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 Finn,一路以來我總是那種比較安靜、做自己的人。在朋友裡不算特別突出,但也從來不是邊緣人。直到大學,那種平穩的日子都還沒讓我意識到,其實我錯過了什麼。
真正讓我醒悟的,是我在大學裡認識的新朋友們。他們一個個都有著令人著迷的經歷,能把整個房間的氣氛凍住的那種故事,尤其是 Lexi。她幾乎一個人走遍世界,正因為總是單槍匹馬,所以才能遇到那些人、發生那些事。聽她講這些的時候,我只覺得:我也想要那樣的冒險。
那種旅程,的確遠離我的安全感。但,離開舒適圈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之一嗎?
畢業後,我問她該怎麼開始一段獨旅。我想要背著包走,吃苦也沒關係,寄宿在當地人家中、睡青年旅館。Lexi問我想去哪,我們就這樣開始策劃。
我選擇了亞洲。完全陌生,卻擁有令人著迷的多元文化。Lexi 談起那些地方時眼睛發亮:印度、烏茲別克、泰國、越南、南韓。我聽著聽著就決定了: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她幫我找了當地她認識的朋友,有的能提供住宿,有的甚至可以介紹工作。於是我把路線一一規劃出來。
這趟旅程,改變了我。我學會開口、學著講不同的語言、試著去懂每一種文化。我住在擁擠的巴士上,也跟陌生人搭便車、成為朋友。我住進了各式各樣的家庭,每一戶人家都像一本書,讓我體驗不一樣的人生。
現在,旅程即將走到尾聲。還有最後一個家庭要拜訪。
我從包裡抽出當初和 Lexi 規劃的行程表。這戶人家,是少數要求我準時抵達的。他們住在日本深山的偏遠小村,說好了要在某天某時在村子廣場等我。
有趣的是,Lexi 並沒有親自拜訪過他們。她本來打算去,但後來因故提早結束旅行。她是透過一個朋友與這家人聯繫,因為對方幾乎不上網,也不太會說英文。我知道的不多,只有村子的名字,還有「到廣場會有人接你」這樣的交代。
就這樣了。也正是因為這麼神秘,才讓我感到莫名的期待。
我還知道一件事:
他們姓野村(Nomura)。
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抵達這裡。從南韓搭船到本州,再輾轉轉車、轉公車,最後還得獨自走三十分鐘的山路。幸好那位公車司機知道這座山村的位置,不然光靠我那張紙本地圖和破日文,一定會在樹林裡迷路。但這一切折騰終於有了代價:這個村子實在太美了。
它依山而建,傳統木造房屋點綴在翠綠的草原上。我邊走邊看,街上的人會對我微笑點頭,看得出來他們不常見到外地人,而我能在這裡,像是得到某種特別的邀請。房屋有些氣派、有些質樸,但都與四周自然的風景完美融合。走到村子正中央,我發現一座廣場,中央是一尊雕像。我正想湊近看,這時,一位大概二十多歲的女生走過來。
「Finn?」她努力地發著音。
「是我!嗨!」我回應,「你是……野村家的人?」
「是的!我是蓮(Ren)。歡迎你!」
她的英文出奇地流利,這讓我鬆了一口氣,畢竟我原本預期在這裡會有點語言困難。
「太感謝你們了,能受到接待真的很榮幸。」
「我們很歡迎你來,」她說,「那麼請跟我走。」
我當然答應了,這可是旅程的最後一站,我既興奮又好奇。一路上她告訴我,家人幾乎都不會講英文,只有她媽媽最近才開始學,她自己是去京都生活過一段時間才學會的。走著走著,村子裡的房子開始變大,間距也變得更遠。她說這一帶是比較富裕人家的聚落,她家就在村邊。
那是一段令人陶醉的路徑,沿著開滿花與灌木的小徑走了約二十分鐘。比起村子中心的熱鬧,她家的位置更為幽靜,這讓我覺得十分理想。我可以在自然與人情味之間,自由穿梭。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正是她們想要的安排,讓我離人群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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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的家,美得有點不真實。屋頂上有著細緻的雕紋,淺棕的木色在陽光下泛著柔光,高大的門框彷彿在迎接貴賓。屋外的牆面潔白無瑕,就像剛剛完工般新穎。它遠離村子的喧囂,孤立的位置反而讓它的存在更為醒目、無可忽視。光是住在這裡,我就覺得自己賺到了。蓮打開門,請我進屋。
整座屋子分成兩個區域:一邊是餐廳與廚房,一邊是臥室與浴室。這兩個部分以一段短短的戶外走廊相連,從那裡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座佈滿花草的漂亮花園。主屋裡的餐桌貼近地面,旁邊是廚房與一角擺著幾樣樂器的空間。最角落擺放著一座精緻的小型神龕。
走過連接的走廊,就是睡眠區。長長的走廊兩側是房間,每間門是傳統的拉門,看起來像是用和紙做的。蓮帶我到第三間,說是我的房間。房內很簡約,只有一張地墊和一張小桌,桌子下方的窗戶太高,沒辦法往外看。整個房子裡裡外外都以木頭打造,充滿古意與靜謐。我放下背包,收拾好東西後,準備去見見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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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間,我總算見到了野村一家其他人。蓮有個妹妹,叫日菜,看起來很安靜,也很害羞,大概十七歲。她媽媽紗枝子人很好,雖然英文不流利,但努力用簡單的句子讓我感到被歡迎,還不斷為我添菜。倒是她爸爸……從頭到尾都沒怎麼和我說話,只跟太太低聲交談,對我頂多點個頭。而且,他們還特別交代我要叫他「野村先生(Father Nomura)」。雖然有點正式、甚至古怪,但畢竟我是來投宿的,也就沒有多說什麼,或許這就是這裡的規矩吧。紗枝子做的飯菜很棒,讓我開始覺得這裡其實蠻不錯的。
正當我準備離席時,蓮突然拉住我。
「Finn,」她眼神直視我,聲音變得凝重,「臥房區最後那一間房,是我祖父母的房間。走廊最裡面那間。你千萬不能靠近。」
「欸?我都不知道你祖父母也住這裡,」我有點驚訝,因為整晚都沒看到他們。
「他們在的,」她語氣更堅定,「拜託你,千萬不要靠近他們的房間,好嗎?」
……說實話,這讓我有些不安。當然,我本來也沒打算亂進別人的房間,但她這麼慎重地特別叮囑,偏偏只提祖父母那一間,為什麼?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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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蓮一起在村子裡繞了一圈。她帶我走了一小段,盡可能在天黑前讓我熟悉環境,然後我們就折返。途中沒遇見她家其他人,也沒看到走廊裡有動靜。我感謝蓮,跟她說了晚安,然後回到房間。旅途疲憊,我一躺下便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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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種聲音驚醒,是低語聲。
那不是輕柔的耳語,而是刺耳的、急促的、像風在牆角打轉的那種聲音。我聽不懂,可能是日文,但那語速快得像在唸咒,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某個詭異的片語。聲音就像來自門外,近得讓我感到毛骨悚然。它愈來愈快、愈來愈急促。
然後,突然消失了。
我坐在床上,屏息等待。
下一刻,腳步聲響起,從走廊盡頭傳來。逐漸接近,越來越快,直到掠過我的房門,奔向通道。紙門上投出一道模糊剪影,一閃而過,速度快得不尋常。我下意識起身,悄悄滑開房門,往外望去,走廊空無一人。但地上留有濕濕的腳印,從走廊最深處那扇門延伸至外頭的連接走道,赤腳印清晰無比,有些甚至可數出腳趾。
