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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審問結束後,空氣像被掏空一樣靜了許久。
母親在每個人的眼神裡逡巡一圈,才慢慢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走近,伸手替我把連帽衛衣的帽子拉下來,語氣低得像晚風一樣輕:「跟我出來一下。」
我點了點頭。
她走在前面,我靜靜跟著。一路穿過石階、長廊、金屬門,再踏上那道通往審問室側翼的小徑。這裡無人、無聲,只有冷光把走廊拉成無限延長的灰白。
我們站在空曠的露台邊。母親倚在欄杆上,從風衣裡取出她的日式菸斗,Harley叔不知何時出現,幫她點火。煙霧如水流般慢慢升起,她深吸了一口,才開口。
「曉甜,這段時間,你弟做得很好。妳也是。」
我沒說話,只是自口袋裡抽出自己的萬寶路點燃,煙靠近唇邊的時候手還有點抖。她看著我吸了一口煙,才繼續道:
「這批叛徒是近期最嚴重的一次潰堤。他們不是單一分支,是連成一氣的。芭芭拉幫的毒品已經滲透進來了。妳知道我們幫派的規矩。」
「嚴禁毒品。」我點頭,「清理乾淨就好。」
她沉默了片刻,接著說出讓我胸口一緊的話:
「妳要搬到台灣,去跟妳小阿姨住。等這邊的事情徹底收完,再看要不要讓妳回來。」
「……是因為這些人?」我低聲問。
「也因為我自己。」她輕聲,「我不能冒任何風險。」
我吐出一口煙霧,風一吹,煙與霧氣混成模糊的一團,像是未說出口的話。
「……好。」
她看著我,眼神裡有一種近乎溫柔的堅定:「妳有權活著,也有權做選擇。剩下的,就交給我。」
我點了點頭,沒說謝謝,只是靜靜吸著煙,像是默許,也像是在跟她的意志平行。
我們誰都沒再多說話。風緩緩吹著,灰藍色的煙霧在這兩個女人之間靜靜飄著。
她最後只說了一句:「妳去吧。我這邊要開始執行。」
我轉身的時候,背後已經傳來她對Harley的低語:"Five people are electroshot; five people are shot randomly; two people are hanged; two hounds; one car is cracked... Joe•Devin, goat punishment."
那聲音就像一張法庭最後落下的錘子———沒有遲疑,沒有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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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我已回到房間收拾。
古銅色的行李箱靜靜佇在床邊,我一件件把東西放進去:筆電、平板、耳罩式的櫻花紅AirPods Pro Max、幾件寬鬆的衣物、幾包安眠藥與抗焦慮藥物。我戴上耳機,音樂裡是低頻的鋼琴聲,把空氣壓得更輕。
等我把電腦和平板收進背後的重機背包,電話震了一下。
是我弟,傳了一段影片。
我點開。畫面是地下審問室———地板滿是殘血與鐵鏽味,幾個人正被倒滿汽油與糖漿,繩索纏繞的姿勢彷彿脊骨即將斷裂。山羊的舌頭從螢幕角落探出,開始舔舐那個曾經高談闊論的Joe•Devin,他的臉已經被山羊舔得血肉模糊,整個人在鐵架上掙扎抽搐。
鏡頭穩定,是我弟自己拍的。他有天分,拍得近而不殘忍,甚至帶著某種紀錄片的冷靜。
我一邊看,一邊點開後方的音樂播放器,配樂與場景在腦內同步,視線像被膠著住。
我看得很專心,很入迷。
他們的哀嚎沒有聲音,我的耳機裡只傳來鋼琴的低鳴與節奏規律的電子鼓點。我甚至感覺到自己喉嚨某處微微發癢,像是渴望著什麼不該渴望的東西。
影片結束的瞬間,我對著螢幕輕輕說了一句:
「……做得好,老弟。」
我打開背包,把最後一本日記塞進側袋,關上行李箱拉鍊。耳機還在播放,我下樓時Harley叔已經等在車邊。
他替我打開後車門,還帶了我最愛的紅茶。
「機場辦理程序我幫妳先預約好了,藥有帶吧?」
「有。」我點頭,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的霓虹燈在玻璃上映成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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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清晨五點二十。
我走過冷清的自助報到櫃檯、行李秤重處、海關申報區,一一完成程序。電腦與文件交給地勤人員時,我一邊咀嚼著口香糖、一邊把抗憂鬱藥與抗焦慮藥配水吞下,動作自然得像呼吸一樣熟練。
候機室裡只剩幾個乘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將筆電打開,連上私人VPN,開始處理母親給我的載具的過戶與台灣落地手續。
每一項清單我都一筆筆對照,不疾不徐。
然後我打開播放器,點回剛才的影片。
這次,我重播了一遍———
這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