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往深山的車
建平和建君面無表情的坐在蓋著石棉瓦的簡陋候車室,兩人一臉生無可戀。
建平還能雙手環抱胸前,挺直身子坐著,建君則已經像滑坡似的,兩條腿伸得老長,幾乎半躺在椅子上。兩兄弟沒有交談,他們在一個叫碧山的村子苦等二個多小時的車,能聊的都聊完了,車子還沒見蹤影。
離時刻表上寫的時發車時間已經超過四五十分鐘,終於等來一輛灰撲撲的大客車,搖頭晃腦的開進站,地上原本淡漠的塵埃倏然焦躁起來,噗的揚起一地灰灰黃黃的煙塵。
「喂!往合流坪的車!」小車站裡唯一的站務員刻意放開嗓子朝兩兄弟招呼。
那兄弟倆每隔一二十分鐘就找站務員詢問班車何時到達。「快了,快了。」,站務員越說底氣越不足,連自己都幾乎以為車子脫班了。一見班車進站,站務員暗暗鬆了口氣,總算沒在都市人面前丟臉。
兄弟倆一上車,車上的鄉下人個個拿眼眨巴眨巴的上下打量這兩個衣衫光潔的小夥子。
「去哪兒?」司機問。
「丹野。」建平說。
「班車只到合流坪,你們到了合流坪再說吧。」
一個多小時之後,車停在山坳一處小聚落,司機宣布休息十五分鐘,並對建平兩兄弟說:「上個洗手間吧,接下來還有兩小時的路程。」於是他倆跟著司機下車去。
上過洗手間出來,看見司機才剛點上一根菸,估計還不急著發車。
「合流坪到丹野還好長一段路呢!有人接你們沒有?」司機問。
「沒有。」兩兄弟面面相覷,他們真沒想到這問題。
「那兒不好找車,到了合流坪,我找人帶你們上山。」司機熱心的說。
司機抽完菸,喊著大夥兒上車,一夥人急忙用力吸完最後一口菸,隨手扔下菸蒂上車。
右前座一個枯皺黝黑、老得看不出年紀的婦人,用微抖的手旋開一個裝著透明液體的瓶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她吁了一口氣,堅定抱著瓶子的雙手似乎也不抖了。老婦人發現建平盯著自己,轉頭朝他咧嘴一笑,濃濃的酒氣隨著缺了幾顆牙的笑容撲鼻而來,建平連忙移開視線。他老覺得那貼著紅色標籤的瓶子有點怪,老婦又直著脖子灌了幾口,建平才恍然大悟。米酒!炒菜用的米酒。廉價的米酒竟然有人當水喝?
這山太遙遠,遠到有太多事情城裡人難以理解。
車子繼續在山裡頭蜿蜒顛簸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抵達終點站合流坪。所謂的「站」,不過是路邊一支油漆斑駁歪歪斜斜的站牌。非但站牌站沒站相,連候車的乘客也很沒形象的岔開兩條腿,癩蛤蟆似的蹲踞在站牌下。
司機粗聲粗氣的喊道:「到站啦!」
車上幾個睡得七葷八素的乘客驚醒過來,紛紛伸懶腰打哈欠,陸續提了大包小包下車。蹲在地上等車的兩三個人則是忙不迭的站起身,提著籮筐上車,找了位子急急落座,摘斗笠扯毛巾脫外套,不像即將起程,倒像要在車上安頓下來似的。
乘客落座後,司機不開車出發,反倒熄了引擎,對兩兄弟說:「你們等等,我幫你們找車去。」也沒跟其他的乘客解釋,逕自下車去,隨即不見蹤影。
乘客默默等候,沒有一句質疑或抗議,一對老夫婦更是索性掏出兩顆水煮蛋,在椅子扶手敲了敲,剝去蛋殼,蘸了鹽吃。
吃完水煮蛋,老婦人把蛋殼收進塑膠袋裡,將袋口打個結,塞入前座椅背的網袋。車上的人一個個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連窗外的風景都不看上一眼。山裡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建平估量司機不會立即回來,朝建君打個手勢,二人下車透透氣。
這個村真是小。幾間低簷矮戶的房子很不體面的堆疊路邊,房子的後半部就懸空架在幾乎呈筆直的陡坡上。
建君低頭鑽進小雜貨舖買煙,剛點燃便看見司機領著一個人過來。
