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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你離去的地方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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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診所後門的小院裡,晚餐過後的氣味尚未散盡。天邊還殘留一絲金紅,貓咪在牆角蜷成一團。華艾坐在石階上削著蘋果,貝克曼則倚著牆,點燃了雪茄。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只有煙草燃燒時「噗滋」的細響。

「……你不是普通人吧。」 貝克曼的聲音穩定、低沈,像是一聲不大卻無法忽視的潮浪。

華艾沒有抬頭,只專心地削著皮,讓它落成一長條,懸在手中。

「如果你是來調查的,那你問的問題有點太直白了。」他語氣平靜,像在陳述天氣。

「只是好奇。」貝克曼吐出一口煙,「我們隊長那種人,很少會一見面就起興趣,尤其是對一個醫生。」

「我以為他是因為北鄉先生的病才來的。」

貝克曼沒有接話,只是笑了一聲,那笑裡帶著一點銳利:「你知道的,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我們都不是。」但老實說,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內心有那麼一點心虛。那麼一點點。

這次華艾抬起了頭,目光與貝克曼對上。他的眼神沒有敵意,卻冷靜得讓人無法忽視。

「我知道你們不是普通的海賊。但我也不是什麼秘密組織的逃犯,更不是你們需要擔心的敵人。這裡只是個診所。」

「嗯,看得出來。」貝克曼點點頭,又補了一句,「但我們這行的,不習慣只看表面。」

華艾沉默了一下,將削好的蘋果遞給他。

「那你嘗嘗看,這表面底下,有沒有毒。」

貝克曼接過,笑了,沒多話,咬了一口。

「還不錯。酸甜適中。」他說。

兩人又陷入短暫的靜默。風從牆縫裡吹過,帶起一陣草藥與泥土的味道。

「我不是來威脅你。」貝克曼忽然說,語氣變得緩和,「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你會不會因此出事。」

「如果你們沒有引來太多目光,我就不會。」華艾的語氣輕得像一層煙霧,「但這世道,誰也不能保證。」

他站起身,拍拍褲腳,補上一句:「你們如果要留下來,就請不要打擾村子的平靜。我已經不適合被捲入那些聲音與火光了。」

「那我們的存在呢?」貝克曼望著他,「你能接受?」

華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回屋裡,在進門前回了一句:

「只要你們別太吵,我什麼都能接受。」

「但請你們記住,而且是銘記於心。只要你們過於吵鬧,我會把你們一個不留的驅逐。」

「無論以何種形式。」

但是出於所有人預料的,紅髮海賊團在這裡待了超過兩年的時間。










*

那天傍晚,香克斯帶著華艾到港口,找了一艘小一點的船(跟主船比起來),想讓他體驗一下航海生活是甚麼樣的感覺;香克斯沒想到,華艾竟出乎意料的懂船是如何運行的。

香克斯

港口的風比我預期中強,潮濕又鹹,從海平線吹來的時候,總帶著點讓人想起過去的味道。那艘小船原本是打算拿來做補給運送用的,勉強能承載我們兩人加上些許補給,舵有些舊,帆也褪色,不過對於一場短暫的海上散步來說,剛剛好。

華艾站在甲板邊緣,風把他的頭髮往後拂動,他的白衣在暮色中有種幾乎要融進晚霞的透明感。他沒有說話,卻熟練地鬆開繫住帆索的結,用一種曾經熟悉又被遺忘的節奏,讓船順風揚帆。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懂。

「以前學過嗎?」我問,語氣輕鬆,卻不掩驚訝。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船緣邊,把手掌撫上帆布邊緣,像是在觸摸一段遠得不可及的時間。他閉上眼,微微仰起頭,讓風從臉側吹過。他的肩膀微微一抖,我一時之間分不清那是不是一種釋放,還是某種深藏的疼痛浮出水面。

「不算學過。」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但身體記得。」

我看著他,他的側臉在黃昏光影中顯得異常柔和,一點不像平時那個精準冷靜、似乎什麼都算計好的醫生。他此刻像個普通人,甚至……像個少年。那種從回憶裡走出來的表情,我很少在活人臉上看見。

「真令人懷念啊……」他喃喃道,像是說給風聽的。

我沒有接話。只是靠在船舷邊,看著他在風裡微笑。那笑容不屬於現在,也不屬於我,但我知道,如果有哪一刻是真實的,那大概就是這一刻。

船靠岸時天已經暗了,海面反射著碎裂的星光,像有人在水裡撒了一把碎玻璃。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急著下船。我幫他繫好繩索,他站在一旁,手垂在身側,重心傾向右腳,像是剛從一場太遠太遠的夢裡回來。他的眼神還留在海上,那片我們才剛離開的海。

我們一起走回港邊時,腳步不疾不徐,只有鞋底踏過潮濕木板的聲音偶爾打破靜謐。我很想問他剛才在想什麼,也想知道他那句「身體記得」究竟指的是誰的過去。但我沒有問。

他也沒有解釋。

就像這場小小的冒險原本就不需要答案一樣。

路燈在我們走過時灑下微黃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細長。他的側臉仍帶著那點說不清的懷舊,卻收斂了情緒,看不出悲傷,也不見喜悅,只是一種沉靜的、讓人無法靠近的平和。

