著她的脖子一飲而盡。
調酒守屋很喜歡,樂團的演出守屋很喜歡,Lucky Horses的氛圍守屋很喜歡,看著她們打打鬧鬧守屋也很喜歡。
「我已經成年了!馬上要高中畢業了!」山﨑反駁,結果立刻被菅井打槍。
「但是喝酒還是要二十歲哦。」菅井認真地說道,接著拿了一罐沙士給山﨑。
啤酒花風味,無酒精。
「連友香さん都把我當小孩!」山﨑被松田牽制在懷裡,意思意思掙扎個三秒還是扭開了瓶蓋,試喝著大人味的汽水。
「晶保好像戀愛了,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結果就是了。」松田看向後台,鼓手森田跟貝斯井上一直以來都不太會在Lucky Horses久留,總是在表演結束後就離開,而今天的大沼則是反常地一結束演奏,就帶著自己的電子琴離開。
「沼ちゃん雖然平常那樣,但心思細膩的勒。完全懂,我也是那樣。」增本插話道。
「你?」守屋反射性地想反駁增本,話才剛到嘴邊就嚥了回去。
增本是她一手帶起來的後輩,在歡快的外皮底下藏了多少心緒,她是最清楚的。
「茜さん也是啊,友香さん也是,まつり跟天ちゃん也都是,大家都把心事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只有在這個Live House,只有在樂團演出的時候,才能短暫躲在音樂的世界裡,躲起來,展現出所有的自己。」
離開這間Live House,我們都只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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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ky Horses為守屋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新氣象,現在即使增本不約她她也會自己在晚餐後走進Lucky Horses小酌一杯。
至今守屋還是沒搞懂菜單上那一個個四字成語究竟對應著怎樣的調酒,每一次入店她都直接坐在吧台,久了菅井也就直接替她留下專屬的坐席,然後根據當天的守屋特製一杯獨一無二的特調。
她們沒有再談起那個陰暗的巷弄,好像那一個夜晚就是她們倆之間共同的秘密。
只是隨著跟菅井越加熟悉,守屋也不免還是會思考起究竟是怎樣的困境能把這樣的菅井逼到那樣的絕境。
「沼ちゃん的戀情不知道發展地順不順利啊⋯⋯」菅井一面擦著桌子一面擔心地說道。
「嘛⋯⋯也只能默默幫她加油了。」如果隔天休假的話,守屋就會在Lucky Horses待到打烊,她會幫菅井一起收拾,來當作每一次特調的酒錢。
菅井當然是拒絕過的,但守屋堅持要她在正常對自己收費跟讓自己幫忙這兩者之間擇一,否則自己會不好意思再次前來,菅井才勉為其難答應了後者。
順帶一題,最開始是為了報答守屋的一宿之恩才開始的。
「我送你回去吧。」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但菅井還是每次都能說得像是初次的善意。
作為守屋陪自己關門的謝禮,菅井會陪守屋一起步行回家,直到電梯門關上後,再一個人獨自走回Lucky Horses。
也有那麼一兩次,她們會一起坐在附近的公車站聊天,不小心就這樣看到了日出,遇到了始發車,然後宣布原地解散,命令菅井趕快回家睡覺。
「說我走夜路危險,但友香自己走回來也很危險吧?」守屋已經穿好外套拎好包包,倚在吧檯上等待菅井。
她們一直都知道,只是遲遲沒有戳破。
「但是茜有喝酒,一個人走夜路我不放心。」菅井穿起她的風衣外套,拿了鑰匙就算準備完全。
「被撿的人好意思說這個?」因為在兩個人獨處的空間,守屋才能這麼直接地說道。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像茜這麼善良的人了。」菅井癟嘴,對守屋的調侃很不是滋味。
「我也沒有、欸?」她本能地抓住了菅井的手臂,在室內淪為漆黑的瞬間。
「停電?」菅井思考著,守屋已經用手機打開了手電筒。電器的運轉聲也消失,把他們困在半夜三點的寂靜裡。
菅井試著打開水龍頭,發現連水也停了。
「你怎麼辦?」守屋問。
「在復電復水之前就先停業吧,也沒有別的方法了。」菅井無奈地說道,並沒有太在意,接著便牽起守屋的手要離開酒吧。
「我是說你本人。」
「欸?」
「友香不是住在這嗎?」
「欸!為什麼會知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藏的很好。
「松田說的,而且如果你不住這我大概也不會讓你送我回家。」夜路走太久還是會擔心的。
「這樣啊⋯⋯」菅井並沒有生氣,畢竟她本來就也沒有交代說自己住在Lucky Horses的事要保密。所以守屋問,松田答,天經地義。
「所以,停電停水你要怎麼辦?」她反握住菅井的手腕,手電筒往地面照,菅井看不清守屋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守屋是認真的。
「你在⋯⋯邀請我嗎?」
可以再一次踏入茜家,是我想的這樣嗎?