「運氣好,老郭正巧在家。他的車是咱們這裡最好的。」
「別看我這車,上丹野哪,還非得我這車不可,其他的不行,搞不好半路上你們還得幫忙推車呢!」老郭拍拍方向盤,洋洋得意的吹噓,一看見前方停了一輛車,立刻伸出食指指著,「喏!你們看,才說呢,那可不是?」
路邊一部拼裝貨車掀起引擎蓋。老郭刻意放慢車速,把頭探出車窗外,直著嗓門嚷:「牛頭,換台新車啦!」
修車的男人滿頭大汗,沒心情聽他調侃,破口罵道:「幹你娘咧,新車!」
「呵呵呵!」老郭大笑,心滿意足的縮回座位。
老郭問他們上丹野做什麼?建平說去找人,老郭問他找誰,丹野統共才住了幾個人,他全認得。
「余國忠。」建平說。
「噢,老余啊……」他叫了一聲,似有下文卻嘎然停住。
「您認識?」
「認識,自從他們搬來就認識啦!他住的地方不是丹野,還得再往裡走一段路。」
老郭用謹慎的語氣探問兩兄弟和老余的關係。
「他原是我爺爺部下,二三十年沒他的消息。最近才聽說他在山上墾荒,我們替我爺爺來看他。他離開的時候我們還小,現在恐怕都不認得了。」
「呵,幾十年來頭一遭有人來找老余呢。」
老郭說,老余家全靠他和外界聯繫。每年莊稼收成後,都是他幫老余找買家,還得幫他運下山賣,也都是他下山幫忙採買一些生活用品。
「老余到了這兒以後就沒挪過窩,像生了根似的,最遠的一次就走到合流坪。這老頭就是怪!一家子都怪!」
老郭的話讓建君大感興趣,殷勤的給老郭遞上一支煙,還幫他點上,老郭吸一口煙,把菸伸到車窗外,繼續說:「老余家平日靜得像座墳,大白天走進他家,死氣沉沉的,真要叫人懷疑他們家還有人活著沒有?以前他那瘋婆子還在的時候……」
「啊?」建平驚呼一聲,打斷老郭的話,問:「余太太她……」
「死了好些年囉。」老郭轉頭看了建平一眼,說:「他女人那時候還挺年輕的,平日披頭散髮,沒聲沒息的從背後冒出來,我就讓她嚇過好幾回。要是發起狂來啊,手拿到什麼就砸什麼,沒人攔得住。她兒子鐵定就是被她摔壞腦子了。」
兄弟二人大吃一驚,他倆遠道而來,竟是為了一個腦筋不正常的人?
「可不?簡直就像個野人。這老余也不知怎麼搞的,養兒子跟養條狗沒兩樣。」老郭搖搖頭。
接下來的一段路崎嶇顛簸,幾乎無法安穩的坐在椅子上,只能緊緊抓著車門。老郭安慰他們:「來一次颱風,路就壞一次,沒辦法。你們忍耐一下,上了這個坡就到了,上頭很平。」
上了坡之後,路還是坑坑洞洞,但還算平穩,車子沿著平緩的河岸緩緩前進。入秋的山林並不蕭瑟,耀眼的陽光將蔚藍的天空鋪展得更加平整空曠,紅榨槭紅黃交錯的瑰麗色彩使得整座空山歡騰不已。
老郭在溪邊停車。
對岸一個削瘦的男子在溪裡洗衣服。他在衣服上胡亂抹幾下肥皂,兩手拎起衣領毫無章法的搓揉著,雖然動作笨拙,但是可以看得出態度是認真的。
「那就是老余的兒子。」老郭朝對岸喊:「喂!你老爸在家嗎?」
那人充耳不聞。
「喂!余鳳兮!」
老郭叫喚好幾聲,對方還是頭也不抬一下,老郭索性拾起小石子扔過去,打在男子面前,濺他一臉水花。這下子男子終於抬起頭,一雙晶亮的眼睛惡狠狠的瞪著他們,像是要撲過河來。
老郭意識到自己惹惱了他,尷尬的朝建平他們嘿嘿嘿乾笑了幾聲,又朝對岸那男子喊:「喂!你們家有客人來了!」
那個叫余鳳兮的男子彎起手臂在肩膀上蹭了蹭臉,兀自拿起刷子出氣般的使勁刷衣服。
「傻瓜!」老郭訕訕的笑道:「別理他,咱們直接上他家去吧。」
前方的屋子搭得歪歪扭扭,屋頂上用幾塊磚壓住搖搖欲墜的鏽鐵皮,午後的陽光倒是把牆照得刺眼的白,不過,就是照不進幽暗的屋裡。
門口一對夫妻扛了一整麻袋的地瓜,正朝院子裡搬。
「大順,老余的地租給你們啦?」老郭問。
男人頭戴白色烏力帽,帽子上印著某某肥料行的字樣。他邊拉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揩臉,邊回答說:「是啊,反正他們現在也沒法做。」