我猶豫地跟了過去。
正當我準備推開走道的門時,背後傳來一聲滑門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蓮。
「蓮……」我小聲說,「剛才……好像有人經過我房間……」
她立刻要我噤聲。「是祖母,」她壓低聲音說,「她晚上常這樣,會半夜跑去村子裡。父親會去接她。」
也許是夢遊,也許是老年癡呆。我不想多問,只對蓮道歉,轉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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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一陣冷空氣把我從睡夢中凍醒。陽光從高窗斜灑進來,我坐起身,沒概念現在幾點,但想想也許該起床看看今天的安排。我坐在地板上換衣服,打開行李,準備拉門出去。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角瞥見地板上有濕腳印。
我倒吸了一口寒氣。是昨晚看到的那種腳印,赤腳、溼答答,踩在木頭上,清晰可辨。但不一樣的是,這次的腳印不是離開我的房間,而是走進來的。
兩個腳印,穩穩地落在我床邊的地板上。
昨晚……那人……是站在我床前,看我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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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不跟蓮提起昨晚那些腳印。她說祖母晚上常會有狀況出現,如果真是這樣,那想必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了。我感到不安,卻也不是會立刻說出來的人。也許我神經太敏感,但我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事情不只是看起來那麼單純。雖然我選擇不說,但我會記住這一切。畢竟,才剛來的第一晚,也許只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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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蓮帶我繞村一圈。陽光還未完全升起,遠方的山頭像抹上一層金粉,美得像一幅靜止的畫。可村子,卻有些不一樣了。
昨天我剛來時,每個人都笑著、點頭、熱情地向我招手。但今天,氣氛彷彿變了。昨天對我微笑的男人,今天只是直直地盯著我,又轉向蓮,再看回我,那眼神,不是敵意,而是……恐懼。他迅速回過頭,帶著家人快步離開。
蓮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村民也沒人對她有反應。這種村子不該是彼此熟絡的嗎?她不是應該認識很多人嗎?怎麼今天大家像是在刻意迴避她?
我們走了差不多一小時,聊著我的人生,直到某個瞬間,一個男人從自家衝出來,猛地抓住我。
他的手抓住我肩膀,用力得幾乎讓我無法動彈。他瞪大雙眼,滿臉驚恐,語速飛快地對我喊話,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急促。蓮衝上前,把他推開。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另一個方向拉。
他還留在門口,朝我吶喊,聲音在身後不斷回蕩。
「那是什麼?」我問,氣還沒喘完,「他剛才說什麼?」
「他在賣你東西,」蓮不帶感情地說,眼睛看著前方,腳步不曾停下。
「賣東西?」我不敢置信,「這樣叫做賣東西?那裡看起來根本不是商店啊?」
「別管了,」她語氣冷了下來,「他想坑你錢,你是外地人。」
什麼鬼?這種方式哪裡像賣東西?這麼激烈,簡直像瘋子一樣。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個村民?我忍不住回頭看。
那男人跪在地上,指著我,還在大聲喊叫,像是在警告,也像在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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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從村子回來。我想起之前提過的一本書,打算回房拿給蓮看。
走過走廊時,我遠遠看到野村先生正扶著一位年邁老人,那是蓮的祖父。他看起來病懨懨的,幾撮灰髮黏在額頭,雙眼混濁疲倦。野村先生一手搭著他的肩,一手緊握著他的手,彷彿要確保他別倒下。
當他們走近房間時,野村先生突然抬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接著是蓮的祖父,也轉向我,雙眼睜大。他的嘴在動,像是在喃喃自語。野村先生此時大聲用日文朝我吼叫,還猛搖頭,示意我要「離開」。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該照著他說的回頭離開,還是硬著頭皮走向我的房間?
我又看了一眼祖父,他還是盯著我看,嘴唇微動,像是在低聲重複什麼。
我聽不懂,但那聲音……我認得。那句話,我昨晚聽過。就在我房門外的低語,一模一樣的語調與節奏。重複、一遍又一遍。
我默默退開,關上門,走到連接走道外。站在那裡,對著滿園繁花發呆,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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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剛結束。除了蓮和紗枝子,以及與野村先生那場詭異的對峙,我今天沒再見到其他人。飯菜簡單卻精緻,紗枝子幾乎整晚都不斷往我盤子裡加食物。
此刻我們三個人坐在花園裡,教紗枝子幾句簡單的英文。今天真的很詭異。陌生人怒吼,父親般的人也對我失控。但同時……今天又好得不太真實。一切那麼平靜,甚至有點太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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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昨晚的事情像中邪一樣,在我腦海不斷重播,越想越害怕。我總覺得,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有人悄悄走進來。
我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走廊外一點動靜都沒有,但我的神經像繃緊的弦一樣,怎麼都鬆不下來。我的腦袋太吵,讓我差點沒注意到門慢慢被打開的聲音。
那門開得異常緩慢,像是有人故意壓低聲音、偷偷摸摸地推開。我整個人僵住,死死盯著那道門。黑暗像水一樣從門縫滲進房裡,越滲越深,帶來一股無名的不安與寒意。
門終於全開了,但……什麼都沒有。只剩下空無一人的走廊,和那股死寂。我不敢動,就這樣躺著,像待宰的羔羊。
幾分鐘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我鼓起勇氣,輕輕地站起來,靠近門邊。當我探出頭往走廊左右看時,左邊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出口。右邊盡頭,有微弱的燈光透出,是從祖父母房裡傳來的燭光。那光閃閃爍爍,像是在搖曳。
我準備關門時,注意到了腳印。濕漉漉的、赤裸的腳印。從祖父母房間,一直延伸到我房間門口,再折返回去。難道那位祖母又來過了?這次不是來看我,而是……看著我睡覺?