我們默默地走回診所門前,他停下腳步。

我原本以為他會說「今天謝謝你」之類的客套話,但他只是笑了笑,然後轉身走進屋裡,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站在原地多看了他一眼,心裡卻有什麼無聲地翻起來,像是某個還未浮出水面的名字。










華艾










我回到家,發現門口的燈還亮著。那是艾利克的習慣,只要自己晚歸,他總會留一盞燈給自己。

我踏上台階,腳步靜謐的幾乎沒有聲音,拿出鑰匙打開門,喀啦喀啦的,鑰匙圈下方的吊墜長著一對翅膀,那翅膀不是一般的翅膀,它代表著隱性意志與能力,但從沒有人知道。在他們知道之前,我族早已被消滅。

房門關上,門外的風鈴輕聲作響。艾利克躺在沙發上,等著我回來。他知道,如果這時候風鈴響了,肯定只有我,不會有別人。他玩著摺好的紙鶴,輕輕的來回播弄著。

風鈴響起的瞬間,他坐起來,踢開身上的毛毯,朝我奔來。緊緊抱住我:

「媽媽,你回來了。你去哪裡了呀?」他奶聲奶氣的問。

「兜風去了。有病人嗎?」

艾利克搖搖頭:

「只有北鄉先生。」

我輕撫著他柔順的頭髮,嘴唇貼著他散發香氣的頭髮,他已經洗好澡了,因此我稱讚他:

「小艾真乖,還幫我顧店呢。」

「嘿嘿。」他往我懷裡鑽了鑽,磨蹭幾下後要我去他房間給他講故事。

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房間。地板在夜裡發出微微聲響,那是老屋子的骨頭,它記得島嶼的一切。

艾利克跳上床,拉起被子蓋到下巴,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我。「今天要講哪一個故事?」

我坐在床邊,想了想,語氣像在隨意挑選,卻其實早就決定好了。

「今天講『灰羽鳥』的故事好不好?」

他點點頭,像是聽過又像沒聽過的樣子,興致盎然地瞪著我。我低聲說:

「從前從前,有一種住在極寒高山上的鳥,它們的羽毛是灰色的,每一隻出生時,心臟裡都藏著一點火。這火不能讓人看見,否則會被抓去關起來。」

「為什麼會被關起來呀?」他打斷我。

「因為山下的人不喜歡亮光。他們說那樣的火是錯的,是異端。他們只喜歡黑夜,因為黑夜看不見罪惡。」

我停頓了一下,看著他。他眼神專注,沒有笑。像是回憶起甚麼。

「可是有一隻小鳥,牠藏不住。牠的火太亮了,連羽毛都透著紅光。於是牠被抓走了,被丟進籠子裡。很多年後,牠逃了出來,可是那團火……變小了。」

「然後呢?」艾利克小聲問。

我輕輕地伸出手,點了點他胸口的位置。

「牠把那團火,分了一點給另外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叫做艾利克。」

他咬著下唇,眼裡泛著光。「那現在牠在哪裡?」

我微笑,語氣像是落在故事與現實之間的某處:

「牠變成人類了。住在一個小村子裡,開了一家不收錢的診所,喜歡看海、喝苦酒,也很愛一個麻煩的小孩。」

他撲上來抱住我,語氣悶悶地:「那我會不會把火用完?」

我摸著他的背,輕聲說:「不會的。只要你願意活下去,它就會一直在。」

艾利克繼續抱著我,問:

「媽媽,你會離開我嗎。」

這句話不是問句。

而我只是輕輕撥了撥他額前的碎髮,說:

「不會的。我永遠都在你心裡。只要你沒有忘記。」

我的嘴唇輕碰一下他的額頭,當作一個晚安吻。這時候的艾利克雖然捨不得睡,卻已經敵不過睡意。我懂那種感覺。不希望今天的一切變成昨日、變成過去、變成回憶。不捨得,也捨不得。就算彼此都知道時間是有限的,依舊愛著彼此,照料著彼此,為對方而活。

現在的艾利克已經變得健康,不再是那個被關在地牢裡的孩子。

關上艾利克的房門,我戴上面具。

CHAPTER11.

