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的轉彎,是在你完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發生的。
第一次站上講臺,面對的不是觀衆,不是客戶,而是三張完全看不出表情的評審臉。我以爲自己能講好“平面設計概論”,畢竟,那是我混過多年的老本行。但我沒有料到,講課和做設計,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這是我從“設計師”到“老師”的第一步。不是開門見山的輝煌,而是一種不太體面的跌跌撞撞。但好在,有些人願意給我時間,有些路,也願意讓我慢慢走。
秘書拿出一張列印好的講課題目單,遞給我,上面清楚地寫著:
試講課題:平面設計第一章——概論
地點:教學樓A201教室
我掃了一眼內容,心裡有些微妙的感覺。這門課對我來說當然不難,畢竟我在設計行業混了這麼多年,講個概論完全不在話下。但問題是,講課和做設計完全是兩回事。
杜淑清沒有再說什麼,示意秘書帶路,李然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兄弟,祝你好運。”
A201教室是標準的多媒體教室,牆壁刷著略顯陳舊的淺黃色,黑板擦得很乾淨,講桌上擺著一台投影儀。教室的佈局和我印象中高中時代的課堂沒什麼不同,只是這次站在講臺上的人換成了我。
A201教室裡安靜得有些過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絲無形的壓力。黑板上,粉筆字跡清晰可見,**“平面設計概論”**這幾個字顯得格外醒目,而我站在講臺上,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不適感——被人審視的感覺。
面對台下的三個人,我本能地調整了一下站姿,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
杜淑清坐在中間,目光冷靜而銳利,臉上毫無表情,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她右邊的女教師看上去要溫和許多,微微靠在椅背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等待我的表現。而秘書則在一旁埋頭記錄,偶爾抬頭看我一眼,表情沒有太多波動。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
“平面設計是什麼?”我開口問道,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定。
可說出口的瞬間,我就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點生硬,聽起來不像是在教學,更像是在做彙報——這或許是多年職場生涯留下的習慣。
沒有人回答,我的目光掃過三人,女教師只是笑了笑,並沒有接話,而是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講下去。
我心裡微微一沉。
原本我以為她會順勢給個回應,至少讓我有個緩衝的機會,但她只是安靜地看著我,那笑容既不敷衍,也不帶有惡意,單純是一種禮貌的傾聽。
可這反而讓我更加忐忑。
教室裡的安靜讓我莫名不安,甚至讓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客戶面前做方案彙報的場景——那時候,我也是這樣,手心有點出汗,腦子裡飛速運轉著如何調整自己的語速和節奏。
但現在,我不能停下來。
我硬著頭皮繼續講下去,試圖用黑板上的粉筆字來穩住節奏。
“很多人以為,平面設計就是讓東西變得更好看……”我頓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語速有點快,於是深吸了一口氣,放慢了語調,“但實際上,設計的本質遠遠不止於此。”
“真正的平面設計,離不開三個核心要素——功能、審美和資訊傳達。”
我轉身,在黑板上分別寫下這三個詞,可當粉筆劃過黑板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筆跡有些僵硬,字寫得不太穩,甚至有點歪。
這讓我有點尷尬。
“呃……”我忍不住頓了一下,試圖調整自己的思路,但講課的節奏已經被打亂了一點。
台下的杜淑清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深沉得讓人心裡發虛。
秘書繼續在本子上寫著什麼,而女教師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臉上依舊帶著那個淡淡的微笑。
我強迫自己不要去在意她們的反應,繼續講解:“功能性是最重要的……呃,比如,地鐵的指示牌,如果它設計得再漂亮,乘客看不懂,那它就是失敗的。”
“其次是……呃,審美……”
我發現自己的思維有點跟不上語速,導致句子有些磕磕絆絆,甚至一度重複了幾個詞。我原本想用一些生動的例子來解釋“審美”這個概念,可當我轉頭看向黑板時,突然發現自己的字寫得有點亂,瞬間又有些洩氣。
講得不流暢,板書也不工整。
這堂試講,真是糟糕透了。
但我知道,停下來隻會更尷尬,所以我只能繼續往下講。
“呃……最後是資訊傳達……”我努力調整語氣,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不安,“不管是廣告、海報還是網頁,設計的最終目的是讓人能夠迅速理解它想要表達的內容。”
講到這裡,我終於稍微平穩了一點,強行讓自己把剩下的內容講完。
但我很清楚,自己表現得並不算好。
這不像是一次完整的課堂教學,更像是一場有點生硬的彙報——沒有太多互動,節奏也不夠流暢,甚至在有些地方,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講解有點重複和繞圈。
台下的三人,沒有一個人打斷我。
秘書繼續做筆記,女教師依舊帶著那個淡淡的微笑,而杜淑清……她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筆,緩緩地靠在椅背上,目光依舊讓人捉摸不透。
我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顯得冷靜一點,然後轉身擦掉黑板上的粉筆字,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
秘書飛快地在本子上寫著什麼,女教師終於微微頷首,似乎是認可地笑了笑。而杜淑清……她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靜靜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我自己開口評價自己的表現。
我抿了抿唇,最後還是主動說道:“講得不太好。”
杜淑清微微挑眉,終於開口:“你自己覺得,問題在哪?”