我正要關門,卻看到冷得令我後背發涼的情景。
對面牆上,有一束光打出來的倒影。那是個人影,就站在祖父母房間門邊。動也不動。像是在等什麼。我不確定他是否正對著我,但感覺他「知道」我正在看。那種一動不動的沉默,讓我不寒而慄。
我用力地把門關上,躲回被窩裡。
現在凌晨三點。我還是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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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我還是睡著了。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掛,我猛地坐起身,心臟還在怦怦跳。看看四周,門是關著的,地板乾燥,包包也沒被動過。太好了。
但我還是怕。怕昨晚那一切是真的,怕今晚會更可怕,甚至連現在要不要下床,我都猶豫不決。
我得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今晚,我會用手機錄影,偷偷架在走廊的一角,藏在木樑之間。無論如何,不能被發現。
我一定要知道,這座屋子夜裡在隱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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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想好的計劃。
首先,我會跟蓮說我想一個人去村裡走走。不過事實上,我根本不打算探索什麼村子。我會沿著來時的山路走回去,到巴士放我下車的地方,希望能在那邊的站牌上找到時刻表。我其實試過用手機查過班次,但完全找不到資料。這讓我心裡很慌。至少如果知道我還能離開這裡,會讓我比較安心。 野村一家對我一直都很好,至少紗枝子和蓮是這樣,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留條後路,以備不時之需。我不會告訴蓮我真正要去哪裡,並不是想傷她的心,而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太放心。我不希望讓她起疑。
接著是關於相機的部分。我在手機上裝了一款夜間監控用的 App,看起來像是為了讓家長觀察小孩房間用的那種。我會把它設好,看看晚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拍到什麼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東西,我會立刻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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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快走到巴士站了。
今天早上,我跟蓮和紗枝子一起吃早餐,接著跟她們說我想自己一個人逛村子。蓮一直說要陪我,但我向她保證我會沒事的,只是想要一個人待一整天。我走的路跟昨天差不多,村民還是一樣對我毫無反應,連一個微笑都沒有。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沒人像昨天那樣硬要把什麼東西賣給我。
我來到山腳,距離我從野村家出發大概過了 45 分鐘吧,我一路快步走著。我看到那塊破舊生鏽的站牌,正是我當初下車的地方,便加快腳步靠近。瞇著眼試著從銹斑裡辨認文字,我只看見兩個時間。兩個時間都寫在我到的那天,而且只差一小時。見鬼。下一班巴士正好是我原本就打算搭的那班。等於我這一趟根本白跑了。這幾天都沒有其他巴士能離開這裡。我只能祈禱,希望我不會真的需要用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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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吃得飽飽的,我回到房間,坐在床上。除了確認這裡沒其他班次之外,今天算是平靜的一天。但我最怕的,是夜晚的來臨。我打開那款錄影 App,把手機設為靜音、螢幕亮度調到最低,我不希望它被發現。
屋子裡的人都已經就寢了,不過我還是偶爾聽見有人走動。我會等所有人都睡著後,再把相機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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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小時的靜謐,終於到了行動的時刻。
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踮起腳尖來到門邊。慢慢推開門,探頭望向走廊,完全空無一人。我早已決定好要把手機架在哪裡:走廊的盡頭,有根橫樑可以固定手機的位置。那是唯一合適的地點;前門那邊太顯眼,誰經過都一眼就會發現。我靜悄悄地穿過走廊,一路經過幾間房間,包括祖父母的。壓低身子,儘量無聲地跳起,抓住那根橫樑,把手機架好,鏡頭朝著走廊方向。成功了。我緩緩將自己放回地面。當下我還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就在那一刻,祖父母的門滑了開。
我整個人僵住,剛好站在走廊的盡頭。動也不敢動,深怕被發現。 野村先生與紗枝子從房裡出來,關上門後邊走邊交談,沒注意到我。他們匆匆地穿過走廊,走出另一頭的門口。太驚險了,如果他們早幾秒出來,我可能剛好正好經過。
但那扇門又再度打開了。他們回來了。完了。我沒得選,只能閃進離我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祖父母的房間。我連忙滑開門縫,迅速鑽入,再輕手關上。
眼前出現的是樓梯。
通往地底的樓梯,每個階梯邊緣都擺著微微閃爍的燭火。這並不是一般的臥房。我望不見樓梯底下是什麼。此時,野村先生與紗枝子的聲音越來越近,看來是折返回這間房了。腳步聲也愈來愈響,他們就在我剛進來的那道門外說話。我沒有多想,快步走下樓,來到一間只有兩道拉門的狹小木造空間。沒有家具、沒有遮蔽,只是兩道門而已。我得立刻做決定。當我看向右邊那扇門時,看見一道人影的晃動。這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左邊那扇門。我溜了進去,迅速關上。黑暗將我一口吞沒。
我屏息站著,背貼著門板,渾身發抖。外頭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們也下樓了。我在的房間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我努力辨認是否有可以躲藏的角落,但完全看不見。我不敢再往房裡移動,怕撞翻什麼引來聲響。我咬緊牙關,屏住呼吸。
腳步聲到了樓梯底。他們的動靜往另一個房間去了,接著,我聽見那道門也被拉上了。我依然一動不動,打算等個幾秒再動作。但這時,我聽見了另一種聲音,就在我身後。
沒有野村先生與紗枝子的聲音作為掩護後,我才聽得見,那是在我所在的這間房裡。細微的呼吸聲,緩慢而痛苦。那種喘息像是經歷劇痛,每吸一口氣都是折磨。聲音雖低,但其中的痛苦清晰可辨。我不想知道那是什麼,不想知道是誰或是什麼東西和我共處一室。
不再猶豫,我立刻推開門,掩上之後快步衝上樓梯,小心翼翼、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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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讓自己保持清醒,試著讓腦子警覺,可身體真的太累。我從祖父母那間「房間」溜出來沒多久,就不支倒地睡著了。到現在我還處於驚恐中。我一直對自己說,昨晚那些聲音應該只是祖父母其中一人的呼吸聲罷了。但我說服不了自己。那呼吸聲不對勁,異常冰冷、彷彿滲著哀傷與苦難。每一口氣都像是在疼痛中掙扎,我幾乎能感受到那種痛。可如果我真的身在祖父母的房間,那我透過另一邊看到的影子又是誰?
這房子裡,絕對藏著什麼。
我走去取回我藏起來的手機。
即使清晨的陽光灑進屋裡,手機仍隱得幾乎看不見。我迅速取下,把它帶回房裡,想看看昨晚到底錄下了什麼。
我滑過錄影畫面,夜視鏡頭透出詭異的綠光,整條走廊像被籠罩在夢魘裡。月光變換,牆上的影子也跟著蠕動。野村先生和紗枝子在深夜從祖父母的房裡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切看似無異狀。
直到凌晨 3:54,我看見了動靜。
所有的門,同時滑開。除了我這間與祖父母的房間。每個家人同步踏出房門。 日菜從我隔壁走出, 蓮從對面緊跟。接著父母也一同現身。每個人的動作如出一轍,仿佛在進行一場儀式。走在最遠端的日菜領頭往走廊盡頭走去,途中經過蓮,兩人並肩前行。父母緊隨其後,誰也不看誰,也沒有一句話。他們一同聚集在祖父母的門前, 野村先生打開門,眾人陸續進入,門再度關上。
我快轉。凌晨 4:40,又一陣異動。那扇門再度打開。他們以同樣的順序走出來,姊妹走前頭,雙親走後頭。 野村先生轉身把門關上。接著他們朝我的房間而來。他們靜靜地圍在我門前,嘴唇在動,像是在低聲誦念什麼。他們凝視著我這扇門,整整站了 23 分鐘。
然後, 野村先生動作緩慢又謹慎地打開門。他們如儀式般進入我房內,隊形不變,步伐一致。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闔上。我的心跳幾乎炸裂。他們在這裡做了什麼?