村子裡的診所休診了好多天。這段期間,都沒有人看見華艾醫生的身影。只有他的助手艾利克偶爾會打開門,去山中採點村民們看不太懂的東西,照常去買菜買牛奶,臉上卻鋪上了一層凝重,可當眾人問起華艾的去向時,他總是給出迴避的答覆,因此沒有人知道華艾出了甚麼事。只想著等華艾醫生出來後再問他。










某天清晨,艾利克正費力地抱著一大袋東西走出雜貨舖,手臂快被沉甸甸的藥草和牛奶壓歪,沒走幾步,就被一道人影擋住了去路。

「嘿,小不點,華艾怎麼樣了?」他們剛從一個航海行程回來。身上滿是海水的味道。

香克斯笑得一派輕鬆,蹲在他面前,像是在打招呼,也像在試探。

艾利克聞言立刻皺起眉,整張小臉寫滿不悅。他眼睛下意識地朝右撇了一眼──那是他說謊或心虛時的小動作──但語氣卻毫不退縮:

「醫生他在忙。」

「哦?忙什麼呀?」香克斯笑意不減。

結果下一秒,艾利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語氣比什麼都重:「這你不用管。」

香克斯愣了一下,像被小孩賞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的笑都凝固了一拍。

「哎……這小鬼是怎樣……」










不久後,香克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進酒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豪不設限的豪飲著酒。

「喂!北鄉!你病不是才剛好嗎?怎麼又喝酒!」

「酒才是一切的良方,懂不懂醫學啊!」一群人哄堂大笑。

吧台後的老闆照例擦著酒杯,動作不疾不徐。香克斯落座,點了一杯當地釀的烈酒,酒液一入口便火辣辣地劃過喉嚨,像是某種悶著聲音的質問。

「最近這村子挺安靜的嘛,」香克斯漫不經心地說,「連診所都關了這麼久。」

老闆沒抬頭,只回了句:「是啊,連我們都不知道為甚麼。每過一段時間診所就會休息一陣子。大概是醫生也需要休息吧。」

「這樣啊?」香克斯被這句話引起了注意。

「當然,畢竟他也是人……但我上次見到他時他整個人是沉的。」老闆停下手裡的杯子,望了他一眼,「他那種人,一向不讓人看見痛在哪裡。」

香克斯沉默了片刻,把杯子放下。

「你怎麼知道?」

老闆笑了笑,那笑像是從十年前的某段往事裡走出來的,「老子看人醉了四十年,那種喝法不是想開心,是在找個地方倒下。」

香克斯沒接話,只是指了指酒杯,示意再來一杯。

過了一會兒,他像隨口問的樣子開口:「……是嗎?」

老闆搖頭:「是啊。以前他喝得很節制,說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那晚他點的第一杯,是最烈的。第二杯也是。第三杯開始,他就不太看人了。」

香克斯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他低聲道:「他說了什麼?」

老闆收起笑容,只說了一句:

「他說他很會演,然後笑了一下。那笑讓我起雞皮疙瘩。」

香克斯握著酒杯,指節微微發白。他沒有再問。老闆的話還懸在空中,香克斯沒再問。他只是低著頭,慢慢轉動手中的酒杯。燈光昏黃,牆角的留聲機繼續播著那首沒有副歌的藍調,像是替什麼東西默哀。

*

「咳咳咳咳咳咳!!」華艾猛的一陣咳嗽,像要把肺都嘔出來一般,咳出些許黏液,帶血的黏液。他眼神渙散的撐在床邊,自己用顫抖的手拿著托盤盛裝那些讓他痛苦不已、無法排出的東西。

「媽媽…你還好嗎…?」艾利克在門的另一邊有些驚顫,他被華艾猛烈的咳嗽聲嚇到了,那不像是正常感冒會出現的咳嗽聲。而是一種,讓人感知到死亡氣息的聲音。那種在天龍人的牢籠裡時常會出現的聲響。

此時的華艾已經連續三天都處在這樣的狀態下了。他的體溫反反覆覆,經常退了又上來,腦子裡的熱氣帶動全身細胞沸騰著,像是蒸爐上的茶壺,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

突然,一陣噁心感來襲,他趕緊將放下的托盤重新拿起,全身蜷縮著吐了起來。

他快瘋了。根本無法思考。他很害怕,自己會做出甚麼事情,他已經不曉得了。因為高燒,他好幾天無法正常思考,連正確的治療方式都無法想像,卻又苦於島上沒有醫生,只好拜託艾利克去幫他採些藥草,讓症狀舒緩。但他已經沒救了。一點可能的機會都沒有。

他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沒事,媽媽沒事,你去吃飯,別待在門口。媽媽怕傳染你。乖孩子,快去吧。」他勉強從喉頭擠出一點聲音,吞了口口水,他轉身改成仰躺,想讓呼吸通暢,卻感覺像有個硬物壓在胸口上,無論如何都吸不進足夠的氧氣。於是他拿起床邊的氧氣罩,盡可能的深呼吸,吐氣,他飄忽的眼神看向牆上的地圖,

不行,我不能死在這裡。我不想死在這裡。我不會死在這裡的。

他告訴自己。接著便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兩週後,診所重新開張了,華艾也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重新開張的那天早晨,診所門前像往常一樣,擺上了那塊簡單的木牌。 【可候診】三字用炭筆寫得很美,像是日落前的湖面。

華艾依舊沒有穿白袍,只是一身灰藍的襯衫、深色褲子,袖口挽起,露出纖瘦卻結實的前臂。他的語氣平穩,笑容溫和,動作熟練地替老村民包紮傷口、開藥草方,就像那段缺席的日子從未發生。