「你沒有其他方案的話,這就是命令。」
「⋯⋯麻煩茜了。」菅井服從地說道,拿著手機充當手電筒,迅速地收拾了換洗衣物跟盥洗用具,再一次牽起守屋,離開了自己的住所。
*
這是菅井第一次有機會好好觀察守屋家,她在客廳對守屋下跪道歉,所以看到餐桌的椅腳裝著挖洞的網球防止移動時吵到樓下的房客。
「睡沙發的話伸不直,跟我一起睡好了。」守屋看著自家的沙發,想起偶爾幾次在沙發上看劇看到睡著,醒來之後腰酸背痛的慘痛經驗。
「欸?不、不、這樣會不好意思啦!」菅井連忙擺手拒絕,她曾經在幾次跟守屋相處的時候離得過近,光是嗅到守屋身邊的空氣就讓她整個人暈乎乎的。
她喜歡守屋,在第一次見到守屋的時候就知道了。
「這間是浴室跟廁所。」守屋沒打算理會菅井的拒絕,逕自介紹著家裡的佈置。
「我知道,這個我熟。」菅井自虐地說道。
跟充斥著馬的Lucky Horses相比,守屋家明顯單調的多。除了生活必需品菅井看不到其他的東西,整間屋子呈現簡約風,簡約到大概根本沒有照本人喜好調整過。
要菅井評價的話,就是一間有生活痕跡,卻沒有生活熱情的屋子。
「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茜先吧,茜今天還有上班應該很累了吧。」
「妳不也剛下班。」守屋翻了個白眼,逕自進了浴室。
菅井對守屋的了解甚少,她們會聊天,但很少談到守屋自己。
這是菅井第一次有機會窺探自己不熟悉的守屋茜,可是守屋茜的家裡實在太過枯燥,客廳就擺著不是很舒適的沙發,還有一台不大不小的電視。沒有遊戲機、沒有光碟機,什麼報章雜誌也都沒有。
菅井想不出來酒吧之外的守屋茜都在做些什麼。
她問過松田、問過增本,守屋在公司裡的樣子,得到的也只有公事公辦的銀行行員,甚至因為太公事公辦,所以被部分後輩畏懼著。不過只要實際相處過後,便會發現守屋其實很隨和,對後輩的包容程度甚至寬闊到可怕——增本就是最好的例子。
仔細想,也許她對守屋根本一無所知。她所認知的守屋就只有把倒在路邊的自己撿回家的濫好人、收留停水停電的自己的濫好人⋯⋯然後就是,每天每天,出現在酒吧的守屋茜。
菅井不知道,看起來對世事漠不關心的守屋,只有在樂團演出時,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那樣是哪樣,菅井無法具體形容,是著迷、是懷念、是感慨,還是其他,菅井不知道,目前也無從得知。
「換你囉。」守屋頭上還頂著浴巾,手裡拿著吹風機,大概是為了讓菅井可以早一點洗完早一點休息,才決定回房間再吹頭髮吧。
「啊、嗯!好的!」一直到守屋出現在自己面前菅井才回過神,整個人抖了一下,惹得守屋跟著笑了出來。
「幹嘛,我有這麼可怕喔?」她笑道,沐浴結束的熱氣直直往菅井的皮膚上貼近。
好熱、好香⋯⋯好美。
「茜不可怕。」菅井認真地說道,她不知道守屋會不會在意自己在公司被後輩畏懼,也許是她自作多情多管閒事,但是她不想守屋難過,即使光是嚥下口水抑制衝動就已經用盡她所有理智。
「那洗快點,等你洗好我才睡。」
「嗯。」
*
「吶吶,茜さん。」
「幹嘛?」
「Lucky Horses要停業兩週欸⋯⋯」增本已經整個人都要壓在守屋身上了,而守屋還是繼續淡定地吃著自己的便當。
「然後呢?」增本瞥了守屋的便當一眼,乾脆整個人抱在守屋背上。
「兩個禮拜都見不到友香さん!」
「而且茜さん的便當好像變豐盛了!我也要吃玉子燒!」因為家裡多了一個人啊⋯⋯這種話守屋自然是不會說,雖然有點捨不得玉子燒,但她還是夾了一顆塞進增本嘴裡。
如果一顆玉子燒就能讓增本安靜下來也是划算。
「嘛⋯⋯不過停水停電也沒辦法。」松田無奈地說道,因為Lucky Horses停業,《櫻色》也整整兩週沒有演出。
「好想聽演出啊啊啊啊⋯⋯」享用完玉子燒的增本封印解除,再一次切入了話題。
「啊,還是你要來看我們團練?」
「欸!可以嗎!」增本終於跳離守屋背上。
「嗯,茜さん要一起嗎?」松田禮貌地問道。
「我?!」
「不過茜さん對聽團應該沒什麼興趣吧。」
而且《櫻色》的練習比起練習,更像是一坨小孩子在打鬧⋯⋯
「嗯⋯⋯這幾週有點事,之後吧。」
「還以為茜さん會拒絕呢。」增本毫不避諱地說道。
「說起來茜さん會變成Lucky Horses的常客也很出乎意料,而且聽團的時候總是很認真。」松田補充道。
「還是茜さん其實是饞我的友香さん?!」增本拍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質問道。
「蛤?」守屋飛速地在腦袋裡尋找一百個自己沒有喜歡菅井的理由,然後飛速地發現自己根本放錯重點。
從來都沒有人問她有沒有喜歡菅井。
「那裡很舒服。」她說的是Lucky Horses,但增本挑著眉似乎不怎麼相信。
「酒好喝、環境舒服,還有《櫻色》,這些我都滿喜歡的。」守屋嚥下最後一口白飯,認真地答道。