我環顧房間,什麼都沒變。我摸了摸自己,也沒發現異狀。我再次快轉,23 分鐘後,門滑開。他們按原樣離開,各自走回房內,同時關上門。
我決定離開。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或許逃去村裡,或是冒險進入森林深處。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這裡。我迅速打包,打開房門,卻見蓮正站在門口。
「Finn,」她開口,眼神掠過我那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袋,神情明顯緊張,「你要去哪?」
「呃……洗衣服。」我脫口而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這句,但她居然沒質疑。
「Finn,」她語氣平靜,卻像有事藏在心裡,「我爸爸想在客廳見你一面。」
「為、為什麼?」我心跳快得要命,我甚至有種轉身就逃的衝動。
「他想談談,」她回道,「他知道你昨晚進過我祖父母的房間。」
—
野村先生背對著我站著。
我站在屋內的客廳,背包已經背好,準備隨時逃跑。野村一家人圍在我四周,空氣好像都被抽光了,讓我快要窒息。
全場唯一還在動的,是紗枝子,她正在廚房擺弄著什麼。而那對姊妹,一直默默地盯著我看。
野村先生轉過身來,用平靜得近乎冷淡的語氣開口說話。說完後,蓮幫他翻譯。
「他說,他不高興你擅自闖進祖父的房間。」她語氣溫和,「祖父病得很重,不該被打擾。」
「幫我跟他說對不起,」我慌亂地開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看到你祖母的腳印,她走進我房裡,我才...」
野村先生再次說話,但蓮沒有翻譯我說的話。他聽得懂嗎?
「他說,你現在要守規矩。」蓮說:「這次他不會處罰你,但你得乖乖的。至於祖母,他為她嚇到你感到抱歉,她年紀大了,也病得不輕。」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急急地說,「請告訴他,我不會再這樣做了。」
野村先生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出通往長廊的門。門在他身後「碰」地一聲關上。接著是 日菜,在他離開視線之後立刻跟了上去。
我轉向蓮。
「你要吃點東西了,」她微笑著說,「沒事的。媽媽做了好多好吃的,就是想讓你開心一點。」
我看向紗枝子,果然,她真的準備了一大桌菜。
她把最後一盤放上桌,示意我入座。我已經犯過一次錯了,不想再惹出麻煩,也不想知道「懲罰」是什麼。
但我心裡很清楚,這頓飯吃完,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我不信任這一家人。
—
我把盤子擦乾淨,趁沒人注意的空檔,悄悄朝門口移動。
沒人發現我離開。我快步走在通往村子的石徑上,腦中還沒想好下一步怎麼辦。也許回去找那個曾經「推銷」東西給我的男人?搞清楚他當時到底想說什麼。
我走進村子,依稀記得他家大概在哪。
但突然,我雙腿一軟,差點摔倒。雖然勉強站住,但身體開始不受控。
怎麼回事?
我的腳步越來越難控制,走路像是用意志在拖動雙腿。我跪倒在地,卻連膝蓋接觸地面的感覺都沒有。
「救……救命,」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人在嗎?」
我抬頭看向周圍的村民。他們都盯著我看,神情驚訝,卻沒人靠近。反而,有人退後了。耳邊傳來細細碎碎的低語,我撐不住,整個人倒下,意識像被吸入黑洞一般,完全消失。
—
「你生病了,吃點東西吧。」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間房間,回到了野村家。
紗枝子跪在床邊,手上端著一小盤熱騰騰的食物,還冒著蒸氣。
「我……怎麼了?」我問,頭昏腦脹,像是做了一場夢。
「你暈倒了,」紗枝子說,「吃點東西,好好休息。」
腦袋像是泡在霧裡一樣,我想不出任何事。她把食物送到我唇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張口,但它吃起來太好吃了,而我也餓得發慌。
我開始昏昏欲睡,眼皮垂下,視線越來越模糊。就在快要閉上眼的瞬間,我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房門微微開著,一名高瘦的老太太站在門縫後,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靜靜地看著我吃東西。
—
我被腸胃翻攪的聲音驚醒。
飢餓掌控了我。我需要進食。
雖然房裡一片漆黑,我還是馬上起身,拉開房門直奔廚房。
寒夜的空氣冰冷刺骨,但我感覺不到。我只想吃。
讓我意外的是,廚房桌上擺著一份熱騰騰的餐點。我直接走上前,大口吞食。味道棒極了,可我還是餓。
回到房間後,我坐在床邊,
低頭,一口一口啃起自己手指上垂下的皮膚。
—
我又醒了。還是夜裡。
但這次,我感覺自己終於清醒了。我回想著剛才的事——我真的有半夜跑去廚房、大口吃下那些東西嗎?為什麼那個時間會有飯菜放在那裡?還是……那只是夢?
我低頭一看,手指滿是血和破皮,指甲幾乎都被咬掉了,血甚至滲進床墊。
我到底怎麼了?
我不能再留在這裡。
我下床,手機和背包不知道去哪了,但我顧不了那麼多。我滑開房門,走廊靜悄悄的,沒人。我立刻朝出口移動,輕易穿過連接屋舍的那道門,幾秒後抵達主屋。
我幾乎要衝刺般奔向正門。一踏出門,我就開始跑,往村子的方向。
四周一片漆黑,我什麼都看不見。腳底赤裸地踩上荊棘和斷枝,劃破的傷口越來越多。但照理說,我現在早該到村子了才對吧?我身後的房子早就消失在視線中,可——村子呢?