「那個外地人呢?」有個大嬸問。 「他已經從島的東邊離開了。」華艾語氣輕描淡寫,「我通常讓病患從那邊走,比較安全。」

大夥點頭,沒再深問。

那盞門口的燈依舊傍晚準時亮起,照著來來去去的腳步。只是診所前多了一個總是粗獷又溫和的身影。

傍晚,村裡吹起海風,風從山後繞過來,帶著一點遙遠的涼意。診所後院的土地還有些濕,草叢邊緣閃著微光。孩子們光著腳站成半圓,靜靜看著站在中央的華艾。

他只穿平整的襯衫、袖口捲起,手指隨著風輕輕拍了兩下膝蓋,像是在確認什麼。他說那是一支來自他故鄉的舞,名字沒說出口,但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像記憶的印記,一點一點,舖回那片已經不在的土地。

「腳尖對著風,」他低聲說,「不是為了追風,是為了等風回來。」

孩子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今天跳得比平時還慢。不是節奏慢,而是每個轉身、每次擺手都像是替誰留白。像在守候誰的目光、誰的腳步。

華艾轉了半圈,停在那裡,靜靜地、輕輕地,右手伸向空中,指尖像是在撫摸不存在的臉。風剛好穿過他手縫,讓人幾乎以為那裡真的站著一個人。

「這支舞,通常是一個人跳,」他在停頓時說,「但如果有人在看,就要跳給他看。」

孩子們一時靜默,甚至忘了模仿,只看著他,像看著某種無法命名的哀傷。

圍牆外,香克斯靠著一根老舊的木柱站著。他沒發出聲,只是看著那個男人在夕光中旋轉、停步,背影柔和得像會融進風裡。那不是為了教人跳舞的姿態,而是一種記得——記得某個不在場的人,某個永遠也回不來的地方。

那一夜,風一直沒有停。燈亮了又暗,孩子們跑著離開,只留下華艾一個人,站在原地。腳下的草被踩得低了下去,然後又慢慢彈起。

就像他始終沒說出口的那句話:

我還在這裡。還在等。

風一停,華艾的腳步也跟著停下。樹葉的沙沙聲止住,華艾喘著氣,幾滴汗沿著臉緣滴下,眼神像蘊藏著甚麼旁人看不清的東西。

香克斯在一旁從頭看到尾。這幾個禮拜他替北鄉治病的期間,香克斯從沒看過這樣的華艾。這樣的華艾無比動人。他飄揚的橘髮、纖長的手指,結實的手臂和細瘦的身影,香克斯突然發現華艾好像比幾個星期前見面時瘦了不少。卻依然挺直背脊,嘗試用背影抵擋過去的回憶。

這時候,華艾忽然回頭,看向香克斯:

「你在偷看我啊。」他說。語調裡還有未停歇的喘息。

「你跳得很好看。」香克斯低聲說,聲音沒什麼起伏,卻真誠。嘴角掛著一抹笑。

華艾回過頭,沒有驚訝,也沒有防備,只是淡淡一笑:「只是讓身體記得自己還活著。」

他轉回身,彷彿話說完就想結束。香克斯走近一點,沒說話,只是靜靜陪著他站了一會。

「你一直在看嗎?」華艾輕聲問,不像是質問,更像是確認。

「嗯。」香克斯點頭,「我不想打擾你。」

華艾輕輕呼了口氣,似是笑了,卻沒真的笑出聲音來。

「沒關係,有人看著,也不壞。」他說得很輕,像是順著夜色說給風聽。

香克斯低頭看他,眼裡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如果你累了……可以不用撐著。」

華艾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還可以。只是有點喘而已。」

他頓了頓,像是又想補充什麼,卻又沒說出口,只是轉過身坐在石階上,輕聲道:「風停了,應該要開始冷起來了。」

香克斯沒有勸他進屋,只在他身旁坐下,與他肩並肩,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香克斯將自己的披風套到華艾肩上,柔聲說:

「怕你冷到。」

華艾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你真溫柔呢。」

「我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我自己也不曉得你為甚麼對我來說那麼特別。」

「你愛上我了?」華艾笑著說,像是在晀臖。

香克斯嗤笑一聲:

「才不是呢,愛個頭。去死吧。」

華艾臉上笑容不減,笑出聲,卻在同時,幾聲低咳從他喉頭竄出來。那咳嗽沒有持續太久,但短促而急促,像是藏在身體深處、一不留神就會洩漏的什麼。香克斯沒說話,只是微微偏頭看他一眼,目光停在他微顫的肩膀上。

華艾咳完,抬手掩了掩唇,指尖沾了點什麼,卻悄悄攏進了袖子裡。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像在看什麼快壞掉的玩具。」他輕聲說,語氣半開玩笑。

香克斯沒笑,只將手掌輕輕搭在他背後,像是安撫,又像是一種默契的回答。

「我不是在看快壞掉的東西。」他低聲道,「我是怕你太會裝,看不出你哪裡壞了。」

這話讓華艾怔了一下。他側過頭,望著香克斯許久,眼裡像掠過一道光──那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你不該太靠近我的,香克斯。」他語氣很輕,帶著某種溫柔的拒絕,「太靠近會被捲進來的。」