她喜歡Lucky Horses、喜歡《櫻色》,喜歡菅井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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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井只用三天就把她跟常人相反的作息調回來了,守屋家的床很好睡,睡到守屋出門她都還沒醒。醒來的時候餐桌上放著守屋替自己準備的午餐,不用查看酒類的庫存、不用檢查舞台設施、不用例行的環境整潔,整個人悠閒到有剩。
守屋家真的太過「乾淨」,於是菅井基於各種理由偷偷地把自己包包上的馬吊飾放在守屋的電視櫃上,替她增添一絲人味。
守屋完全不在意放菅井一個人在家裡。菅井不是沒有問過她,守屋上班時自己需不需要離開,不管是基於安全或是隱私菅井都覺得自己不應該獨自待在守屋家中。
可是守屋跟她說,她這個人很無聊、家裡也很無聊,沒有任何可以、值得被窺探的隱私。
「茜的手藝真好啊⋯⋯」比自己好多了。
Lucky Horses沒有賣任何自製的食物,一是因為店員只有菅井自己一人實在是忙不過來,二是她根本就不會,所以最多只能進一些現成毛豆、現成芥末章魚等來販售。
菅井吃完午餐已經三點,也許她應該出一趟門,去關心一下被斷水斷電的「家」,或是回Lucky Horses拿一些調酒的必備品,挑幾支守屋可能會喜歡的酒,好在晚上扮演她的私人調酒師。
她是調酒師,一個不在他人面前喝酒的調酒師。
對菅井來說,調酒師的執照並不是她執著的結果,而是讓Lucky Horses得以繼續運轉不可或缺的一環。
守屋家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真的沒什麼東西,看不出來有什麼興趣愛好,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未來,看不出來有沒有對象,看不出來跟家人的關係如何。
就只是活著,安安穩穩地活著。
守屋有給菅井家裡的鑰匙,所以菅井可以安心出門。
她決定先去一趟Lucky Horses,巡視一下店裡的狀況,然後再拿走調酒工具,跟幾款茜可能會愛的酒。
Lucky Horses離守屋家本來就不遠,待菅井抵達幾日不見的酒吧時,時間來到了下午四點。
冬天的太陽下班得特別早,菅井打包行囊的動作本來就不慢,所以生氣都作為也才過去半小時,可是天空已經被落日染成茜紅。
懸日。她調給茜的第一杯酒。
守屋任職的銀行離Lucky Horses也沒什麼距離——否則最開始增本也不會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她晃著後背包在豔紅的夕暮下散步,懸日一直掛在她的心上,就像對守屋的喜歡一樣久久不能忘卻。
她決定去接守屋下班。
她有守屋的聯絡方式,可是她們每天都會見面,所以也就根本沒有用過。她不確定守屋是否想讓她們的關係攤在增本等人面前——儘管只是什麼都沒有的同居室友關係——只好鼓起勇氣傳訊息詢問守屋的意願。
她說自己在守屋的公司附近,想問守屋是否有意願與自己一同返家。守屋回地很快,請菅井在她們一起聊天的那個公園等待,不一會兒就看到守屋頂著落日的茜紅出現在眼前。
那麼的平凡,那麼的縹緲,那麼的令人恍惚。
「辛苦了。」菅井從長椅上站起,朝守屋伸出了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伸手,也不知道守屋為什麼會牽上自己。
明明是第一次接守屋下班,但卻自然地好像這就是她們平凡的日常。
「懸日。」她們駐足在斑馬線前,夕陽夾在大樓與大樓之間,將天空染成橘紅。
守屋突然開口,即使小綠人亮起也沒有邁開步伐。
「嗯?」菅井有些狐疑地看向她。
「友香調給我的第一杯酒。」守屋握緊菅井的手,認真地看向她。菅井的眼睛很漂亮,水潤地瞳孔正映著夕色的自己。
「茜知道什麼是懸日嗎?」守屋搖頭。
「簡單講就是像現在這樣,茜色的樓景裡夾著夕日的景致就被稱為懸日。」
「是喔。」守屋感覺沒有太訝異,彷彿只是聽了一個不是很重要的冷知識。
「為什麼給我懸日?」她又問。
「平凡中的一點特別,但終究還是平凡。」她們面對面,雙手握著對方的雙手。
落下的終究是同一顆太陽。
「那我是平凡還是特別?」守屋笑著問道。
菅井很喜歡守屋的笑容,除了整齊的齒列之外會跟著笑容皺起的鼻側總是讓她心跳漏掉一拍。
「是最特別的茜,平凡的每一天裡,最特別的茜。」
平凡日常裡的特別,請你成為我平凡的日常。
她們在懸日下接吻,落下了同一顆太陽,讓今日成為特別。
「喜歡妳。」
「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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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茜可以不用一起過來的。」停水停電的兩週對熱戀期的人來說很快就過了,週六菅井背著她的調酒工具踏出她們的家門,替晚上的營業做好準備。
