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茶樓總有幾位孤坐的老者。晨光在他們手捧的紫砂壺裡流轉,壺身沁出歲月磨出的溫潤光澤。我常想,他們在等甚麼呢?或許等的是茶湯由滾燙轉溫涼那刻,苦澀盡褪後,竟在喉間泛起一絲回甘——這便是心淡的精妙,像宣紙上暈開的水墨,看似空無,實藏萬象。
日本茶道家千利休曾用竹筒接檐前雨水。竹筒要選帶露的晨竹,雨水須接第七滴,接滿三炷香功夫便倒去重來。世人笑他矯情,卻不知他在反覆傾倒間修煉的,正是這份淡到極致的專注。京都大德寺的枯山水,白石如浪,苔蘚似雲,觀者唯有將心澄作明鏡台,方能在留白處窺見蓬萊。
唐人煮茶必先炙烤茶餅,待其焦香四溢,再以越窯青瓷盛之。今人卻在便利店的保溫櫃抓罐裝烏龍,牛飲如注。這般活法,倒像是把《富春山居圖》掛在霓虹燈下,硬要從黃公望的淡墨疏筆裡辨出RGB色值。某夜翻看達芬奇手稿,見他細描一滴水珠墜入靜潭的漣漪,竟耗費七頁羊皮紙。文藝復興的巨匠用顯微鏡般的眼力,在毫釐間看見宇宙的脈動。銅鑼灣的霓虹將夜色割得支離破碎,我卻偏愛深水埗街市賣水仙的老嫗。她總在塑膠花叢間擺三兩盆素心水仙,根系浸在鵝卵石清水裡。有次見她對著將謝的花苞喃喃:「開到七分就好,留三分給月光。」忽然想起蘇州拙政園的卅六鴛鴦館,那些故意做殘的雕花窗欞,原是要教人懂得殘缺處自有圓滿。
宋徽宗《文會圖》裡,文人們在松下分茶。茶沫在兔毫盞裡凝作雪山雲海,須臾即散。這般轉瞬即逝的美,恰似太虛幻境裡警幻仙子的提點:世間諸相,莫不是水上書字,空中畫紋。觀塘工業大廈頂層的版畫工作室,老師傅教我用滾筒調油墨:「墨色要淡,得先學會把呼吸放輕。」原來極淡處最見腕力,猶如八大山人的魚鳥,一筆下去便是千古孤寂。
心淡非無情,恰是情深至極處的昇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關鍵不在瑪德蓮蛋糕的滋味,而在茶湯浸潤糕屑的瞬間,往昔歲月如香霧般升騰。重慶大廈樓梯間的南亞女孩,總在手機殼貼著水鑽與褪色合照。某次瞥見她對著牆角白蘭花微笑,那神情竟與敦煌壁畫裡的散花天女有三分神似。
老子的青牛向西去後,留下五千言《道德經》。今人熱衷研讀厚黑學,卻不知「大道至簡」四字已道盡天機。銅鑼灣時代廣場的電子屏晝夜輪播奢侈品廣告,我寧願蹲在油麻地果欄看木瓜熟透。當表皮泛起星點褐斑,果香反而愈發醇厚——原來凋零才是生命最濃烈的綻放。
茶終究要涼的。但真正的茶客懂得,涼透的鐵觀音會析出冷香,如同晚唐李商隱的無題詩,千年後仍在紙上蒸騰著暖意。中環的銀行家們在會議室摔碎明代茶盞,茶末濺落之處,或許正長出我們看不見的宋徽宗金絲茶盞。心淡至此,方知萬物皆有裂痕,而裂痕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暮色染紅維港時,我總想起張大千晚年的潑墨山水。他在目盲手顫之年,反將青綠重彩化作滿紙雲煙。有人看見蕭索,我卻見證了至濃歸淡的終極自由——像太極圖裡的那尾游魚,終於擺脫黑白界限,游進無極的混沌。茶涼了又何妨?且看那老者將冷茶緩緩澆在紫砂壺身,茶寵在氤氳裡漸漸蘇醒,泛起包漿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