前方出現一道微光。我心頭一鬆,終於快到了。可能是夜太黑讓距離顯得更遠吧。我幾乎以為自己成功逃出。
不。那是那棟房子。
我正面對著它。怎麼可能?這條路是直的,我根本沒有轉向。我立刻轉身朝反方向奔跑。夜風刺進肺裡,痛得我快喘不過氣,但我只能繼續跑。
又一次,我又回到了那棟房子前。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我離開那條該死的路,轉身衝進森林。我一定是繞錯了才會回來……我只是迷路了,我只是。
可就在樹林深處,那棟房子又出現在我面前。
怎麼可能?我根本沒走回頭路。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我抓起一根粗壯的樹枝當武器,壓低身子,緩緩朝那棟詭異的房子靠近。
—
主屋空蕩蕩的。我來回掃視找背包,什麼都沒看到。光腳踩在木地板上,冷得我一陣顫抖。我打開通往走廊的門,走過連接走廊的步道。外頭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割進皮膚。我推開前方的門,走廊裡一片漆黑。左右房間的拉門全都緊閉,彷彿所有人還在沉睡,房子維持著我離開時的寧靜模樣。
但越往前走,空氣就越凍寒。那種冷,不只是溫度,還像某種陰影正悄悄靠近。當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拉開門,只看到那張染血的床墊和小茶几。我的背包、鞋子、手機全都不見了。沒有衣服我根本無法再逃出去,腳上的傷也早就裂開了。要想離開,我得找回我的東西,尤其是手機,那是我唯一的求救工具。
我不能驚動任何人。
我一間一間打開他們的房門。
日菜安靜地睡著,房裡掛著一個奇怪的圓形符號,中間像是獸角。角落放著和主屋相同的小神龕。月光斜照,我一眼就能確定,背包不在這裡。
蓮的房間比較簡樸。我探頭看時,她翻了個身,但沒醒。桌上堆著書,角落也擺著一座神龕,但沒有背包。
野村先生的房間。我手發著抖,小心推開門。那個詭異的符號又出現了,這次還加上了整排神龕,蠟燭微微閃爍。夫妻倆睡在中間的床墊上。野村先生在夢裡低聲呻吟,翻身靠近妻子,但沒醒來。房間比其他人都大,但依然沒有我的東西。我輕輕把門關上。
只剩最後一個地方。
我走下那熟悉的樓梯,蠟燭還亮著。這裡的冷空氣像是從骨頭裡冒出來的。我再次選擇左邊那扇門,心想這次得趕快。我拿著蠟燭,輕手輕腳地開門。
門一開,惡臭撲面而來,像腐爛水果混著排泄物的味道。我差點嘔吐。咬牙忍住後,我低身進入房裡。蠟燭的微光照不到太遠,味道也越來越噁心。
忽然,我在左側看到背包的肩帶。
我找到它了。手機就在背包上面,我伸手抓住。只差鞋子,我就能逃出這裡。
滴。滴。滴。
什麼聲音?我加快動作。整間屋子靜得異常,我甚至聽不到呼吸聲。手機燈開一下應該沒事,我只要定位鞋子的方向就好。心跳與滴水聲一起敲著節奏。
滴。滴。滴。
我受不了了。
手機燈亮起。我抬頭,然後後悔了。
鐵鍊懸吊在天花板上,每條末端都掛著一根生鏽的巨鉤。那些鉤子正刺穿著一具男人的屍體,腿部、手臂、脊椎……他的脊柱被拉出來一截,掛在鉤子上。他一絲不掛,低著頭,一動也不動。胸前刻著那個詭異的符號,沒血,像是被清洗過。
滴水聲傳來自他的臉,口鼻正不斷滴出黏稠液體。
我認出他了。
那是村裡曾經拉住我、朝我大喊的那個男人。
—
我把一切情緒硬生生壓下,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胃裡的噁心、壓在喉嚨的尖叫。現在不能崩潰,我得離開。我不能被發現。
離開前,我的視線最後一次落在那具屍體的眼睛上。瞪大、死寂。他的肉體有些地方像是被硬生生撕裂的,手指則像被咬到只剩骨頭。當我悄悄拉上門、視線被關在門外時,一股罪惡感竄上心頭。那個男人,是因為警告我才死的。幾天前在我房間裡,那個痛苦地喘息著的人就是他。他那時就在死去,而我什麼也沒做。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我蹑手蹑腳地回到樓上,整條走廊靜悄悄的,我關上祖父母的房門,深吸一口氣。我要回房間、穿好衣服、拿好手機、立刻求救。
我衝進房間,開了手機,打出訊息:
「我是 Finn,我需要你幫我,我很危險。」
我群發給所有聯絡人,也加上村子的名字。總會有人看到的。訊號很慢,傳送中,我決定等逃出去後再確認一次訊息狀況。只要找到個安全的地方,我會立刻打電話。
我套上鞋,穿上衣服。現在,我要逃出去。
我一路潛行穿過走廊,進入主屋,順利來到前門。我動作極輕,幾乎沒聲音——應該沒吵醒任何人。只要再穿過這片林子,就能...
啪、啪、啪
一連串急促又濕答答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聲音從走道那頭傳來,我聽見那扇通往步道的門被打開了。腳步聲重重地踩在木地板上,快速逼近。
是祖母。
我推開門,猛然衝進黑夜。毫不猶豫地鑽進林間,在一棵大樹後躲下,回頭看著房子。
門邊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個詭異地高瘦、佝僂著身子的輪廓站在那裡。光靠夜色我只能看清大致形狀:像人,但不對勁。牠至少有2公尺高,就算已經彎腰駝背。那雙細長的腿撐起牠的身體,瘦長的手臂垂到膝蓋以下。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終於看清那是一雙骨瘦如柴的巨大手掌,指節誇張、像是蜘蛛腳。
牠披著一件長袍之類的衣物,看起來破爛不堪,頭頂只剩幾根毛髮凌亂地貼在頭皮上。
牠站在門前,只停了短短一秒,接著就猛然衝向村子的方向。牠彎得更低,步伐拉得又長又快。牠……是祖母嗎?
我正想轉頭逃跑時,又一個身影走出來。這次我看清楚了,是野村先生。他站在門口,看著那怪物遠去的方向,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像是不耐煩,更像是在等著那東西完成某件事。
我感覺到自己被盯上了。那東西,也就是祖母,正在找我。
—
我拼了命地在林中狂奔,一邊瘋狂撥電話給任何可能接通的人,警察、家人、Lexi,誰都好。之前傳出去的訊息都成功送達了,但此刻,手機一格訊號也沒有。
我看見一棵大樹,夠高,也夠穩,可以爬。我毫不猶豫地往上攀,不管枝條劃破皮膚、血從手臂滲出,只想逃出去。
訊號依舊空白,但我看到了希望,也就是村莊。
遠遠地,我能辨認出幾間透著燈光的房屋,也看到一角熟悉的廣場。我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正當我準備下來,一個身影從我腳下掠過,是祖母。
我全身僵硬,屏住呼吸。
她那副瘦長的身軀穿過樹下,行動詭異得近乎不像人。皮膚皺如老樹皮,滿佈靜脈,一撮撮灰髮貼在頭皮上,眼睛睜得大大地,像是找尋獵物。她張著嘴,但發不出聲音,只有一口紅黑交錯的牙齦。她穿著一件被撕裂到膝上的白色長袍,每一步都像是在撲擊,雙手抓著沿途的樹木借力前行,速度驚人。
