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讀大學與研究所碩士班的時代,台灣尚處於戒嚴時期。當時的大學教育採精英制度,全台僅有二十八所大學院校,而教授中持博士學位者並不多。文、法等人文社會科系的教師,大多是隨國民政府自大陸遷台的學人,身上仍可見濃厚的「民國風範」。
這些老師多畢業於復旦、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西南聯大、西北聯大,或國民黨所設的中央政治學校(即今台灣政治大學前身)。雖然多數並未留學,僅具大學學歷,但他們的學問多在抗戰與國共內戰期間,在顛沛流離中勤讀苦學而來。舊學根基深厚,國文紮實,有些英文亦強,甚至翻譯過不少學術名著。
我印象深刻的是教我「新聞深度報導」的老師,他畢業於早年中央政治學校新聞系,曾任《中央日報》副總編輯與採訪主任。課堂上,他經常分享抗戰時期新聞界的軼事。寫板書時一筆一劃極為工整,改作業更是鉅細靡遺,對錯用的字詞與成語,還會引用辭典詳細批註。
另一位教「新聞採訪學」的老師,曾赴新疆採訪盛世才與當年援華的蘇聯飛行員。他歷任中央社、《台灣新生報》、《中國時報》等多家媒體。講話聲如洪鐘,敘述歷史事件如身歷其境,令學生們聽得如痴如醉。
教「新聞史」的老師則像說書先生,上課時僅帶幾枝粉筆,便能從漢唐邸報講到清代官報,對民初軍閥時代的報刊如數家珍。說起邵飄萍如何被張宗昌處決時,聲情並茂,彷彿他就是邵飄萍本人。
「新聞文學」課的老師,畢業於西北聯大政治系,中年後赴美密蘇里大學取得新聞碩士。他會影印報導文學名作,分析其結構與寫作技巧,課堂上愛頌讀梁啟超與張季鸞的社論名篇。
這些老師對學生的教誨不僅止於課業,更注重品格陶冶。他們既像嚴父,又似慈母。學生畢業求職時,他們會親筆寫推薦信,甚至打電話請老友關照,毫無保留。
如今這些老師多已作古,民國風範也早已淡出校園。我有幸在求學期間遇到他們,實為三生有幸。
進入研究所碩士班後,正逢美國行為學派興盛,新派教師多為留美博士,漸漸取代舊派老師。他們帶來了新觀念與嚴謹的研究方法,所有報告都講求數據與統計。當時的我們多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現代學術」,對舊派學者難免產生輕視。
如今回想,我才體會我們受美式教育之影響已深,不自覺地用「績效」與「標準化」衡量一切。美式制度在台灣高教的全面移植,使課綱、教材、教法與評量標準皆向美看齊,卻逐漸失去了我們原本的文化底蘊與學術氣質。
其實,美國的研究方法背後有其深厚的哲學傳統與文化系統;我們若不了解其背後的本體論、知識論與方法論,所學也不過是表皮。我們不過是做著歐美知識的「代工」(OEM),而難以建立自己的學術主體性。
我深深懷念那段學習的歲月,仍記得曾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有根、有魂、有風骨的老師。他們讓我們見識了那種屬於舊時代的師道風範,與真正百家爭鳴的精神。如今只剩數據、績效與教學評鑑為主的時代,怎能不令人長嘆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