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28歲,今年2月底第一次跟著媽媽回印尼。媽媽在雅加達長大,但比起人滿為患的首都雅加達,我更喜歡古都日惹。
日惹沒有雅加達的壅塞、髒亂,搭飛機從上空俯瞰就能明顯發覺兩者的市容差距——雅加達滿是屋頂密密麻麻,日惹則覆蓋一毯毯的綠田。
除此之外,代表人類文明的古老城廟與至今仍活躍的活火山之間,更有著別有一番興味的愛恨情愁。

飛機窗外的日惹
人類各地的古文明都曾透過大型神廟的興建,試圖在人間重現星空以及(對)天堂(的想像)。
直至過了千百年,發現救贖未曾天降,才意識到或許真正的救贖需要向內探尋。
除卻內求,別無拯救。
心靈內在的神殿才是任何外力都無法掠奪的。
(來自鐘穎老師《西藏度亡經》課程的心得筆記)
日惹曾是印尼的首都,也遺留了人類與自然鬥智的痕跡。
Fire ring(the ring of fire),環太平洋的火山帶,不同的古廟導覽人員都提及了這個字眼。因為這圈火環離他們的生活很近。默拉皮火山是至今仍在活躍的活火山,每隔幾年都會迎來一次較為大型的噴發。
同一天,我們參訪婆羅浮屠與普蘭巴南神廟。建築體本身宏大雄偉,雕畫精細,展現了古早文明的技術與智慧。即便自今回首,也難以想像在當時僅以人力獸力是如何完成這樣的巨業。
縱使傾國之力,費時萬千,「宏大」的神廟還是在默拉皮火山的爆發中遭掩埋,沉睡了千百年。
在這千百年的睡夢之中,祂做了幾個夢?祂以為自己死透了嗎?
再怎麼「宏大」的建物(「人類」的象徵),於火山(「自然」的象徵)眼中都相形微渺。
外在的神殿由於訴諸形體,所以脆弱。
雖說如此,只要明辨背後意義,外在儀式仍不失為內在力量的扶手。外顯實物也可以是內心狀態的具象化,作為一個指標、結果,提醒著。
世紀後,火山灰下深埋的傾倒石堆被發掘,昔日的神廟得以重見天日。
這讓我想到很喜歡的電影《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Eat, Pray, Love》)。
女主角茱莉亞·羅勃茲因為害怕變化,而遲遲不願放手已不合適的感情——即使變質了、不再快樂了,但至少手中還有些什麼可以緊握。張開手後便一無所有了。
卻不問緊攢的是否為心之所向。
「為了穩定而活在痛苦中」,她讓自己成為「穩定」(實為「牢籠」)的祭品。
直至走訪義大利的奧古斯都堡,得知它曾盛極一時,也曾淪為廢墟,即便現在復興,也不保未來不會再度蒙塵,才有勇氣告別。
「這是羅馬最安靜最寂寞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個,珍貴的傷疤,像一個你捨不得放手的心碎,因為那痛苦是多麼的美好。
我們都希望事情可以一直不變,為了穩定而活在痛苦中,就因為我們害怕改變,害怕事情會毀掉...
毀壞是一個禮物,毀壞是邁向轉變的路途,甚至在這個永恆的城市裡,奧古斯都堡都讓我知道,我們必須為了無止盡的轉變做好準備。」
飽經興衰的奧古斯都堡、婆羅浮屠和普蘭巴南,讓我想到,每個人的內心也有座聖殿,承載個人的歷史,即便外力無法掠奪,也可能因自力而數度傾毀,復因自力數度昂揚。
但無論是聳立,是傾頹,都是「空」,佛教用語指涉的,「萬物無固定本質」。
一切存有都是與他者相互輝映而成立,外象無時不變,與之依附而存在的我們當然也無從固定定義。

遠眺默拉皮火山的輪廓與籠罩在晨霧之中的婆羅浮屠(畫面中線偏左突起的尖塔),等待日出。
火山灰滋潤了土壤,也掩埋大地。
成也火山,敗也火山。
我們說天地無情,但從天地的角度祂始終公平,陽光普照。
人類眼中的「創造」與「破壞」於天地而言無異。「美麗」與「哀愁」亦如是。
外在的聖殿也好,內在的聖殿也罷,抑或是藉由外在聖殿反觀內在,一切都是「空」。
沒有固定的本質,成、住、壞、成、住、壞,都是「空」,並且沒有「好、壞」的價值之分。
甚至也無所謂「成」、「住」、「壞」的「改變歷程」了。
不再是「這一座」聖殿「變了」。
不是這一座聖殿「蓋好了」,也不是這一座聖殿「倒塌了」,而是從微觀角度而言,某一刻正在興建的神廟、另一刻頂立昂首的神廟、再另一刻已然頹傾的神廟,各種型態的神廟都是獨立存在的。好比以微觀的視角來看,我們以為連續的時間,其實都是一禎一禎、一格一格、一刻一刻單獨存在的。獨立的瞬間,獨立的當下。
初接觸這些佛學思想時,以我長年的慣性思維是不容易接受的。明明眼前所見即是「那一朵」花從盛開到凋落,這不是前後的因果關係嗎?為什麼說它們是獨立存在的?
但假設今天偶經花叢,含苞待放、全力盛開、枯縮凋萎,階段各異的花皆有,我不會對盛放的花說「你終於開花了」,也不會對將盡的花說「你老得好快」,因為我並未從他們的播種開始觀察。在我眼裡,他們就是以「盛放」、「將盡」的姿態存在。並沒有誰變成誰的關聯。
而生命的本質便是由這樣數枚獨立的時間切片累積而成。明白每一個當下都是獨立的,有助於放下執著,看清恐懼。

「空」不是「無」。
「無」是「沒有」,「空」是「事物無固定本質」,正因無固定本質,什麼也不是,也什麼都是,存在各種可能。所以「空」其實是「有」。
很喜歡《流浪者之歌》結尾處,主角悉達多向好友分享自己的體悟,他說:
這個石頭是石頭,他也是動物,也是神,也是佛陀,我崇敬它、愛它,並不因為它可能將會變成這個或是那個,而是因為它早已是,也永遠會是這些動物、神、佛,只是今日示現成一顆石頭。
對我而言,日惹便是這樣的一塊石頭。這是我之所以喜歡日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