我頓了一下,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表現,誠實地回答:“語速不穩定,節奏也有些混亂,互動感不強……而且,可能有點太像‘講解’,不像真正的‘教學’。”
說完這句話,我看向她,等待她的評價。
杜淑清看著我,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是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她淡淡地說道,然後合上了筆記本,轉頭對秘書說了一句:“材料準備一下。”
秘書點點頭,開始整理檔。
我心裡微微一震,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她:“……所以,我通過了?”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然後看著我:“硯石高中不是一所優秀的學校,也不是一所理想主義者的天堂。但如果你願意在這裡試試看,就簽約吧。”
我看著她,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輕笑了笑:“行。”
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稱不上完美,但至少,我邁出了第一步。
杜淑清指了指那位一直安靜聽課、帶著溫和微笑的女教師,語氣平穩地說道:“以後,她就是你的師傅,有什麼問題就問她。”
我微微一愣,轉頭看向她。
她依舊保持著淡然的微笑,眼神柔和,沒有杜淑清那種強勢的壓迫感。相比之下,她的存在更像是一種緩衝,讓人不至於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無所適從。
“你好,我是秦舒寧。”她輕輕點頭,聲音溫和,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從容感。
“林嶼。”我禮貌地回了一句,心裡卻有些複雜。
這個學校裡的第一場考驗算是勉強通過了,而這位“師傅”,或許是我接下來適應這裡的關鍵。
我收回思緒,深吸了一口氣,硯石高中,正式開始了。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我的腦子還有點暈乎乎的。
面試、試講、直接被安排“師傅”——一連串的安排快得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尤其是想起自己在講臺上的磕磕絆絆,我都有點不敢相信,硯石高中居然真的要留我。
但還沒等我琢磨透,李然就已經熟門熟路地帶我去了學校旁邊的小飯館。
這家飯館和校園一樣,不豪華,但很接地氣。
門口的紅色塑膠簾子被風吹得晃動,外牆上刷著略微褪色的招牌,上面簡單寫著“老魏飯店”。飯館不大,桌椅都是老式的木頭凳,牆角擺著一台老舊的電視機,正在放著一個早已不流行的年代劇。空氣裡彌漫著熱油炒菜的香味,還有蒜蓉辣椒的辛辣氣息,讓人胃口大開。
李然一進門,立刻熟練地沖著櫃檯後的老闆揮了揮手:“老魏,來兩個招牌菜,再加個魚香肉絲。”
老闆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圍裙,滿臉笑容:“行啊,李老師,今天怎麼帶新朋友來了?”
“新同事。”李然笑著隨口應了一句,直接找了個桌子坐下。
新同事……聽著怎麼那麼彆扭?
我皺了皺眉,心裡還沒緩過來,但還是拉開椅子坐下。
“怎麼樣?”李然隨手倒了杯茶,抬頭看我。
“什麼怎麼樣?”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溫熱,帶著微微的澀味。
“感覺啊。”他笑了笑,“是不是感覺自己還挺適合這個地方?”
我翻了個白眼:“適合個屁,你也看見了,我剛才在講臺上差點結巴。”
李然大笑:“嗨,講得爛沒關係,反正咱們學校現在也不講究這個。”
“……什麼意思?”我皺起眉,隱約覺得這話不太對勁。
“實話告訴你吧,這次招你進來,根本不是因為你講課講得多好,而是因為你能拿獎。”
我一愣,放下茶杯:“拿獎?”
李然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學校裡原本有一名美術老師,前陣子因為身體原因病退了,所以急缺一個人頂上。再加上最近市里的美術類競賽越來越多,學校高層又想在特長生上發力,結果這時候缺了個主力選手,校長有點急。”
“所以,你就把我塞進來了?”我挑眉。
“什麼塞?”李然撇撇嘴,“我這可是慧眼識英雄。”
“別扯淡。”我無語地看著他,“我連教師資格證都沒有,你怎麼把我忽悠進來的?”
“很簡單啊,你業務能力強,又有設計獲獎經歷,這些東西就夠了。”李然聳聳肩,“你在設計圈子裡混過,得過獎,學校的邏輯很簡單——你能在設計行業裡拿獎,就肯定能教學生拿獎。”
我瞬間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我還以為硯石高中看上我是因為我的教學潛力,結果原來只是把我當成一個“競賽工具人”,寄希望於我能帶學生拿獎,為學校爭光。
想到自己剛才在試講時的手忙腳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說,這麼個連話都講不利索的新瓜,真能帶出一個能拿獎的班?”