「那就被捲進來吧,」香克斯看著他,語氣平靜卻堅定,「我只是怕你一個人太久了,忘記別人的體溫。」風又起了,披風被吹起一角,華艾的髮絲隨風飄動。

他沒有回答,只輕輕閉上眼睛,任夜風從指縫穿過,在無言之中,坐得更近了一點。

我們進屋去吧。華艾提議。

好。香克斯說。

*

自那之後,香克斯一行人經常聚在華艾家裡,甚至是後院,地盤被占據的小朋友們很是不滿,但紅髮海賊團也只會幼稚的嗆回去。對此,華艾表示我不管了。

說笑的,其實,華艾只是換個地方當大家的好村民而已。以華艾為中心的聚集會所從診所轉移到村子中間的廣場。大家每天都在那唱歌、跳舞,有時甚至會開個營火晚會,而華艾會在那裏給孩子們講故事。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或「從前從前」開始的。他會講「灰羽鳥」、「塔莉亞族」、「海上旅人」、「溫柔的老爺爺」等等的故事。他敘事的方式很特殊,總會讓人不知不覺就陷落,沉迷在故事與故事裡的角色中。故事說完,華艾就和海賊團的人一起圍繞著營火,喝著酒(有時候是華艾自己釀的酒,有時候是香克斯他們帶回來的酒,有時候是酒館老闆送給他們的酒),說說閒話,聊聊八卦,總體氣氛都是很溫暖又愉快的。

「嘿,我能去你們的海賊船參觀一下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到底是怎麼做到待在那艘船上那麼長時間的。」華艾問。

「行啊。你平常這麼照顧我們,這種小需求,簡單啦。」香克斯說。

「謝啦!」香克斯跟華艾碰拳,隨即把營火熄掉帶他參觀他們的船。村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偶爾的鳥鳴和安靜的月夜。

那晚月色極好。港邊的水面泛著銀光,船隻靜靜泊著,如同睡著的獸。香克斯領著華艾走過木製的跳板,腳步聲在夜裡格外清楚。

「小心腳下,這艘船雖然大,但有些地方還是……嗯……不好站。」 「放心,我還會分得清哪裡是船頭哪裡是船尾。」華艾輕笑。

香克斯推開甲板艙口:「進來吧,這是我們的休息室,平常都拿來聚會或打牌,空間不大,不過夠用了。」

艙內簡單,卻乾淨有序,桌上還留著未收拾的酒瓶與紙牌。華艾走了幾步,順手摸了摸牆上的羅盤與掛網,指尖划過一片粗糙的繩痕。

「這裡像個漂流中的家。」他說,語氣輕得像夢話。

「嗯,我們習慣了浪。」香克斯回以淡笑,「不過今晚你是貴客,要不要來個傳統?」

「什麼傳統?」 「泡澡。」

香克斯笑著比了個「等等」的手勢,便去拿浴桶與熱水。船上空間頗大,有一個獨立的衛浴空間,其他的船員都在裡面,基本上是全裸了。

「嘻嘻,差不多該跟我們『坦誠相見』啦!」香克斯開玩笑著說,其他船員跟著起鬨。

「喔喔!」

「華艾!噓——!」

華艾也不反駁,輕笑了笑就背著他們開始寬衣解帶。其他人一邊在水池里打鬧一邊吵著那些家常便飯的架。

事情的轉折發生的很突然,它就這麼突兀的發生了。就在華艾的襯衫與褲子一同落到地板發出「啪沙」一聲的時候,所有聲音也都停止了。

一道又白又厚的疤痕死死卡在華艾脖子右側,像是某種被強行擦除、又失敗的烙印。香克斯本能地想移開視線,卻在下一瞬間,看見了另一件事——

華艾的身體,比所有人想像的還纖細。胸膛平坦,卻不像男性那樣骨架分明;腰線柔和,肋骨間略顯凹陷。當他踏入水中時,那空缺的部位更清楚地暴露出一件事實:

——華艾不是男性。

不是他們以為的那種「男性」。但他什麼都沒說。

艙內靜了下來,只剩水聲與海浪在低聲說話。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靠近,只是停在原地,安靜地看著那泡在水裡、沉默無語的身影。

水波輕輕晃動,船身跟著微微搖晃。浴池裡浮著幾片香草葉,是剛剛隨手放進去的。空氣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寧靜,好像所有話語都變得太沉重。

浴池裡熱氣蒸騰,香草葉靜靜漂浮著。時間像是停滯了,每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那一瞬的錯愕裡。

華艾的身上有許多傷痕,不只是脖子那「一道」,而是一整圈像是被捆綁過、無法抹除的痕跡。他的身上有許多凸起的紅痕,腰側、背部、正面從鎖骨直直剖到下腹部的裂谷在他身上重現。