菅井不希望守屋太累,所以希望守屋可以在家休息到營業時間再來。
「我想看友香準備工作的樣子,也想看友香在Lucky Horses都睡在哪。」守屋坐在她一直以來坐的吧檯椅上,菅井綁起了高馬尾,略寬的肩頸帶出一股幹練的帥氣。
「沒什麼特別的啦⋯⋯」菅井忙著把今日的進酒品歸位,還有一些冷凍下酒菜。
仔細想想,靠一台微波爐就可以搞定所有下酒菜也是蠻了不起的。
「我想要知道更多友香啊。」她趴在吧台上撒嬌道。
她們的一切都太過突如其來又不合常理。在雙方都沒準備好的時候相遇,在沒有準備好的狀況開始同居,在沒有規劃的歸途下接吻相愛。
「茜沒去過裡面吧?」菅井說的是給樂團的休息室,不過也有兼菅井的寢室就是了。
「沒有。」菅井很喜歡牽手,守屋也很喜歡被菅井牽著前進。
她一直都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無趣,早九晚五、兩點一線,每月領固定的薪水,做一樣的料理、喝一樣的飲料,看一樣時段的電視劇。
被菅井牽著,總能看到她不曾看過的景致。
「就⋯⋯這樣子?」菅井看起來有點心虛,休息室連個像樣的床都沒有,只有兩排加起來總共六人座的沙發。
屬於菅井的毯子與枕頭在摺疊整齊後被好好堆在架子上,長桌上放著少許的零食,提供使用休息室的成員解解表演前的嘴饞。
除了爵士鼓一直固定在舞臺上,所有樂團的樂器都是自備的,在守屋的記憶裡,鍵盤手也總是會背著自己的電子琴跑場。
所以在看到角放著一台銀白色的電子琴時,守屋愣了一下。
「友香會彈琴?」守屋忍不住走了過去,電子琴上並沒有太多的灰塵,大概就是這兩週空白期的積灰量而已。
「啊、嗯。」
「想聽。」她趴在菅井背上撒嬌道。視線範圍內沒有堆放樂譜的地方,有的只有幾個月前《櫻色》遺留下來的《桜月》樂譜。
友香平常都彈什麼樣的曲子?是為了什麼開始彈琴,為了什麼放棄彈琴,又為了什麼放不下彈琴。
「《桜月》可能沒辦法,但如果不介意彈一些茜沒聽過的曲子的話⋯⋯」菅井話根本還沒說完,守屋已經迫不及待地擠上了她的琴椅,打算坐在最佳觀賞席欣賞屬於自己的獨奏。
菅井沒有特別介紹她彈奏的是什麼曲子,也真的如菅井所說,不是什麼耳熟能詳的流行歌。
可是守屋就是覺得似曾相識。她確定這些旋律在自己的記憶裡留下了刻痕。
黑膠唱片是透過在唱盤上留下刻痕來儲存收音的,守屋確定自己的腦袋裡曾經被這些音符留下痕跡,一時半刻卻找不到究竟刻在哪塊唱盤上。
菅井彈地流暢,不需要琴譜,每個音符每個節拍都已經成為了肌肉記憶。
「友香好厲害。」誇讚是真心的,她本來以為菅井只是喜愛鋼琴的初學者。
顯然完全不是。
「以前有一陣子練得很勤,現在也只記得這個了。」菅井苦笑,守屋靠在自己肩上,只是轉過頭鼻尖就貼上鼻尖。
守屋身上總是維持著好聞的味道,菅井不知道那是出自什麼,即使她們同居,使用相同的洗髮精、沐浴乳,菅井也不覺得自己身上有守屋那股香味。
一手在琴椅上交疊,吻,就這樣開始,把時間凍結在只有她們倆的休息室。
也凍結在早就不屬於菅井的大學時代。
「喜歡友香。」她輕喘著氣,語氣滿是嬌赧。
「想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友香,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都要。」耳畔一呼一吸都是守屋的吐息,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可是卻直擊菅井心裡最深處。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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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吻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但她們還是成功趕在《櫻色》過來之前結束親暱。
撇開為情所苦的大沼不談,今天的《櫻色》氣氛很怪,明明是睽違兩週的演出,休息室卻安靜地連菅井都不太敢出聲。
低氣壓的源頭是松田跟山﨑。
山﨑異常安靜,森田跟井上也就不敢吵鬧,大沼還在思考新曲跟戀情,無暇注意樂團的狀況,而作為事主之一的松田,則是一副沒事的樣子刻意替自己的吉他換上新弦。
「松田,過來一下。」結果最先受不了的是守屋。
守屋大概是全場唯一對現在的情況心裡有底的人。
雖然沒有完全的把握,但守屋覺得松田跟山﨑的反常應該跟昨天在職場發生的事有關。
「昨天那個不是你的問題。」她帶松田坐在吧台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
