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微光緩緩澆落,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中,在天地間暈染開來。我倚立窗畔,目光所及,是一幅天光與黑暗彼此滲透又相互膠著的畫卷。昏黃與濃黑彼此消長,界限模糊難辨,彷彿未曾存在過一刀兩斷的楚河漢界——正與邪,豈非也這般糾纏不清?
古來多少華堂高論、經典巨著,莫不將正邪標榜得涇渭分明。教堂尖塔直刺青天,佛寺鐘聲穿透雲霄,皆在頌揚光明,痛斥黑暗。然而,古往今來,多少所謂「正」的旌旗獵獵飄揚處,常常暗藏無法言說的陰影;多少被指為「邪」的角落,卻偶有令人動容的微光閃現。成吉思汗鐵蹄踏平歐亞,所向披靡,他究竟是開疆拓土的蓋世英雄,還是血染大地的嗜殺魔君?十字軍高舉聖戰之幟染紅大地,究竟是信仰的勇毅,還是掠奪的凶殘?那血跡斑斑的劍與發黃的宣戰詔書,在歷史隧道裏碰撞出無聲的回響——強者的正義,常是弱者的悲歌;所謂的「替天行道」,亦難免沾污於私慾的濁流。
人生在世,更難逃正邪模糊的泥濘。你可曾見過某位母親,為救病榻上孩兒性命,不得已在藥店偷了藥?法律冰冷剛直,利劍般斬向她的手腕;但母性愛子之情,卻如暖流悄然潤濕了靈魂深處。法理與人心在此刻劇烈撕扯,恰如雷暴劈開長空,照亮了道德真相的複雜肌理:人間煙火裏,哪容得下不染塵埃的純粹黑白?正邪豈如涇渭般清冽分明?它們倒似陰陽二氣流轉不息,彼此滲透、消長、轉換,渾然一體,不可分割。所謂「正」的根基,是否也暗暗紮根於「邪」的土壤?光明愈盛,影子愈濃;善念愈堅,誘惑愈強。恰如《創世紀》里那伊甸園中善惡樹之果,人一旦嘗過,便再難重返天真無知的樂園——原來識破善惡,竟正是我們自我放逐的開始。東方聖人亦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相生,正邪相隨,豈非生命永恆之況味?
我忽記起某夜街頭所見:暴雨傾盆,一位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於窄窄的屋檐下。他艱難挪移,只為將乾爽處讓給另一名瑟瑟發抖的陌生乞者。那瞬間,高懸的霓虹燈也黯然失色,唯兩個微渺身影在屋檐下共享一方寸之暖。善念如暗夜中的螢火蟲,在破敗衣裳內幽幽發光,以卑微之軀溫暖著冰冷的人間雨夜。正邪之界,似一條灰線在黑暗中遊動,變幻不定,可那微光卻真實如淚滴,無聲地融化著冷硬的鐵律與傲慢的苛責。
雨勢愈急,灰線被雨幕沖刷得愈益朦朧,終於消隱於茫茫水霧之中。李商隱詩云:「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天意從來高渺難問,人間又豈容得下我們以淺陋的標尺去定奪萬物的黑白?正邪兩念如同密林裏相互纏繞的藤蔓,彼此依存,彼此轉化,彼此澆灌又彼此爭奪。
當大雨滂沱洗淨天地,乞丐的身影已然消失。那灰線消逝之處,並非混沌,反是心靈從刻板教條裏解脫出來,向真實人性所投去的深沉一瞥。正邪如同陰陽魚般旋轉不休,恰是這一混沌中的秩序,才映照出聖賢經書、市井流言之外,人間最真切、最幽微的脈動。
我們無法永遠在正邪之間劃出清晰界河,但若懷揣悲憫,那灰線便不再象徵模糊;它反而成為一道光縫,透出靈魂深處理解與寬恕的柔光。
這灰線消隱於雨幕,卻如刻痕深印於心田——原來真正的分野,竟在人心對混沌的寬容與對光明的守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