「華艾…」香克斯說話了,但是是乾乾的那種,沒有聲音的那種。

他只是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泡在熱水中的身影,像一具從遺跡中被挖掘出來的雕像——殘破、安靜,卻自帶一種不容逼視的莊嚴。

然後,他看見了那雙肩胛。

那不是普通的皮膚。靠近肩胛骨的地方,隆起一層細密的結構,像是某種未完成的脊椎延伸,錯綜的紋理中浮現出銀灰色的鱗片——薄而堅硬,閃著微光,如同被削去雙翼的遺跡,冷靜地伏在他的骨架之上。

那不是人該有的東西。那是……曾經飛翔過的證據。

香克斯幾乎無法呼吸。

但華艾並未退縮。他抬起頭,與香克斯四目相對,眼裡沒有羞恥、沒有懇求、也沒有解釋,只有一種淡淡的靜默——像夜海,一望無際,又深不可測。

「你想問什麼嗎?」他輕聲開口,聲音像是剛落下的雨滴。

香克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他搖了搖頭,最後只說出一句:「水夠熱嗎?」

華艾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還行。」

有人低聲咳了一下,有人把視線移開,還有人靜靜地坐了下來,把手裡泡皺的牌扔回桌上。一切都慢慢地回到原位,只是再也回不到從前。

那晚的海風比平常還要安靜。港邊的水波照映著船艙微弱的燈光,搖曳不定,像誰的心緒。浴池裡的水也不再翻動,只剩香草葉孤單地漂浮著,慢慢地,圍繞著那道被世界遺棄又被自己縫合的身體,旋轉,沉默。

他像是墜落的天使,翅膀被切斷了,卻仍然坐在這世間最平凡的一處角落,和人們一起泡澡、呼吸、活著。

而這一夜,無人再言語。










CHAPTER12.

火光舔舐著夜色,濃烈的酒香和鹹濕的海風交錯在沙灘。幾個人圍坐在火堆旁,氣氛比以往安靜許多,像某種默契被無聲地織起。

華艾也坐在那裡,毯子披在肩頭,酒杯已經空了兩次,臉上浮著淡淡的紅。不是平常那種克制的神情,而是稍稍鬆懈的、像一隻終於躺下的獸。

他原本沒打算說話的,只是輕輕地盯著火光發愣。直到耶穌布開口,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的直接:「那個……你以前到底經歷過什麼啊?那些傷……還有你……你不是普通人對吧?」

華艾眨了眨眼,像剛從某段回憶裡緩緩游上來。他沒有立刻答話,只舉起杯晃了晃,裡頭剩一點酒,他喝下去,像喝水那麼自然。

「我來自塔莉亞族……我們的語言裡,『塔莉亞』是『我』的意思。」他語速比平常慢了些,音尾帶著一點醉意的散。「所以啊,我從小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我。」

北鄉皺了下眉,像是不確定那是否是一種宗教用語。

「我們信仰自然。不是神,而是風、樹、火、死亡……大自然裡所有既美又殘忍的東西。」

他手指繞著酒杯邊轉了轉,火光在他的掌心折射出淡淡的亮光。

「後來……世界政府來了。他們想要我們的能力。」他語調平穩得異常,像說著別人家的事,「我們有種……唔,怎麼說……潛意識的力量。能讓人改變一點想法,就像……一滴水慢慢滴在石頭上。只是,我跟我弟那時還太小,不知道怎麼停下來。」

他笑了一下,酒意讓那笑容不再那麼控制得住。

「……結果我們把自己也洗腦了。」

這句話落下時,四周的人都沒再插話。

「他們給我一把槍,說要我清理失控的實驗體。我就照做了。」華艾的聲音很輕,「當時我覺得很正常,連扣板機的手都沒抖一下。」

耶穌布的臉色變了,他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貝克曼伸手阻止。貝克曼沒看他,只是淡淡地說:「聽下去。」

華艾低頭,看著火光透過指縫照亮掌心,他像是在看一雙陌生的手。

「等我清醒的時候,子彈已經穿過他心臟。他笑了一下,喊我一聲……然後就死了。」

香克斯微微坐直了身子,手緊了緊酒瓶,卻沒有出聲。

「他叫里恩。是我弟弟。」華艾說得像是夢囈,「他是族裡最亮的那顆星星,我們都以為他會帶大家走出來。」

「我……」他像是想再說什麼,卻忽然咳了起來,連帶整個身體都縮了一下。他把毯子裹緊一點,苦笑:「不好意思,感冒還沒好。」

香克斯終於伸出手,輕輕把他的酒杯拿走,像是怕他再喝下去會溺斃在自己的過去。

沒有人說「你不是故意的」,也沒有人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們只是坐在那裡,靜靜聽,靜靜接住這場剖白。