「我知道⋯⋯」松田沒有抬頭,從昨日壓抑到今日的委屈在瞬間湧上心頭。
她不習慣示弱,就像要貓咪在陌生人面前翻肚一樣困難。
「下次再遇到這麼奧的直接轉給我就好,嗯?」她輕撫著松田的腦袋,用在公司不曾有過的柔聲說道。
松田的工作是銀行第一線面對客戶的櫃檯,守屋則是比松田再高階一點的職位,通常只有特別的狀況守屋才會出現在櫃檯。
昨天的客戶是公認的機車,每個服務員都祈禱著他手上的號碼單不會匹配到自己的櫃檯,松田不幸地接到了,也只能繼續拿出一百分的服務態度來一視同仁。
「你長得太和善了,我面相比較兇。」她自我揶揄,希望可以減少松田的負擔,讓她可以更沒有壓力的跟自己共事。
「茜さん是很溫柔的人。」她倔強地抬起頭,不允許敬重的人自我詆毀的眼神堅定。
「也沒有那麼誇張啦⋯⋯」守屋苦笑著,對松田可以打起精神是再好不過。
「不可以再糾結在一個奧客上了喔。」
「嗯。」
雖然一時半刻做不到,但終究要學會不去在乎。
「工作的話題就到這裡打住。」
「跟天ちゃん怎麼了嗎?」隨著到Lucky Horses的次數變多,守屋跟《櫻色》的成員有了一定程度的熟識。
像是看似循規蹈矩的松田,跟即將高中畢業的山﨑穩定交往中、小個子鼓手跟高個子貝斯打了奇怪的賭開始了戀情、大沼的暗戀對象跟自己同姓。守屋知道的很多,只是從來不喜歡對他人的事情多說什麼。
在遇到菅井之前,她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
「小吵架吧。」松田講得很虛,更證實了守屋的猜想。
「如果需要道歉的話要趁早喔。」否則疙瘩只會越來越大。
她跟松田共事也有兩三個年頭了,也見過松田對待後輩的樣子,沒有後輩在做錯事的情況可以惹讓松田生氣,更不可能跟松田吵起來。
是,松田也是濫好人。就是後輩做錯事也能用責罵以外的方式帶後輩成長的濫好人。
「天ちゃん不需要參與我的煩惱。」
「但天ちゃん不是這麼想的,對吧?」
「我比天ちゃん大了六歲,六歲。她才正要開始享受相對自由的大學生活,不用被我這個,被工作束縛的老人綁著。」
「工作的事不是她現在應該煩惱的。」
天只要享受屬於她的當下就好。其他的我都可以為她扛下。
「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菅井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兩人身後,背後還跟著臉很臭的準大學生。
「我知道我很無能。」
「我不能幫你分擔工作的煩惱,我知道我根本幫不上忙。」山﨑握緊拳頭,指甲死死紮進掌心的肉裡。
「但至少,讓我接住你的情緒啊。」然後她朝松田伸出她發紅的雙手,等著年上戀人步入自己懷裡。
山﨑的苦笑,松田發誓那是自己看過山﨑最醜的樣子。
真的沒關係嗎?她想問,但問不出口。
抱著自己的山﨑是那麼的堅定,如果懷疑了這份心意會遭天譴吧。
「對不起⋯⋯」
「比起道歉我比較想聽道謝喔。」山﨑笑道。
「謝謝,天。」
說到底,只要身為情侶,就會情不自禁地渴望對方身上沒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
大學的時候好友渡辺曾拉著守屋去看學校舉辦的音樂祭。表演的名單幾乎由校友跟在校生包辦,只請了一組當時小有名氣但守屋完全不認識,也記不住的藝人。
那是守屋第一次聽團,在她正煩惱未來的時期。
《漫反射》
觀眾席擁擠得像沙丁魚,守屋站得腳酸,但渡辺想看的相聲段子被安排在音樂祭的後半。
《漫反射》是那場校園音樂祭裡,唯一引起守屋注意的樂團,也是唯一在守屋記憶裡留下刻痕的樂團。
唱了什麼歌她不記得了,倒是那個短髮的主唱唱起歌來逍遙帥氣又灑脫,貝斯、吉他和鼓手好像本身都有著不低的人氣,但引起守屋注意的是站在角落彈琴的那個乖乖牌。
明明表演時跟著音樂一邊甩頭一邊彈琴,定下來卻一副隨時可以走進高中教英文的端莊樣。
平凡又不凡。
隨著Lucky Horses再次開始營業,菅井的作息又不得不回到日夜顛倒的狀態。守屋的下班時間剛好是菅井的上班時間,而菅井收完店面回到家時往往又已經凌晨三、四點,有時候整理完自己躺上床的時候守屋的鬧鐘已經響了。
她們的生活開始對不上時間。
她們從熱戀的情侶,變成了同住卻見不到面的室友。沒有更多的機會聊天,就連接吻都是單方面的索取。
於是守屋變成下班後直接拎著兩人份晚餐走進Lucky Horses,在菅井準備開門的時候一面吃著晚餐,邊休息邊看菅井工作。
「茜這樣每天跑會不會累?」菅井替守屋上酒,只要守屋到店就會給守屋一杯特調的習慣並沒有因為交往而改變。
「不會喔。」她皺著鼻笑道。
為了不打擾菅井工作,沒有演出的日子守屋不會待到太晚。
「如果茜想要在這邊休息的話也完全沒有問題喔,其實那個沙發可以拉出來當床喔。」菅井得意地說道,有些孩子氣的樣子讓守屋忍不住莞爾。
通常她們會聊一些很不重要的事,有時候是守屋說今天來了哪個大媽客戶穿得張揚要幫孩子開戶,有時候則是菅井會說昨天哪個客人搭訕失敗,又有哪個客人看起來成功脫單。