她在找我。
她終於離開,我才敢動身。小心地穿梭於一棵棵樹間,避開她的視線。不久後,我看見村莊的邊界。
—
我跑向最近的一戶人家,敲了敲門,不敢太用力,怪物還在附近。門開了,一名神情困惑、警覺心強的中年男子看著我。
「救命……我需要幫忙……」我喘得快斷氣。
他講了一串我聽不懂的日文,似乎要關門。
「不要!」我一手撐著門,「拜託……幫幫我。」
幾番拉鋸後,他終於讓我進門。他把我帶進屋後的一間房,指著椅子要我坐下。他的家人也站在旁邊,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眼神充滿疑懼,但沒說話。男人叫我等一下,便離開房間,把門關上。
我再次看手機,仍然沒訊號。他的妻子隨後進來,遞來一杯水。我一飲而盡,她再倒了一杯。我的喉嚨像被火燒過,這水救了我。
男人回來了。他用手勢安撫我,表示「幫助正在趕來的路上」。
「那個女人……她不是人……」我急著說明。但他臉上的從容像是已經聯繫到救援,讓我心中微微鬆了口氣。
我正準備讓心跳慢下來,門口突然響起野村先生的聲音。
我立刻站起身,滿臉驚恐。他和那男人還有幾位村民一起走了進來。
「不!就是他!救命!我不能回去!」
我大聲疾呼,指著野村先生,但他說了幾句話,他們便朝我走來。
「不要碰我!走開!住手!你們這群混帳放開我!」
我嘶吼著、掙扎著,卻被他們硬生生抬起。無論我怎麼掙脫,他們都沒有停下,徑直將我扛回那棟名為「家」的詭異房子。
—
他們把我拖回那棟詭異的房子,蓮、日菜還有紗枝子早已在裡頭等我。桌上滿滿一桌,看起來香氣四溢的料理,我的掙扎毫無用處,他們把我硬生生按坐在桌邊,強迫我張嘴進食。紗枝子的眼神像是飄著一絲哀傷,卻不敢多言。
「爸爸早就警告過你,要乖。」蓮的聲音平靜得異常,從我身後傳來。「現在,請吃掉媽媽為你準備的食物。」
—
我半夜驚醒。
我餓了。
房間的角落站著蓮的祖母。她駝背的身影擋住窗邊月光,臉上掛著無牙的詭笑,雙眼睜得大大、虹膜深黑,我直視著她,心中卻莫名感到——安心。
我真的,太餓了。
我咬向自己的指尖,血立刻滲出。我像野獸般渴求食物,渴求任何能讓我「填滿」的東西。
就在我啃食自己的時候,祖母嘴裡開始低聲吟唱咒語,像某種古老的儀式。
我撕咬下來的手指肉竟然出奇地美味。我一塊一塊地咬,直到牙齒撞上骨頭,我還是繼續咬。
—
我猛然從夢魘中驚醒。還在房間。
我立刻從床上彈起,想逃開祖母站過的地方,但那裡早已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熟悉的小神龕。手指傳來灼痛。我低頭一看,不禁作嘔。手指上血肉模糊,有些皮膚還掛在掌側,骨頭裸露、滿佈裂痕,彷彿被硬生生咬斷。我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想逃。
我推開房門,走廊上滿是點燃的蠟燭,一排排如墓場般寂靜。我踉蹌地走向通往外廊的門,沿途發現其他房間的門幾乎都開著,但屋內空無一人。
我衝向正門,卻推不開,門從外頭被堵住了。我咬牙,用受傷的手狠狠推,但徒勞無功。我轉身,踏回那詭異的走廊,挨個探視每個房間。
床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蠟燭與祭壇。蓮、日菜和父母的房間,就像被清空了般,只剩下那座陰森的神龕靜靜矗立。
我試著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爬出去,卻發現太窄,根本擠不出去。絕望蔓延。
我再次踏出房門,這才發現,房門外被畫上一個鮮紅的大 X,彷彿是標記什麼的記號。紅色液體沿著門縫一路滴落,畫痕還未乾透。
那些血滴般的痕跡,一直延伸到走廊的盡頭。
我跟著走,直到來到最後一間房門前。
靠近時,我感到一股冰冷的氣流從縫隙滲出,仿佛那扇門背後藏著深淵。我手中蠟燭微弱搖曳,照亮那扇門上畫的符號。
不是 X,而是一個鮮紅、濃烈的 O。
—
祖父母房門上的紅記號不是隨便塗鴉的,那扇門背後藏著什麼——我不敢進去,除非我手上有東西能自保。我把走廊所有空房搜了一遍,卻只找到那些熟悉的小神龕與跳動的燭光。正當我準備離開日菜的房間時,視線捕捉到窗外的一絲希望,一棵枝椏低垂的樹。窗框雖窄,我還是撐起傷痕累累的身體,用盡全力扯下一根粗壯的樹枝。這一根比之前那根還堅實。手指雖痛,但我死死握緊它。離開房間後,我靠著通往外廊的門坐下,凝視前方那條冗長、燭火搖曳的走廊,靜靜等待,等待命運降臨。
—
時間滴答滴答,超過一小時了,周遭仍是一片死寂。我再度試推外廊的門,依舊無法撼動。我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那扇被畫上標記的祖父母房門。手中握緊樹枝,我壓低重心,緩緩滑開門。
熟悉的場景映入眼簾:樓梯依然鋪滿蠟燭,搖曳的火光讓我瞥見樓下地面也鋪著燈火。我踏著腳步,心臟像鼓一樣敲著,謹慎地踏下階梯。
樓梯底部,兩扇門靜靜矗立。左邊門上是一個紅色的 X,右邊則是一個紅色的 O。這簡直像某種病態的暗示、一場詭異的遊戲。我選擇走向左邊那扇比較熟悉的門,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沒有聲音。我輕輕滑開門。
裡頭的場景讓我冷汗直流。四面牆、地板、甚至天花板,都畫滿那個我曾見過的詭異符號:一個圓圈,中央是一個像角的圖形。它們一筆一劃都被紅色描上,像是一場儀式的痕跡。房間深處,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本書。
我走近,打開書頁。這是從右至左閱讀的書。內容是一張張插圖,每頁兩張,像是在記錄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已經無法退後,只能看下去。
第1頁——是村子的廣場。畫面古樸,仿若百年前的景象。人們笑著,小孩奔跑著追逐遊戲,大家都穿著傳統的和服。下一張圖中,一位老婦人站在林間,悄悄望著廣場的熱鬧,她一身白衣,神情平靜,看起來只是個普通人。我翻頁。
第2頁——那位老婦人如今站在廣場上,和小孩們說著話。下一張圖,小孩們排成一列,跟著她進入樹林。無人阻止。我再翻一頁。
第3頁——村民們跪地哀求,臉上滿是懇切。小孩們不見了。老婦人的嘴角掛著微笑,嘴唇染上血紅。下一幅圖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回村民們低頭跪拜,不再哀求。他們在膜拜她。
第4頁——眾人坐在長桌旁宴飲,看起來都年輕,但不再是孩童。老婦人站在遠方,靜靜注視,臉上仍是那抹詭異微笑。下一圖,那些人變得浮腫、圓潤,宴後似乎吃撐了。
第5頁——這一頁只畫了一幅大圖:老婦人張嘴狠咬其中一名宴席上的人。她身後站著那些被她帶走的孩子。孩子們的胸口,全都被刻上那個詭異的符號。他們的臉上寫滿恐懼與哀傷。
啪!
