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骨相思
「還是你想嫁於本侯?」
「顧……!」陸青澤險些不敬喊出顧行之三個字。他是來討說法,不是來找死。
「侯爺。」院外傳來下人們敬謂稱呼。
一位身姿高大壯碩,一身墨黑色金絲繡紋蟒袍,壓不住從戰場上浴血拼殺過的厲氣,髮束一絲不苟的盤在金冠內,讓人十分精神、神勇。
鎮北侯顧羡之不怒而威的氣場,讓人不自覺敬畏三分。
「長寧。」
「哥。」顧行之退開與陸青澤一段距離,抬手行禮。
狹長眼眸一瞬不瞬如鷹緊盯獵物似的,看著院中另一名男子,不稍一會兒,略帶訝異的口氣。
「陸將軍?」
剛在朝上此人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今竟在自己弟弟的院中。
「參見侯爺。」陸青澤恭敬行禮。
陸將軍?
顧行之在心中默唸一遍,似乎在腦海翻找這個名字,知道這來討說法之人是誰。
這不是前些日子皇上親封的征西將軍,陸青澤。
「你倆認識?」
「不認識。」
「認識。」
兩人答案截然不同。
顧羡之擰著眉看向自家弟弟,這孩子該不會又惹事了。
「也能算認識,陸將軍撿到我的玉玦,特地送了回來。」顧行之揚了揚玉玦,挑眉看向陸青澤,一臉挑釁。
「多謝陸將軍。」
顧羡之語氣誠懇,卻讓陸青澤如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這聲謝已出,他想否認顧行之所說,可就一次得罪兩位侯爺。
這位顧小侯爺是鐵了心想將此次翻篇。
「侯爺客氣。」言不由衷的回著。
見局勢在自個兒這,顧行之一臉得意,慢悠悠地走向陸青澤,靠在他耳畔輕聲喃著。
「本侯是正一品侯爵,你是從三品,要本侯負責,高攀了吧,陸將軍。」
輕挑不在意的桃花眸對上憤恨怒火、想將人剝皮拆骨的星眸。
陸青澤氣憤著,加大了胸膛的起伏。
他萬萬沒想到,面前這顧小侯爺竟如此羞辱人。
事是他起的,一句道歉、一句解釋都未給,還用品級來壓人!
的確,他家世不好,家境清苦,生於邊境,可他從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他從軍征戰,靠自己在戰場上拼殺,建功立業才換來如今成就,就任他一句高攀給抹滅掉。
看著顧行之一身行頭,穿得是上好錦段,住得是高門大院,再貴氣,也不過是靠著自己父輩打下來的赫赫戰功所得,憑什麼目中無人!
正打算反駁時,顧行之已然轉身,逐客令已下。
「送客!」口氣極為冷漠,劃出他倆之間那道鴻溝。
清風走入院內,擺手。「將軍,請!」
即使陸青澤再不甘心,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這鎮北侯府他只能暫時將這口怨氣吞下,轉身大步邁去。
見人離去,顧行之心中鬆了口氣,恢復剛才慵懶,走回躺椅。
「身子好些了嗎?」
「嗯。」顧行之懶懶回著:「托陸將軍的福,頭不痛了。」邊說邊搖著躺椅。
「你真和他認識?」
剛入院時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及陸青澤帶著怒氣離去的樣子,可不像不認識。
「真不認識。」
只不過醉酒後失態把人睡了。
這心中話當然不能說,可不想被自己哥哥痛揍一頓。
「嗯,別與他走得太近。」
雖是半信半疑,顧羡之也不想再深究。
「怎?」這話裡似有別的意思,顧行之打趣著:「你老情人?」
「顧長寧!」顧羡之氣急吼著,一口老血差點被氣嘔出來。
就不知道這個弟弟嘴是怎麼長得,一開口就是胡言亂語,從小到大,不時語不驚人,死不休。
顧羡之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下氣。「他是太傅義子。」