耶穌布低著頭,小聲地問:「你現在……還會夢到他嗎?」

華艾抬眼,眼底酒意未退,但那一瞬間卻清醒得可怕。

「不會了。」他說,「因為我不敢睡太熟。」

火光安靜地跳動著,沒有哭聲,沒有擁抱,只有風和波浪,還有幾個男人靜靜坐在夜裡,陪著一個人,把沉默熬成某種溫柔的存在。

夜深得快看不見邊界了。海平線像被誰劃開,黑得沒有一絲聲音。船身隨著海浪輕輕搖晃,繩索吱呀作響,像是某種夢裡未醒的呼吸。

華艾裹著毯子走上甲板。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費盡力氣。他咳了一兩聲後靠在欄杆邊,抬頭看那沒什麼星光的天空。

他沒想到香克斯會在那裡。

紅髮男人坐在甲板邊緣,背靠著主桅,手裡搖著一瓶酒。他沒穿外套,只披著一條薄毯,頭微仰,看著海。他沒有轉頭,卻像是早就知道華艾會來。

「酒醒了?」香克斯的聲音低低的,沒笑,也沒戲謔。

「……一半吧。」華艾走近了些,語氣沙啞,還帶點鼻音,「還沒徹底醒,不然我不會來。」

香克斯終於轉過頭來,仔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酒遞過去。

華艾接過,沒喝,只是握著。

「謝謝你今晚沒說話。」他輕聲說。

香克斯低笑了一聲,不是快樂的笑,而像是自嘲:「如果我開口,我怕自己會……太用力了。」

「太用力?」

「對。說太多,問太多,擁抱太緊。你那時看起來像是只要被碰一下,就會碎。」

華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酒壺貼近額頭,感受那一點冰冷。

「你不怕我嗎?」他問,眼睛沒看香克斯。

「怕啊。」香克斯答得很乾脆,「我怕你哪天走了,不留一句話。怕你一夜之間又把自己關回那些實驗室的影子裡。也怕……」

他頓了一下。

「怕你覺得自己不值得留下來。」

華艾手一緊,酒壺發出細微的聲響。他低下頭,睫毛在臉頰上落出一片陰影。

「我殺了里恩。」他輕聲說,語調沒有顫抖,但整個人卻像是在風裡站了太久的紙燈。

「我知道。」香克斯看著他,語氣不重,卻像沉進了整個海洋的深度。

「你知道?」華艾抬起頭,眼神複雜。

「不是一開始知道。」香克斯搖搖頭,「但你說『清醒』那個字時……我就懂了。」

一陣風從遠處吹來,海面起了點白浪,繩索敲擊桅杆的聲音短促如心跳。

「你應該恨我吧。」華艾苦笑,「我連自己都恨不太起來了,只剩下疲倦。」

香克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頭與他平視。他沒有急著碰觸,只輕聲說:

「我沒辦法恨一個活著的人,特別是……一個還選擇活著的人。」

兩人之間只隔著一瓶未喝完的酒與一層海風。

「你不知道你今晚讓多少人……重新相信某些東西。」香克斯說,「不是族人,也不是過去,是你。」

華艾閉上眼,彷彿終於允許自己,在這個無人注視的深夜,微微倚上某個不會推開他的存在。

「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嗎?」他聲音低低的,像是睡前問的一句話。

香克斯伸手,輕輕放在他肩上:「你不走,我就不走。」

*

清晨的海風還帶著夜裡的涼,甲板上的木頭有些微潮濕,踏上去會發出細微的吱聲。香克斯站在船邊,望著遠方還未完全泛白的天色,手裡沒有酒,也沒有劍。

只有他自己,和昨晚那雙倚靠過他的肩的、太輕又太重的存在。

他想起華艾的手指骨感分明,卻又那麼脆弱;想起他說出「我不敢睡太熟」時的眼神──不是求助,而是死過一次的人在衡量活著的重量。

香克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你愛上他了,是不是?」

這句話冷不防地從身後傳來,像一柄刀,卻不是敵意的那種。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貝克曼。

「……他殺了他弟。」香克斯的聲音沙啞。

「我知道。」

「他也可能不是他自己——他那種能力,潛意識暗示……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

香克斯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貝克曼?」

貝克曼沒有回答,只靜靜抽了一口菸。

「我擔心我不是愛他,我只是心疼他。或者……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把他留在這艘船上,哪怕他不願意。」

