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街的城隍廟前,賣砵仔糕的阿婆總在收攤前留三碗,說是給「夜遊神」上供。直到某個颱風夜,我見她顫巍巍將糕倒入流浪漢的鐵碗,才驚覺那黑陶碗底刻著《論語》殘句——「觀過,斯知仁矣」。
這讓我想起中環聖約翰座堂的彩窗。英國工匠當年用浙江青田石鑲嵌最後審判圖,卻在魔鬼嘴角暗藏半粒未打磨的翡翠。牧師說那是瑕疵,老玉匠卻醉醺醺對我耳語:「阿拉上海話叫『留一線良心』,伊拉西洋人勿懂格。」
最驚心的良心藏在味蕾深處。九龍城潮州打冷舖的刀疤陳,每日將賣剩的滷鵝頸骨熬成白粥,凌晨三點放在後巷防火梯。「我老母話,1943年大飢荒,汕頭觀音堂半夜敲鐘就是分粥暗號。」他剔著牙籤低語:「鵝頸肉早被啃光,但骨頭縫裡的鹹味,才是真功夫。」在牛津訪學時,導師指著博德利圖書館的《大憲章》抄本大笑:「看這行拉丁文『Nolumus leges Angliæ mutari』(我等不願英國法律被篡改),原句其實是『Nolumus leges animæ mutari』(我等不願靈魂法律被篡改),15世紀修士偷改了字母,像不像你們中國人的『春秋筆法』?」
深水埗劏房裡住著越南華僑琴姐,她將丈夫的骨灰混入丙烯顏料,畫出整幅《清明上河圖》微型刺繡。「移民官說我假結婚,」她撫著畫布上的一葉扁舟,「但這幅畫每次過X光機,海關都看見兩顆心臟在跳動。」
威尼斯總督府地窖存著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考古學家用碳14鑑定時,發現釉下藏著波斯奴隸用指甲刻的阿拉伯文詩:「他們販賣我的軀體,卻永遠找不到鎖住良心的鑰匙孔。」而今罐底裂紋正巧斷在「鑰匙」與「孔」之間,彷彿在等待某個茶漬來填補這千年時差的標點。
去年在京都西陣織作坊,見老師傅將織壞的唐錦裁成百衲衣,輕聲哼著能劇謠曲:「綾羅綢緞是菩薩的裹屍布,線頭疙瘩才是凡夫的佛舍利。」語畢將碎布分贈學徒,每片皆繡著句未完成的《法華經》——原來真正的渡化,不在圓滿而在殘缺處續筆。
銅鑼灣鵝頸橋底的神婆燒衣,總要多化一疊面額兆億的冥鈔。「呢個係交陰間通脹稅,」她朝火堆撒鹽驅邪,「陽間供樓,陰間供良心,兩邊都係分期付款嘅地獄。」
三年前在廣島原爆資料館,見焦黑飯盒上貼著片櫻花瓣,解說牌寫「大和撫子的希望」。夜訪館長才知真相:那是一位朝鮮女工臨死前塞進嘴裡的舌頭——她被迫在軍需廠造假賬,最終用血肉封印了謊言的算式。
良心是顆倒生的智齒。考古學家在龐貝妓院牆洞找到枚金牙,齒面密佈楔形文字:「我吞下黃金融化時的尖叫,只為讓子孫在拍賣會上聽見沉默的利息。」而今蘇富比專家正用聲波還原其震頻,據說那音色與重慶大轟炸時的防空警報完全同頻。
乘天星小輪過維港,落日將水波鍍成流動的錫安。忽聞身後老上海低吟:「儂曉得伐?黃浦江與香江在媽祖廟地底是暗渠相通的——就像人的良心,再髒的水,流夠五千年也會變成琥珀。」
浪頭打來,我握緊欄杆,掌心濕痕竟拼出北魏碑體的「恥」字。原來這片海,才是香港最後的臨帖宣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