這話似是觸動到顧行之某痛處,眼眸顫了顫,垂下眼瞼。
曾幾何時自己與太傅已然行同陌路。
「他老人家嫌子嗣不夠多,還要從外面認回來?」顧行之話裡話外都帶著嘲諷。
「慎言!即使如今侯府不與太傅往來,他也曾是我們的先生。」
顧羡之怎會不知自己弟弟心中的怨,鎮北侯府與整個顧氏榮辱與共,有些話還是少說為妙。
顧行之攤開折扇,蓋住自己眼眸,那已是水波滿滿,即將潰堤。
唐太傅是所有皇子與顧氏的授業恩師,過往感情深厚、情同父子,以自己與五皇子云宿更是。
可卻在那年,唐太傅在當今聖上面前,捅破自己與云宿的斷袖之情,云宿被禁足宮中,而自己被前鎮北侯,家法伺候重打二十,並罰跪在顧氏宗祠。
云宿為求聖恩,好與自己相守在一起,前赴北疆戰場,卻從此再也沒回。
自己就不明白了,與云宿相愛怎會是個錯,也沒阻礙到誰,為何就要被如此拆散。
經這件事,顧行之如死過一回,也該說雖生著卻死著,對唐太傅的怨,讓之前的師生之情再也回不去。
「知道了。」顧行之語調顯得不悅,又問:「那個陸青澤,又是從哪冒出來的?之前沒聽過太傅有認過這麼一個義子。」
「聽說是西北軍秦將軍的部下,去年西戎犯我朝邊境,秦將軍被困,是這個陸青澤率著三千鐵騎,以少打多救出秦將軍,並擊退西戎。」
顧羡之眼神有些猶豫,深怕傷到顧行之,瞄了一眼,才緩緩道。
「西戎會犯邊境,你應知為何。」
「嗯。」顧行之應了一聲。
當然清楚,西戎當年之所以與辰國簽定盟約,是因為云宿的關係,如今人都不在了,還守何盟約。
「太詳細的事我也不清楚,你想知,派個人查查。」
「為何?」顧行之恨不得離與唐太傅有關的人越遠越好,絲毫不想與這人有任何關係。「我又不是吃飽撐著,查他做甚?」
「你就是吃飽太閒!」顧羡之用手指重重抵了他額間一下,恨鐵不成鋼的說:「時不時就酗酒,在外混到三更半夜,一身酒氣回來,今日連朝都不上了,也不知為為兄分擔些!」
「我哪酗酒了!我只不過昨日喝多了些,何況朝上有哥在,我去也只是擺設,而且說多錯多不是?」
顧羡之無奈的嘆了口氣。「隨你。」
他也真拿這個弟弟沒法子,也不願多加指責,誰叫他是自己親弟弟,疼著唄。
「對了,今日姑母問起你的婚事,似乎想替你指婚。」
換顧行之嘆氣。「哥,我不娶妻。」語氣哀怨著。
當然明白自己的姑母也是關心自己,可自己無心。
這位姑母是當今聖上元配,顧皇后,前鎮北侯親妹妹,自從前鎮北侯亡故後,就更加關心這兩個小輩,尤其以顧行之更最。
顧羡之坐在另一張椅上,拿起小几上的棋子,事不關己。「跟我說無用,你自個兒去跟姑母說。」
小侯爺一臉古靈精怪,揚了揚那柳眉。「我們來下盤棋,若我贏,哥去幫我說說?」
兩人眉眼其實極像,只不過顧羡之長相剛氣,眉眼帶著威嚴厲氣,不似顧行之柔媚,他一笑也是十分俊逸。
「下棋可以,可我不與你賭,這事你得自己面對。」
顧羡之才不上他的當,應說之前在顧行之那,吃得虧還少嗎。
「啊——」顧行之撒嬌嗲聲著:「哥——」
「你先手。」這位哥哥壓根不吃這套。
見自家兄長不理會,只好憋了憋嘴,拿起黑子落下。
隨後白子落。
「夏期所需軍資兵部已備好,過兩日哥就要動身去北疆換防。」
「我去吧。」
顧羡之將落棋的手頓住,瞧著他,擔憂的說:「那可是北疆。」
「我知,怎了嗎?我去不得?」
五年前,顧行之崩潰在北韁,身上箭傷,心靈創傷,都讓顧行之吃盡苦頭,直到現在都還未緩過來。
那時顧行之撕心裂肺的痛,近似瘋顛的神智,歷歷在目,這都讓顧羡之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有關北疆的人事物,就怕再次觸痛顧行之的心。