「在Lucky Horses對我來說就是休息了。」她輕輕把手覆在菅井手上,彈鋼琴的手跟彈吉他的手不一樣,不會有鮮明的繭留下努力的粗糙。
「吶,友香以前組過樂團嗎?」
「嗯?」菅井明顯頓了一下。
「上次友香彈的那個,總覺得好像有聽過。」她們一個人在吧檯裡,一個人在吧台的座位,長桌將她們隔開,守屋把玩著菅井彈琴的手指,觸摸每一根指尖,最後與其十指交扣。
「啊、嗯⋯⋯」
「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守屋聽起來沒有生氣,但也沒什麼情緒。
一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根本不了解守屋。
同樣地,她也沒把自己交給茜。
「茜⋯⋯」
「都寫在臉上了喔。」守屋苦笑著,鬆開了菅井的手,嚇得菅井連忙要從吧檯裡衝出來,也沒看守屋其實就正在往吧檯裡走,在低頭推開小閘門的瞬間頭碰頭敲了個正著。
聽到守屋吃痛地發出悶哼,菅井立刻撫上了被自己撞腫的位置,連連道歉著。
「你是有練過鐵頭功是不是⋯⋯」大概是真的很痛,守屋的眼角有些泛淚。
「對不起!我、我去拿冰敷袋!」菅井才剛慌張地轉身,就被守屋給拉了回來。
「很痛是很痛啦,但也沒有到那個程度。」守屋抱住她,她卻不知道一時之間該如何是好。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守屋的下顎靠在她的肩上,側頸因為馬尾露出,全盤接受了守屋溫熱的呼吸。
「友香上次是這麼說的。」
她不了解菅井,最好的證明就是她至今仍然不知道那日菅井究竟為何會醉倒在暗巷。
「想要再多擁抱幾次、想要再多接吻幾次、想要知道更多妳的事。」
「但是第三個今天太難了,所以多抱抱我,趁現在四下無人多親我幾次。」她在守屋的語氣裡聽不出半點責怪。
「可以嗎?」
「不然你要給別人親嗎?」
「頭不會痛嗎?」菅井是真的看起來很擔心。
「早就不會了啦!」
隨著拍打在肩上的痛感,她們對視了一個瞬間,然後相視而笑。
*
無固定休息日的Lucky Horses因應店主的戀情改為每週日公休,守屋的朋友不多,幾乎每個週日都跟菅井膩在一起。據本人表述,在去Lucky Horses之前她本來就不太出門。
她們會一起起床——正確來說是守屋會把作息顛倒的菅井叫醒——一起吃早午餐,然後一起窩在沙發上看守屋想看的劇,或是菅井一邊打電動一邊跟守屋聊天,又或者,就是單純一起無所事事地窩著。
「茜有夢想嗎?」守屋坐在菅井腿間,電視上播的是音樂節目。
「這麼突然?沒有喔。」菅井的語氣沉重地讓守屋將了一下,隨後又回到了居家限定的慵懶模式,拿著菅井的手摩挲。
「遇到友香以前的生活真的是兩點一線。」上班、下班、睡覺,無止盡地輪迴。
守屋沒有轉頭,但刻意往戀人的身上靠,音樂節目上正在採訪剛出道的新人歌手,大概這段訪問結束之後就會進到這位歌手的表演環節。
「友香呢?」
她有一種預感,覺得菅井在等自己開口。
「有,過吧。」菅井收緊了擁抱,守屋沒有回頭,自然也看不見菅井的表情。
「放棄了?」也沒關係吧。
「被放棄了。」
「嗯⋯⋯友香很在意嗎?我沒有夢想。」過去也沒有就是了。
守屋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讀書時的成績不上不下,遵循父母的建議來到東京念書,遵循父母的建議成為銀行公職。
她沒有一定非成為什麼不可,也沒有絕對不成為什麼。平平淡淡、枯燥乏味,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什麼好。
「是我自己放不下⋯⋯」菅井悶悶地說道,電視裡的人叫平手,準備演唱她的新歌。
似曾相識的曲子從電視印象播出,不管是曲子還是歌聲,守屋都有聽過。
甚至應該說,那副極度有辨識度的慵懶唱腔,完全喚醒了守屋的記憶。
「是叫《漫反射》來著?」守屋問。
「欸?」
「現在這首歌是你上次彈給我聽的那首對吧。」她說的是音樂節目正在播出的曲子。
菅井從來沒有對守屋說過,自己曾經參加過樂團。
「上次講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了。」她稍微向後仰,讓自己的臉頰貼上菅井的臉頰。
「在聽友香的故事之前,友香要不要先聽聽我的故事?」捏過戀人的每一個指尖,等待回覆。
*
「梨加知道台上所有成員嗎?」守屋被人群擠得很不舒服,好在同行的渡辺人高馬大,抓著渡辺的衣角就不至於走散。
「欸?茜有興趣?」守屋對台上樂團的認知就只有方才主持人介紹的團名《漫反射》,不過《漫反射》在大學裡本來就頗有知名度,只有守屋把自己過得太不諳世事才會什麼都不知道。
「嗯⋯⋯」雖然讓她感興趣的只有鍵盤手。
「短髮主唱是平手,不過她好像還是高中生,沒有整團都是我們學校的。」
「彈吉他的是長濱跟小林,貝斯是渡邉,打鼓的是齋藤。」渡辺睜著她的大眼,點著台上的人頭,接著才像想起什麼般地補充道:「彈琴的是菅井。」
