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膩的熱氣,還有隱約飄來的食物油煙味,混成這季節、這地方才有的氣味。我坐在管理室那張用了快二十年的藤椅上,電風扇呼呼地對著我吹,聊勝於無。
我姓王,有人叫我王伯,客氣點的日本人或小姐會叫我「王桑」。這棟位在林森北路六條通巷子裡的大樓,不高不矮,十層樓,外牆的淺褐色磁磚有些已經顯出髒污。我顧這棟樓,白天班一個,晚上就我一個,從晚上七點到隔天早上七點。說是管理員,其實也就是看看門、收收信、處理住戶問題,更多時候,是在看人。
這條巷子,白天跟台北其他老舊巷弄沒太大差別,機車亂停,偶爾有小販推車經過。可一入夜,就像換了張臉。巷口那幾家日式酒店、卡拉OK的招牌亮了起來,紅的、藍的、黃的,閃爍的霓虹映在潮濕的地面上,把影子拉得很長。穿著清涼的年輕女孩三三兩兩地走過,空氣中飄散著濃淡不一的香水味,還有男人酒後的喧嘩聲、計程車關門的聲音,偶爾還夾雜幾句日語或走調的歌聲,從那些半掩的門窗裡流瀉出來。
我顧的這棟大樓,住戶也跟這條街一樣複雜。有一般上班族,但更多的是在這附近討生活的人。幾間套房隔音不太好,晚上偶爾會聽到些不該聽的聲音,男女的、嬉笑的、爭吵的…。做久了,知道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該聽、什麼最好裝聾。耳朵跟眼睛一樣,得學會自己關起來。
藤椅嘎吱響了一聲,我換了個姿勢,拿起桌上泡得只剩茶梗的茶米茶啜了一口。管理室的日光燈慘白,照得我眼皮有些沉。但還不能睡,總得等到最後幾班「下班」的人回來。
遠遠的,傳來高跟鞋敲打路面的聲音,叩、叩、叩… 清脆、規律,由遠而近。是她。
我推開管理室面向大廳的窗戶,一股混合著香煙和脂粉味的熱風立刻灌了進來。大樓的自動玻璃門「唰」一聲滑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王桑,還沒睏喔?」她開口,聲音帶著點刻意拉高的甜美,但仔細聽,能聽出底下的疲憊。
是美玲。三樓的住戶,搬來大概一年多。三十出頭的年紀,人長得標緻,身材也好,懂得打扮。今晚她穿一件貼身的黑色細肩帶洋裝,裙襬不長,露出大半截白皙的腿。臉上的妝很濃,但遮不住眼下的那圈淡淡的陰影。
「美玲,這麼晚啦?辛苦了喔。」我用慣常的台語回她。
「嘿呀,今仔日人客較歹纏咧,飲了幾落攤。」她撥了撥垂到頰邊的長髮,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從包包裡拿出感應卡,「王桑,沒代誌吼?」
「沒啦,攏好好的。」我頓了頓,忍不住多嘴一句,「妳家己細膩咧,查某囡仔家,喝遐濟袂好啦!」這句話我對樓裡好幾個「小姐」都說過,聽不聽得進去是她們的事。
美玲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知影啦,多謝王桑關心喔。」她對著電梯口的感應器「嗶」了一聲,轉頭對我點點頭,「那我先上去了。」
「好,去歇睏咧。」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她走了進去,轉過身,門緩緩關上。不銹鋼門板上最後映照出她那略顯僵直的背影,然後合攏,數字開始往上跳。
我關上窗戶,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和氣味。管理室裡又只剩下電風扇的聲音。我嘆了口氣,不知是為她,還是為這條巷子裡所有像她一樣,在霓虹燈影下載浮載沉的年輕靈魂。
她們來這裡,多半是為了錢,為了更好的生活,或者只是單純地找不到其他出路。美玲算是比較拚的一個,聽說她想存錢開店,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這條路,一旦踏進來,要乾乾淨淨地走出去,不容易。這裡有它的規矩,也有它的危險。金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誘惑多,陷阱更多。
我拿出登記簿,翻了翻,確認沒什麼異常。窗外的燈光依舊閃爍,像一只巨大的、不知疲倦的眼睛,注視著這條不夜的巷弄。我,是這棟樓的眼睛,看著一個個故事在這裡上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牆上的石英鐘時針指向一點半。夜還長著。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繼續我的守望。看著這棟樓,看著這巷弄,看著那些被現實與慾望拉扯的人們,如何在繁華與蒼涼並存的夾縫中,尋找自己的生存之道。或許,也包括我自己。
風扇繼續吹著,窗外的聲音似乎遠了些,也可能只是我習慣了。我閉上眼睛,靠在藤椅背上,聽著城市深處,細微的脈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