李然聳肩:“這你得自己試試了。不過,你要知道,學校根本不關心你的教學風格,只要你能把學生送上領獎臺,就沒人會質疑你。”
這話聽著怎麼那麼耳熟?
……不就是和設計行業一模一樣嗎?客戶不會在意你用了什麼配色理論,也不會在意你的排版多麼精妙,他們只關心——這個設計能不能賣錢?
現在,換成了——你能不能讓學生拿獎?
我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掉進了一個奇怪的現實迴圈裡。
菜上桌了,李然熟練地夾了一塊紅燒肉,隨口問:“對了,你覺得秦老師怎麼樣?”
我點點頭,回憶起剛才面試時的場景,笑道:“人挺好的,看著溫和,也很專業。”
李然笑了笑,但沒有接話,只是埋頭吃飯。
他的反應讓我警覺了。
我放下筷子,盯著他:“你這是什麼表情?”
“什麼表情?”他假裝沒聽見,繼續夾菜。
“你剛才那笑什麼意思?”我挑眉,“有什麼內情?”
李然終於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怎麼這麼敏感?”
“……你廢話少說。”我眯起眼,“秦老師是個好老師吧?”
“那當然。”李然點頭,慢悠悠地說道,“她在這兒教書好幾年了,學生緣很好,教學水準也沒得挑。”
“那你剛才那笑是什麼意思?”
“……”
他夾起一塊魚香肉絲,緩緩說道:“反正你以後就知道了。”
“???”
這話聽著更讓人心裡發毛了好吧。
我正想追問,他突然話鋒一轉:“哦對,還有個事兒。”
“什麼?”
“美術教研組現在就我們仨。”
我一愣:“什麼意思?”
“硯石高中的美術組,之前本來有四個老師,但去年退休了一個,一個病退了,剩下的就是你、我、秦舒寧。”李然聳聳肩,“也就是說,除了你自己,你沒什麼可以躲懶的空間。”
“……”
我突然意識到,這份工作比我想像中更難搞。
回到家,我一頭倒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腦子裡還是在重播今天的面試和試講。
從我踏進硯石高中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像一場完全不受我控制的流水線作業,一環扣著一環,把我從一個無業遊民,直接送上了講臺——就好像命運之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行了,哥們兒,你現在是一名高中老師了。”
……這合理嗎?
當然不合理。
但現實根本不給我選擇的餘地,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
我歎了口氣,翻身坐起來,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始搜索“名師講課視頻”,想著能不能從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師身上學點什麼。
我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美術老師,至少……得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老師。
我找到了一系列知名美術教師的講課視頻,點開一個,螢幕裡跳出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老師,他站在講臺上,臉上掛著從容的微笑,語速不疾不徐,隨便抬抬手,下麵的學生就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仿佛他手裡拿的不是粉筆,而是一根指揮棒。
這個老師從一開口就充滿了氣場,他站在講臺上,身子幾乎一動不動,膀不搖,語氣溫和但極具穿透力,三言兩語就能讓學生進入狀態。
我盯著螢幕看了五分鐘,心情逐漸低落。
……我行嗎?
再點開另一個視頻,這次是一位元年輕女教師,她站在黑板前,教學節奏輕快,講解精准,甚至能在隨手翻書的同時,完美地接住學生的提問,不帶一絲停頓。
我咬了咬牙,試著模仿她的語調:“呃……大家好,今天我們來講……”
聽著自己磕磕巴巴的聲音,我忍不住扶額。
又試了幾次,效果一樣糟糕。
這根本不是“會不會講”的問題,這是從業經驗的問題。
這些名師站在講臺上,已經經過了無數次的錘煉,他們知道什麼時候停頓,什麼時候加快節奏,什麼時候該問問題調動氣氛,什麼時候該放慢語速給學生思考的空間。他們不是在“教課”,他們是在“指揮”一整堂課的節奏。
而我呢?
我連粉筆字都寫得歪歪扭扭,講個概論都能卡殼,面對台下三個人就能手心出汗……更別提真正面對一群高中生了。
兩個小時後,我果斷合上了筆記型電腦,長長地歎了口氣。
“算了吧……”
站在講臺上不動膀不搖就能調動學生的氣場,我這輩子是學不來了。
好吧,既然校長要的是一個能帶學生拿獎的工具人,那我就認命,當我的工具人吧。
至少,拿獎這件事……我還真有點信心。
只是,我隱隱有種感覺,硯石高中不會讓我這麼輕鬆地躲在“工具人”這個角色裡。
有些人靠理想走進教育,有些人是被現實推了進來。
我想我大概介於兩者之間—— 但站在黑板前,哪怕語速錯亂、字跡潦草,也開始慢慢知道,這裡,也許會是我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