我猛然從書前彈起。背後傳來孩童的笑聲,一聲清脆無邪的笑意打破四周死寂。彷彿那聲音是開關,四周的蠟燭一瞬間全數熄滅。我陷入完全的黑暗。
我顫抖著,緊盯樓梯口方向,手中的樹枝舉得高高的。就在這時,一個小小身影迅速穿過我的視線,跑上樓梯,消失在上方。
我踩著吱嘎的地板,小心踏出房門。眼睛慢慢適應黑暗。我來到樓梯底端,抬頭看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
她在那裡。
樓梯的頂端,祖母!不,那東西站立著,輪廓高大怪異,滿佈皺紋的臉在黑暗中定定望著我。她的腿後縮著一名孩童,一樣身穿白色和服,胸口裸露,清楚地刻著那個符號。他害怕地躲在那扭曲高瘦的身軀後,偷偷望著我。
祖母正在吃東西。她舉著某樣東西往嘴裡塞,動作貪婪,咀嚼聲響濕滑又黏膩,在這沉寂的老屋裡顯得無比突兀。她一邊咀嚼,一邊凝視著我。
忽然,她停下了。手一鬆,那東西從她手中滑落,撞擊著階梯,一階一階滾落下來。
砰!砰!砰!
那團東西落到我腳邊,發出一聲細小的啼哭。
是個嬰兒。胸口上,赫然刻著那個符號。
我驚駭地抬頭望著她,那個曾在黑夜中追捕我的怪物,如今正撫摸著身旁小男孩的頭髮,手指上還滴著血,嘴角濺紅一片。她的眼神空洞卻專注,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預告。
我往後退。這時,我身旁出現了更多人。年輕男女與孩子們,神情驚恐,胸前全刻著那個詭異的符號。他們默默看著我,彷彿正等待什麼。我倒退著步伐,直到手摸到一道門框,是畫著紅色圓圈的那扇門。
我打開它,闔上,轉身,卻看到野村一家早已等在裡面。
他們整齊地分立房內四周,身穿白色和服。地板上每人腳邊燃著兩盞蠟燭。房間裡光線溫柔,卻散發著詭異的寧靜。
房間最深處,祖父直直盯著我。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塗滿血紅。其餘家人也一樣,每個人都帶著那抹血色的微笑。
紗枝子手捧著盤子,裡頭盛著切好的肉塊,上頭還淋著鮮紅液體。
他們低聲吟唱了起來,那首我從初到這裡便反覆聽見的旋律,此刻如同儀式啟動的鐘聲。
紗枝子踏出一步,朝我走來。
我心頭驟然爆裂,舉起從樓上奪來的樹枝,朝她的頭側猛力揮下。
樹枝在撞擊中碎裂,紗枝子倒地,盤子翻落,血肉翻飛。
我立刻拉開門想逃,但那畫面卻讓我僵在原地,其餘的家族成員全然不理會倒下的她,而是急忙跪地撿起灑落的肉,一如獵犬撲向主人的餵食。
我轉身要逃,卻猛然撞上一堵冰冷的肉牆。
她在那裡。那個「祖母」。
她高大的身影佔據了整個門框,手掌貼上我的頭頂。她的手指太長,冰涼,幾乎包住整顆頭。
她湊近,在我耳邊說了什麼,語調古老,含糊難辨。
我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我醒了。頭腦昏沉,四肢麻木。
身下是冰冷的木地板,我赤裸地躺在正中央。這是那間,我曾拿木棍砸倒紗枝子的房間。
野村先生、蓮、日菜、祖父,全站在我身邊,嘴中呢喃著熟悉的詠唱。像一場儀式的尾聲,或者新的開始。我虛弱得連轉頭都困難。
野村先生走近我,單膝跪下。他抽出一把短而鋒利的刀。
動作乾脆、毫不猶豫,他抓住我腹部的贅肉,一刀割下。
我痛得抽搐、掙扎,但已經太晚。傷口灼燒般疼痛,而我幾乎無法動彈。他站起身,手中握著我身上的那塊肉。日菜遞上一只漆黑的日式酒杯,他便將血從肉中擠入杯中,鮮紅液體沿著手臂滑落。
他先喝了一口。
然後傳給蓮、祖父,最後也灌進我嘴裡,我無力反抗,只能咳嗽著將那帶有鐵鏽味的熱液吞下。
日菜接過杯子和那塊肉,便離開了房間。
詠唱聲在此刻停止。
我彷彿重新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怒火與恐懼灌滿血管,就在野村先生靠近我、低語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猛然用手肘擊中他的鼻樑。
他哀嚎倒地。
我奪下他的刀子,在極度疼痛中撐起身體,隨即將刀子刺進離我最近的人的腿部,祖父驟然跪倒、尖叫。
我站了起來,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我揚起刀,威脅任何敢靠近的人。
他們靜靜地站著看著我,哪怕祖父疼得臉色發青,也沒人動作。
我衝出房間,手捂傷口,直奔樓上。
—
蠟燭還亮著。煙已在樓下蔓延。
我衝進一間房,掀起神龕、點燃油罐,讓火焰開始吞噬這些「信仰」。不知道它們是否真有力量,但既然他們如此珍視,我就要燒個乾淨。
「Finn!」樓下傳來蓮的喊聲,「她需要年輕的生命,拜託!」
我不聽,撲向通往步道的門。這次,它開了。我衝過步道,仍是黑夜,手中那把刀被我抓得死緊。
進了主屋。
紗枝子與日菜站在桌前。她們看見我,眼神驚恐。紗枝子頭部還在流血,嘴唇一樣是血紅色。
她手上,拿著那塊被割下的肉。
正要丟進火爐裡。
我一步步走向主廳神龕,最大的那一座,舉起火炬,點燃。
日菜驚呼,看見步道方向火勢蔓延,與母親一同奔去救援。
我沒回頭,拉開前門,往黑夜奔逃。
—
我衝進林中,火光在背後照亮夜色。身後的房子如惡夢本體般燃燒起來。
我跑得不遠,回頭一看,微光穿透霧夜,把周圍的樹木輪廓勾勒得像鬼魅。還不夠遠。我再度奔跑,這時,房子方向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那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
尖銳、高亢,滲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怒火。像野獸在哀號,也像惡靈發狂。聲音在林間穿梭,彷彿每棵樹都幫它傳播。我的耳朵幾乎麻了,只能咬牙向前衝。
孩子們出現了。
左邊,霧中有個男孩,穿著白色和服,對著我指。右邊,從樹後探出來的小女孩,裝扮一模一樣,也指著我。
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站在黑暗裡,無聲地指我。他們在引導「她」。為她領路。
他們低聲呢喃著,咒語跟著風飄來,一聲聲鑽進我耳朵,提醒我,這場惡夢還沒結束。
而孩子細語中,又有嬰兒的哭聲。從林子深處傳來的嗚咽,仿佛我踏進了地獄的深層。
太多了。
太多了。
我在恐慌中狂奔。滿身是血、赤裸、手裡握著割開自己傷口的刀,我衝過藤蔓、跨過倒枝,只想逃離那一雙雙指向我的小手。
直到我看見了光。
遠方的村落燈火閃爍。這地方曾讓我迷失方向,讓我兜圈子,但我確定,這是村子。我終於走對了。
我看見廣場。全村都聚在那裡。
男人女人一圈一圈圍著中央某個身影,忽然,我意識到這村裡從沒看過孩子,現在,我明白原因了。