屋裡出來一個瘦小佝僂的老人。他逆光瞇起眼睛打量他們,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一處。
「喲!老余。」
老郭喊得熱情,那老人卻面無表情。
建平對老余已經沒多少印象,只記得他個子不高,矮矮壯壯的,如今他老得厲害,像一片腐敗得坑坑洞洞的落葉,建平更是認不得了。反倒是老余的妻子美惠讓他記憶猶新,她額上的美人尖,以及那個形容秀巧的下巴颏,和菱角般微翹的嘴唇。
兄弟二人表明身份,老人呆了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客套話,問候他們祖父的近況。大順夫妻熱心的幫忙張羅茶水。建平接過又舊又髒的杯子,嘴上稱謝,卻一直握在手中不敢沾唇。
敬菸倒茶一陣寒暄之後,似乎也沒什麼可說了。大夥兒狠狠抽了幾口煙,煙霧在斜照入屋的光線中緩緩翻飛,各自的心事有如煙霧凝滯在空氣中,直到院子裡「匡噹」一聲,才打破僵局。
每個人循著聲音往門外瞧,鳳兮在地上丟了個大鋁盆,拎出一件滴水的衣服,披掛到竹竿上去。
「你三叔……」老余眼睛瞅著鳳兮,一句話梗在喉嚨裡,吞吞吐吐半天,才從嗓眼裡咳了出口,「回來過嗎?」
「沒有,」建平回說:「他過世了。」
老余臉上總算輕輕掠過一絲情緖,喃喃說道:「這樣啊……」
院子裡的鳳兮穿著一雙開了口的帆布鞋,那條褲子短到瘦怜怜的腳踝上了,還處處破洞,過份寬大的舊襯衫鬆垮垮的罩在身上。
建君站在門口打量鳳兮許久也沒引起他的注意,自顧自的晾他的衣服。大順的老婆看不過去,大聲喊他幾次才讓他停止動作。
「鳳兮,這兩位丁先生大老遠來看你們,還不打聲招呼?」
鳳兮緊抿住嘴,一對漆黑發亮的瞳孔從披散的額髮縫隙裡不友善的盯著建君,像一隻草叢中的豹子瞪視入侵地盤的陌生人──突然「啪啦」一聲,鳳兮使力抖開溼衣服,一轉身丟到竹竿上去。
建君和大順的老婆尷尬的互望一眼。
「算了,沒關係。」建君安慰她。
大順跨出門檻,罵他的女人說:「你腦子壞啦?叫那個啞巴打招呼?」
「啞巴?」建君忍不住驚呼。
「呃……其實也不算是,怎麼說呢?他幾乎不會說話。」大順伸出食指比比自己的腦袋,低聲說:「這裡有問題。」
一臉盆溼漉漉的衣服像醃鹹菜葉似的給一股腦兒披掛到竹竿上去,水滴滴答答的落下來,鳳兮揪住每件衣服的衣角用力擠兩下,也不拉扯開,任它皺成一團。
大順的老婆笑罵道:「長這麼大,連晾個衣服也不會。」
鳳兮沒理會她,拾起臉盆逕自走人。
「真是古怪的人。」建君忍不住說。
「是啊,」大順先是附和一句,馬上又覺得基於道義應該替鳳兮辯解一下:「還好他還算乖,很少惹麻煩。」
離開老余家後,又在河沿上看見鳳兮。他頭戴一頂破斗笠,坐在對岸的石頭上,叉開的兩條腿泡進溪水裡,褲管雖然捲上,還是讓水浸溼了一大截。他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樹枝,尾端還帶著葉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拍擊水面。
「看!是那個人!」
建君的誇張反應讓建平覺得不好意思,活像是看見什麼野生動物似的,還將手臂伸出窗外朝鳳兮揮手,大聲喊:「喂!」
鳳兮聽見呼喚,抬起頭愣愣的看著他們走遠。
以後,建君常常不經意的說起那個人。
「鳳兮應該不是啞巴。」
「從小沒人跟他說話,所以就不會說話吧?」
「鳳兮其實長得蠻好的呢。」
「鳳兮挺像三叔的,他是三叔的孩子,應該沒錯吧?」
建平倒覺得鳳兮長得像美惠。
他想起她曾經抱著自己,站在後門巷弄裡跟三叔聊天。她不敢笑得太放肆,可她眼底的笑意卻那麼恣肆,像夜裡悄悄怒放的曇花。他伸出稚嫩的手撫摸她的臉龐,她並不在意,因為那時候,她眼中滿滿都是三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