《漫反射》是什麼守屋不知道,但菅井這個姓氏,守屋就算再怎麼孤僻還是有所耳聞。
「那個家裡管很嚴的名門?」
「對啊,理佐說她好像是偷偷玩的,所以才會不介紹成員,而且讓她站在角落。」
「是喔⋯⋯」那場演出守屋都在看菅井,菅井的家庭肯定比自己還要嚴厲,可是自己是被綁手綁腳的囚鳥,菅井卻在台上自由地翱翔。
只有在台上的時候,可以自由地翱翔。
那年守屋大二,菅井大四。守屋想,如果還有機會見到《漫反射》的演出,那就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選擇父母鋪好的乏味又安全的未來,還是自己在空白了二十年的人生裡,可以迅速找出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明明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漫反射》卻徹底從大學裡消失。
只聽一次的自創曲怎麼可能清楚記得一輩子?
她沒有再遇到菅井,也沒有再看過任何樂團的演出,只是偶爾在洗澡時會哼起隱約記得的副歌。
然後偶爾轉轉電視,隨意聽著娛樂新聞播報最近又出了什麼新的曲子,又有什麼流行歌搭配洗腦舞蹈霸佔大數據流量。
然後她哼新的歌,沒有感情地平凡度日。過一天算一天,順父母的意願成為了銀行行員,一做就是五年,從大學畢業做到現在二十七歲。
明明Lucky Horses就在她的歸途上,她卻一次也沒有想進去那個都是馬的酒吧,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是路過,而下班總是直接回家的她,自然也都跟七點才開門的菅井錯過。
在暗巷遇到菅井那天,是公司的忘年會。
守屋沒有討厭喝酒,但公司的同事也沒有放心到她可以安心把自己交出去。她意識清醒,但也許是喝了點小酒所以才會在晚歸的路上四處張望,看見把自己醉倒在垃圾上的菅井。
有時候守屋會忍不住想,自己真的跟世界太過脫節了。
明明醉倒的菅井手上的手機螢幕亮著,上頭是超級新人平手友梨奈要個人出道的新聞頭條。可她在看到平手時沒有反應,在聽到菅井是菅井時也沒有反應過來。
一直到在Lucky Horses的休息室裡,菅井彈了那首無名的曲子給自己聽,她才想起曾有那麼一個鍵盤手,在自己的記憶裡留下刻痕。
而一直到剛才,平手在電視上開口唱了她的自創曲,所有的點跟點才徹底連成線。
*
「這算命運嗎?」平手唱完歌,守屋也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電視被守屋關掉,然後她站起身,重新以面對面的方向坐在菅井腿上。
「我是真的沒有夢想,但是在看《漫反射》演出的時候是自由的。」
「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渾渾噩噩日復一日就到了二十七歲。」她捧著菅井的臉,認真地說著自己的想法。
菅井在哭,就只是不斷地落淚。
「可是如果友香有想做的事,我可以跟你一起。」
「Lucky Horses也是這三年才開的不是嗎?我問過松田了,在《櫻色》都還是學生的時候你從來沒有跟她們收場地費。」
「友香就算沒有夢想了,有著想做的事的友香還是比我要了不起多了。」菅井仍然在哭,她連忙搖著頭,完全不認同自己比守屋了不起。
她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還是只是賭氣地在逃。
「てちゃん⋯⋯平手本來,可以更早出道的。」她閉上眼,雙唇顫動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是守屋在吻她,就連淚水流經的痕跡都被守屋的吻逝去。
「是因為我的任性,《漫反射》才不得不解散。」她終於受不了這份龐大的孤寂,抱緊了身上的戀人。
菅井沒有說得很詳細,可是守屋知道,她口中的「因為我」,大概跟自己一樣,是來自原生家庭的要求。
看到平手要出道的消息時,她真的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地把店裡的酒都喝過一輪,第一次把自己喝到暈乎乎地,讓自己成為垃圾,與垃圾為伍。
她是《漫反射》的拖油瓶啊,她應當被遺棄的。
可是守屋把她撿回家了。
跟守屋在一起的時候她不用想自己一定要做什麼,一定要給所有有夢想的樂團一個舞台,一定要拚了命地把Lucky Horses經營下去。
她可以休息兩週,可以去接平凡上班族下班,可以在一個普通的日子告白。
「是茜讓我開始覺得,沒有夢想也沒關係。」她依然在啜泣,可是守屋沒有嫌棄,即使她眼淚跟鼻涕都流地亂七八糟。
「如果沒有夢想,是不是就不會對她們感到罪惡了⋯⋯」
「沒什麼關係吧。」
「所有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嘉獎。」守屋撫著她的後腦勺,靜靜地說道。