雕像高臺上,是野村先生。他的臉一半焦黑,嘴裡咆哮著什麼,聲音如震雷般對村民宣告。每說一個字,口水與融化的皮膚一同滴下。他在怒吼,而村民們,像是信徒一樣點頭附和。
我蹲在樹後,一排房子擋在我與廣場之間。這是機會。
我悄悄朝最近的屋子前進。血一滴滴從腹部傷口滲出,每踏出一步,就多沾些泥與落葉,我的血像膠水,把這些東西黏在身上。
我推門進去,看到屋內兩扇門,應該是臥室。我一腳踹開其中一扇。
我找到了衣服,真他媽諷刺,是一件白色和服。
我一邊包紮自己,一邊翻箱倒櫃,把能拿的錢與值錢東西都帶上。
然後拖著一地血跡,我離開這屋子,直奔下一棟。
—
下一棟房,我照樣搜刮我能拿的東西。
我手上的錢已經夠多了,但這裡,這個地方,我不敢賭運氣。我得再多拿一點。從第二棟房子出來,我正準備穿越巷弄進第三家,忽然看見。
野村父親舉起手,朝著森林指去。
一些村民立刻朝那方向衝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海深處。他再舉起手,換個方向,又一群人走了。然後,他轉向我這邊,雖然他還沒看到我。
我心跳一緊。來不及了。無論衝進下一間還是折返,都會被發現。
我只能逃,轉身鑽入黑壓壓的森林。
他派人來了,這些人是來找我的。
他們跑得比我快。我還沒被發現,但只是時間問題。腳下每一步都像踩在差滿針的地毯上,血太多、傷口太深,我快撐不住了。連那群孩子也不見了,嬰兒的哭聲也消失了,只剩我、這一具即將崩潰的身體。
我一路跌進林中,看見一棵樹。
能爬。
我跳起抓住低垂的枝,拖著傷口拉自己上去。身體貼上粗樹皮,像在用鋼絲割開肚子。我憋住哀號,鮮血從腰間湧出,把白色和服染成深紅。
我繼續往上,再爬高一節。
然後,我看見他們。
村民們走入我的視線。他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情,既像害怕,也像內疚。
但我知道,那不是悔意。他們不是站在我這邊的。
—
我聽見一聲喊叫,從村子的方向傳來。他們一定發現什麼了,也許是我的血跡,或是他們發現我闖進過他們的屋子。沒多久,霧氣中的森林就開始出現一個個村民的身影。他們一個接一個從我藏身的樹下經過。
「Finn!」蓮的聲音在林間回響,「我們看到你的血跡了,知道你還在這裡!」
我一動也不敢動。她的聲音,離我不遠。
「讓我們解釋!」她再喊。
「Finn!」然後是野村先生,那沉厚的聲音從霧裡滾過來。
「出來吧!」蓮喊道。
「你要讓我們解釋!」野村先生居然用英語喊了出來,那一刻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的血開始滲出和服,滴到地上。我緊抓著傷口,把身體往後移,試著讓血滴在樹枝上而不是往下掉,但沒有用,它還是往下滴。
這時,有人走出霧中。
是日菜。
她看起來很害怕,手臂滿是燒傷,卻仍顫抖著在冷風中走著。她低著頭,小心地巡視四周。
血滴還是在落下。
她走到我這棵樹下。一滴血滴在她肩上。
她沒發現。
又一滴。
等她轉身準備離開時,有一滴血劃過空氣,落在她鼻頭。
她慢慢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我們凝視彼此,時間彷彿凍結。
她開始低聲唸著什麼。
「日菜,我...」我低聲開口。
她卻突然轉頭,朝村子大喊。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跳下樹,用盡全力衝向她,我們一同倒在地上。
那把刀已經插進了她腹部上方,往上斜穿而入,彷彿卡住了。我的手還感覺得到那股溫熱的液體。她張大眼睛,卻一句話都沒說。
我不知道她剛才的喊聲會不會被聽見。
霧中出現更多人影,村民們圍上來,蓮也到了。野村先生最後現身。
我們對上眼,他看著倒下的女兒,不動如山。悲傷在他臉上蔓延,眼眶泛紅。他喉頭滾動,咬緊牙關,還是沒動。
一個村民跪下來,開始小聲唸著咒語。
接著其他人也一一跟進,包括蓮。
很快,整個村民團團圍住我,唸著那熟悉的咒語,低下頭。只有野村父親還站著,看著日菜的屍體。
這時,從他身後的霧中,有東西走了出來。
是那些孩子。
那群曾經被祖母追捕、也曾包圍過我的孩子。他們聚在一起,大概有十五個。
其中兩個,我最先見到的那男孩與女孩,抓住日菜的雙腳,慢慢地拖向霧裡。野村父親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女兒,頭轉著,彷彿不願錯過她最後的模樣。
他終於開口,也跟著唸起咒語。
他,是全場最小聲的那一個。
霧中,祖母那熟悉的高大身影緩緩現形。孩子們守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突然,日菜的身體被狠狠一扯,直接拖進了霧的深處。
孩子們與祖母,又一次,消失無蹤。
—
我像是被定住了。村民們一個接著一個停下鞠躬與吟唱,默默地散去。蓮走過我身邊時低聲對她父親說了些什麼,連看我一眼都沒有。
最後,只剩我與野村先生。他依舊站著,喃喃低語。他的眼神,始終盯著日菜原本站著,現在只剩空氣的地方。
我慢慢站起身,往後退去。
這時,他口中的低語變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我昨晚睡在路邊。今天公車終於來了;當它出現在眼前時,我甚至有些愣住,這幾天我昏昏沉沉的,完全不記得時間怎麼流過。司機看到我一身血跡,問我發生什麼事。我沒回應,只是遞給他從村子偷來的錢,走到最後面坐下。
不久,公車被警察攔下。我猜是司機報警了,也不能怪他。我對警察說了所有事情:村莊、野村家、大火、祖母那怪物。他們當然不信,照程序把我帶走。
-
幾天過去了。警方後來告訴我,他們找到了野村家的廢墟,但沒看到任何屍體。村民們說野村家是村裡最有錢的一戶,曾收留過我,至於火災怎麼發生的,他們一問三不知。他們否認村裡有什麼「山姥」。
奇怪的是,我根本沒跟警方說過「山姥」這詞。我只是說,那是一個偽裝成老太婆的東西。
直到最近我才查到「山姥」是什麼,那描述跟那祖母,簡直一模一樣。我害怕。就算野村家消失了,那怪物恐怕還活著。而那些村民,可能都還在她的掌控下。
-
我打了數百通電話給 Lexi;但她的號碼早就停用了。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再更新這些事情,也許這就是最後了。
但我現在躺在醫院裡,翻著她多年前的旅行照片,那些她笑得燦爛的照片,那些和野村一家一起合影的畫面。
直到我翻到她那趟旅程最後幾張照片,我看見她和一個小男孩合照。他穿著白色和服,滿臉笑容,緊緊抱著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