這五年顧行之身上的傷雖好,可他這個做哥哥清楚,心口上那道傷痕,永遠痊癒不了,不然也不會在特定的時節,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你真想去?」他可不想五年前的事再發生一次。
「嗯。」
顧行之明白兄長擔心,他疼惜自己,自己何嘗不疼惜自己的哥哥。
「嫂嫂快生了,哥應該多陪陪她,你不在她心難安。」
是這個理,可身為保家衛國的主將,又領著兵力最強的鎮北軍,有些事還是需妥協。
「我沒事。」顧行之看著兄長眉頭緊得都快打結,就知有多猶豫。
「身為鎮北軍一員,又是羽林軍主帥,這事我得領下,何況羽林軍在京城太久,是該動了。」嘴唇細微勾了一下,帶著苦澀。「我也該學著面對不是?」
「長寧……」
顧羡之不捨望著故作堅強的弟弟。
「就這麼說定了,顧好嫂嫂,生個白胖小子給我玩玩。」
堅實大掌在顧行之頭頂撫摸了幾下。「孩子滿月時,記得回來。」
「那當然。最好是個男孩子,將來就能承襲哥的爵位。」
顧羡之心中也是期待,慈父般笑著:「男女都好,平安健康就好。」
兩人又你來我往的落了幾子。
「出發前,記得進宮去見見姑母,別讓她擔心。」顧羡之叮囑著。
「嗯。」的應了一聲。
「還有那個陸青澤也會隨行。」
「為何?」聽到這人的名字,顧行之頭就開始痛。「他不是西北軍的?來鎮北軍是何意?」
「他不是西北軍的人,太傅讓他回來,似乎有意讓他留在京城,先隨軍去北疆,回來後,進北城軍磨練,好為接管南城軍做準備。」
顧行之掌心貼著臉頰撐著,不屑笑了一下。
還真是要跟自己對上。
冤家路窄。
羽林軍留皇城時就是併在北城軍,而那支軍指揮使可是他,顧行之。
「他用何身份隨軍前去北疆?」
顧羡之將白子落在棋盤上,字意清楚說著:「監軍。」
「監軍?鎮北軍何時需要監軍?聖上的意思?」
鎮北軍深受皇帝信賴,一方面是與前鎮北侯情誼深厚,極其信任。
另一方面,顧氏滿門皆忠烈,為守大辰北境,多少忠魂埋在北疆國界,從未有過不軌之心。
也因如此皇帝對於鎮北軍從不懷疑,也不曾設過監軍,即便前鎮北侯身殞,也未改變過,顧羡之接管後,也一切皆由他決定。
「太傅提議的。」
顧行之笑出聲。「太傅手也伸得太長,還想掌控鎮北軍不成?」
「長寧,鎮北軍戰功彪炳,掌著整個大辰北境,難保不會有人暗指功高蓋主。」
即使與皇帝有姻親之故,可顧氏一門握著兵權,總會令人忌憚。
就算皇上信任,可天威難測,喜與怒、恩與罰都決定在天子手上,一門興盛衰亡不也在彈指之間。
「無所謂,讓他跟。」
鎮北軍和整個顧氏,乾淨清白。
而且到了北疆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就不信他能翻了個什麼玩意來。
分分鐘折磨死他還不容易。
顧行之將唇埋入撐在臉上的掌心裡,偷笑著。
「侯爺,主子。」清風入了院,向兩位主上行禮。
「何事?」
「夫人身子有些不適,院裡差人來請。」
「這次又平局。」顧行之將手中黑子丟回棋盆。「快回去看看嫂嫂。」
顧羡之起身理了理衣擺,又再交待著:「出發前不准再飲酒,記得入宮看姑母。」
「好——」顧行之聲音拉得老長。
見兄長離開行云院,才緩步朝桃樹走去,枝椏點點,雀鳥吱吱喳喳叫著。
他抬首似是看著天空,又像似看著桃樹,更像回首自己曾經的鮮衣怒馬之姿。
按著右肩,神情有些惋惜、黯淡。
這曾經可拉大弓,百步穿揚的手,如今就同自己一般消沉無力。
北疆,顧行之出生之地。
那遼闊草原吹起風痛快無比,令人身心舒暢,他曾經在那豪邁跑馬,也帶著心愛之人在那奔馳、高歌。
在茂盛草原上打滾、親吻、歡愉,可如今想起來卻如同一張有著倒刺的網,將他籠罩,刺得他鮮血淋漓。
曾經的風光無限、恣意暢快,都在十八歲那年,隨著云宿葬身在萬丈深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