「我可以跟友香一起做友香想做的事,友香也可以跟我一起沒有目標地活著。」
「不管哪種都很好啊,不用逼自己的。」
也可以只在樂團演出時,那一首歌的時間裡,體驗沒有束縛的生命,懷抱不存在的夢。
*
松田被搞得焦頭爛額,因為守屋請了整整五天的特休。
「茜さん不在好無聊!」增本一進Lucky Horses就整個人撲到坐在吧台的守屋身上。
「就讓我放個假嘛。」守屋無奈地笑著,還好她從增本進門的瞬間就已經做好準備,不然就等著撞桌。
「茜さん要上班!沒有茜さん的銀行好痛苦!」增本整個人成為大型吊飾掛在守屋身上。
「同感。」松田應道,不過她痛苦的點跟增本不一樣。
「謝謝,辛苦了。」守屋苦笑著,感謝著松田的可靠。
「不過今天不是要表演嗎?」增本問著還泡在吧台閒聊的松田,說起來菅井也不見人影。
「嗯⋯⋯沼ちゃん還沒來。」松田抿了口水,酒要等到演出結束才能喝。
「啊對吼,今天是畢業典禮。」增本這才想起來。
「天ちゃん的畢業典禮也是今天吧?」守屋問道。
「昨天,還在記恨我沒有到。」松田趴在桌上,山﨑人還在休息室,她也只有現在可以委屈。
「啊⋯⋯抱歉。」守屋意識到松田是因為自己已經請了假,才無法參加山﨑的畢業典禮。
「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去啦⋯⋯」天的家人也在。
松田用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呢喃著,但眼裡閃過的落寞並沒有逃過守屋的視線。
在跟山﨑交往的時候就知道的,遲早要面對的問題。
「不過上禮拜真的是地獄的一週,茜さん不在,Lucky Horses也沒開,我真的要無聊死了茜さん!」增本整個人晃動著守屋的上半身,宣洩著對其他人來說莫名其妙的滿腹委屈,見守屋沒有反應,乾脆地拿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而且!我發現我一點都不了解友香さん!」她惡狠狠地打了一個嗝,然後繼續說道:「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友香さん到底姓什麼!有沒有對象!」啪地一聲拍在桌上,有些無理取鬧,但說的卻是事實。
她們都受到友香さん的照顧,卻沒有人知道真正的菅井。
「確實⋯⋯」松田表示認同,但實在沒有餘力在意其他的,就連菅井會彈鋼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而且茜さん每次都跟友香さん一起搞消失欸,我有個大膽的想法!」還沒發包就被強制打斷。
「里奈,總彩。」山﨑從休息室走了出來,抓著松田的手腕又回到了休息室。
大沼八成是不會到了。
本來《櫻色》是打算直接開天窗的,結果被不知道為什麼很早就到Lucky Horses的守屋聽見,莫名其妙變成了菅井上台替補的方案。
她們不知道為什麼守屋會知道菅井會彈琴,也不知道為什麼菅井會答應。
可是她們看起來都很開心,眼神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還要澄澈。
菅井終究還是喜歡彈琴、喜歡樂團。即使她自己無法參與,她也還是用著她的方式繼續。
「要開始了。」隨著酒吧燈光暗轉,守屋揉了揉增本的腦袋瓜,示意她專心看表演。
「友香さん彈琴!我真的要死!」見到菅井站在舞台最角落,增本立刻捧著手機衝到最前排開始錄影。
睽違七年,再一次站上舞台的身影,就這樣被記錄了下來。
啪、啪、啪、啪——在鼓棒敲擊出四個預備拍後,從菅井的單音但琴聲開始的《桜月》,在兩個八拍後加入鼓聲和撥弦樂器,帶出了剛畢業的山﨑還帶有學生獨有的稚氣及傲氣的歌聲。
《桜月》詞曲出自大沼,源自於她未結的暗戀。
故事的主人翁正在與未來搏鬥,《櫻色》的成員們各自也都有各自的煩惱,有人已經在社會打滾,有人才正要步入新的階段,也有人正要開始面對抉擇。
曲子是菅井在這一週裡偷偷練起來的,偶爾會不小心壓到隔壁鍵,讓她不甘心地咬了下自己的舌。
還能再看到七年前的那個人在台上的身影是守屋想都沒想過的。
在Lucky Horses的舞台上,她們可以有一首歌的時間做夢。下了舞台,出了酒吧,她們每一個人,又將回歸平凡。
沒有夢想那又怎樣?演出結束,送走了最後一位顧客,守屋站在門口朝菅井伸手。
「我表現的如何?」菅井牽起守屋,撒嬌又帶點討讚賞地問。
「飄渺?」
「飄渺?」菅井重述了一次。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講,反正就夢一場?」
「什麼東西啦⋯⋯」菅井笑著,在半夜三點無人的街。
她們十指交扣,路過了相遇的那個暗巷。
沒有夢想也不會怎樣吧。反正日子一天一天,都能牽著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