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自帳外翻湧而來,夜半的哨聲短促中止。
軍帳審訊,一如寒夜——冷靜,無情。
管罄被壓跪在帳中,他仍未求饒,只是靜靜地看著眾人,像是在等人說出他早已知道的事。直到亞伯投來一眼示意,一名斥候上前,低聲報道:
「……西郊口岸來信。管罄所言之人,彼國軍中醫女——澤琴,已於月前因重疾薨逝。」
寂靜陡然像刀刃劃破。
管罄的瞳孔猛地放大。
「……你說什麼?」
那斥候重複了一遍,並將信件呈上。火光下的字跡清晰——她病重數月,無藥可救,臨終前仍不肯服國王賜婚之命,只留一句話:「他若還活著,就叫他別回來。」
那是他熟悉的字跡。
熟悉到每一筆都像刀子刺進他的心臟。
管罄一動不動,像是被一整夜霜雪凍住。直到過了好久,他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來。那笑聲輕得像夢,卻苦得叫人發顫。
「我背叛……我做這一切……」
他抬起頭,眼中沒有血絲,卻滿是破碎。
「我拿你們的信任、好意、藥材,只為救她一命……」
「結果她死了——還死在我拼命偷來救命草藥的途中!」
他忽然大吼,聲音嘶啞如獸吼:
「那你們還留我幹什麼?!殺了我啊!!」
「現在殺我啊!!」
「她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嘶聲力竭地吼著,猛地掙脫了壓著他的親衛,一頭撞向帳中立柱,被幾人一齊按住,才沒撞昏過去。額角已滲血,滴在冰冷地面上。
亞伯站在那裡,刀未出鞘,眼神如鐵。
「……押下去。」
沒有人說話,整座帳篷陷入死寂。
他們都知道,這個人——不是不該被憎恨,但他已不剩下任何可以被憎恨的東西了。
—
這一夜,風雪落地,火光搖晃如碎。
有些背叛,是因為貪婪;
有些背叛,是因為愛得太深。
帳外風聲急促,初雪未融,霜白侵帳。白澤軍西南分隊已歸,卻不見出征時整隊而出、笑語同行的模樣。
葉若凝趕赴軍醫帳,迎面走來幾名副將,神色難掩沉重。
「將軍。」亞伯低聲行禮,片刻間欲言又止。
「說。」若凝寒聲。
「藥材已取回,敵軍突襲,有細作引敵而來……漢弓重傷,汪束戰死,細作已被拿下,暫關於刑帳。」
若凝微頓,眼底如波紋蕩起,連呼吸都似被山中冷雪封凍。
「是誰?」
亞伯抬頭,眼中難掩怒意:「……是管罄。」
若凝眸光一沉,卻未多言,旋即轉入內帳。
軍醫正臥於榻側,額角纏繃,神色微倦卻清醒。睿庭守在一旁,雙手纏滿了白布,舉止受限。
葉若凝步入帳內,目光掃過軍醫與睿庭,聲音微沉,語氣平靜如水:「情況如何?」
軍醫欲起身行禮,她只抬了抬指尖,示意他勿動。
軍醫語氣克制,仍透出幾分疲憊:「傷口不深,血失得多,靜養數日無礙。」
他頓了頓,轉眸看向睿庭,語氣更輕:「……是為了救我,睿庭的手才會傷成這樣。」
紹安站在帳口,眉心微蹙,眼底掠過一絲不明的狐疑。
胤宸垂眸未語,只在心中默默記下一筆。
葉若凝沉默片刻,語氣不變,像下令:「睿庭先歇一日,軍醫帳外增設兩層巡防,藥材與人手優先撥入此帳。若有差池,軍法論斷。」
亞伯頓了一下,點頭領命,眼中略掠過一絲異色。
她轉身出帳,並未多看一眼,但帳中數人皆知——能得將軍親自過問,又如此安排行動部署者,整軍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這份重視,毋庸言說。
帳外寒風更急,風雪如絲。
葉若凝披著未解的戰甲,未稍歇,便直往刑帳而去。
刑帳內幽暗,風過如嘆。管罄被縛於柱前,雙手反綁,神情頹然。自被押回軍營後,他始終沉默,任誰質問皆無回應,只低頭坐在帳中,彷彿一具枯木。
直到那聲腳步響起——穩,重,卻不急不徐,如刀鋒逼近。
他緩緩抬頭。
葉若凝步入帳內,眉眼冷峻,靜靜看了他一瞬,居高臨下道:「你為敵國細作,潛入我營,尚有人為你而死。說吧,你來此目的為何?」
管罄肩頭微震,許久,低聲道:「……藥。」
葉若凝眼神不動:「你以為我信?」
「不是為戰……也不是為害人。」管罄語氣發顫,「我只是……只是為了她……她若還活著,我做什麼都願意……」
葉若凝聲音未改,依舊平平:「她是誰?」
「澤琴……北涼山中之女醫,罹咳疾無藥可解……那藥,只有大魏才有。」他語速漸快,似怕失去傾訴機會,「我原是宮中醫局的學人,學藥求生……不是軍人……不是細作……我只是想救她……」
他聲音漸弱,如風雪下的火燭,搖搖欲滅。
「……她死了。昨日傳信,我信遲了,人也沒了。」
「若早知救不回,早知會害了汪束……我寧願……你們早些殺了我……」
最後幾句幾近失控,語尾顫抖,像斷弦之弓,終於崩裂。
葉若凝靜靜聽完,未作聲,只凝視他片刻,語氣低下來:
「你來我軍,本就違令。漢弓重傷,汪束陣亡……你欠債不少。」
管罄垂首苦笑:「我知道。我是罪人……將軍,給我個痛快,別讓我苟活……」
帳中一時靜極。風聲嘯過帳外,如鬼泣。
葉若凝轉身而去,步伐不快,只留下一道聲音:
「看守加三倍。待軍議之後,再作定奪。」
帳內燈火搖晃,照著管罄緩緩垂下的身影——他終於低低地哭出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