貝克曼終於開口,語氣淡淡的,卻直指核心:「那你為什麼沒在昨晚就吻他?」

香克斯垂下眼,低聲道:「因為他還在痛,還不屬於任何人。就連他自己都不屬於自己。」

「那你已經比很多人好多了。例如我。」貝克曼說,然後走過來站到他身邊,「但你也得想清楚──當你心裡有了這種人,很多決定就不是『為了全體』這麼簡單了。」

「我知道。」香克斯微微一笑,眼裡卻沒有勝利者的輕鬆,「如果有一天,他成為眾矢之的……我會在兩難裡掙扎。」

「然後呢?」

香克斯沒有回應,只望著天色一點點亮起。

那裡有風,有未來,有他還沒走完的責任,也有一個安靜地坐在船艙裡、以為自己不會被愛上的人。

兩天後,紅髮海賊團接到一筆舊友的求援──某港口城鎮近日接連失蹤幾名平民,疑似與地下奴隸交易及實驗體回收有關。香克斯沉思片刻後,決定親自帶隊前往。

「這裡太靠近世界政府的影子了,我不放心。」他這麼說時,目光自然地落在了站在角落的華艾身上。

「我也去。」華艾說,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否決的決心。

「你病才剛好一點……」貝克曼皺眉,但華艾打斷了他。

「我知道我幾分體力,也知道我該不該出手。」

「你會打架?」北鄉忍不住小聲問華艾,耶穌布也困惑地歪頭:「他不是醫生嗎?」

香克斯沒有多問,只點了點頭:「那就一同出發。」

那夜,華艾簡單交代一些事項給艾利克便上了船,好像這只是家常便飯的一件小事。

在華艾踏上船的那一刻,所有人就知道他不一樣了。眼神、語調、肢體動作,全部都是。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點出來,只覺得華艾已不是那個他們認知中的華艾。華艾明明只是第二次登上主船,可卻對甚麼東西該放哪裡、甚麼人該站甚麼位置瞭若指掌。還有,他對武器的認識也廣,他分的出哪隻是步槍、哪隻是狙擊槍,手槍也分的出不同彈閘的差異、單發數也是。每個回眸,每次眨眼,他都像算計好的一樣,彷彿在說:「你們看到的永遠只是我想給你們看到的一面。」

很快,他們出航了。華艾將手伸出甲板的範圍外,撫著風的形狀。好些空氣自他手裡縫隙流通,像是眷戀著甚麼不願放手的事物。

「在想甚麼?」後方出現一個聲音。

「想我的過去,現在,未來。」他輕聲道。

香克斯走到他身側,手裡還握著剛泡好的茶,遞過去。

「分得這麼清?」

華艾接過茶,沒有馬上喝,只低頭看著那縷蒸氣像什麼正在消失的事物。

「不清。」他答,「只是習慣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活在哪一段裡。」

「那現在是哪一段?」

「……風比較輕,應該還沒進入暴風圈。」他抬眼看海,嘴角微翹,「『現在』吧。」

香克斯沒說話,只看著他。那個用一雙醫者的手捧著茶杯的男人,眼裡浮著海,也浮著某種極難言說的、破碎而被縫合過的影子。

「你其實不怕海吧?」香克斯忽然開口。

華艾轉頭看他,眼神裡帶著幾分訝異。

「我一直以為你會怕海。」香克斯笑了笑,語氣輕得像風,「怕風暴、怕浪、怕沒有岸的地方。」

華艾沒立刻答。他把茶輕輕放到欄杆上,手指慢慢地撫過木板的紋路。

「我不怕海。」他語氣低緩,「怕的是太習慣在海裡漂,忘了怎麼登陸。」

香克斯的笑容淡了下來,沒有回話。

風又吹過來了,這次有些涼。

過了幾秒,華艾忽然開口:「香克斯。」

「嗯?」

「你真的不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戰術、武器、船上的布局?」

「不問。」香克斯語氣平穩,連眼神都沒有動,「除非你想說。」

華艾低下頭輕笑了一聲,像是釋然,又像是有點無奈。

「你就這樣信我?」

「不是信你。」香克斯終於轉頭看著他,目光柔和卻直視他,「是我在看你——每一步、每一秒、每一個選擇。我不信任你過去的身份,但我選擇相信你現在的樣子。」

華艾怔了一下。

香克斯補了一句:「就算你有另一副面孔,那也還是你。只是你選擇什麼時候讓我們看見而已。」

風靜了下來。船身在夜色裡微微晃動,茶香與海風交錯著,像是在這段寂靜裡彼此緊扣的兩道脈搏。

「那就希望……我還值得你們看到那一面。」華艾說,聲音輕,卻落得很深。










港口城鎮外圍天氣陰沈,雲層低得像快壓到屋頂。碼頭上的空氣濕重,一股怪異的寧靜包圍整座小鎮。木頭的老舊倉庫一間接一間,風從縫裡灌進去,發出像呼吸一樣的聲音。

香克斯帶頭走在最前,貝克曼與幾位團員分前後護住兩側。華艾走在後方偏中,毯子換成了長風衣,帽子壓低,一言不發。

「真安靜啊……」耶穌布小聲說,「不像是有人在等我們的樣子。」

「太安靜了。」萊姆吉斯補了一句,「連狗都不叫。」

華艾停下腳步,眼神盯著地面。他蹲下,指尖在石板地上的一道暗色痕跡上劃過──是血跡,但被人刻意清理過,只殘留微不可察的一圈深痕。

「這裡之前發生過戰鬥。」他低聲道。

「你怎麼知道?」北鄉靠近幾步。

「這種擦痕,只有血液混著水擦拭後,停留過三十分鐘以上才會留下的邊緣乾化痕。清得太趕,沒乾透。」

耶穌布看著他,忍不住說:「……你是醫生還是偵探?」

華艾沒回答,只轉頭看向左側的倉庫牆角,目光凝住。

「兩點鐘方向,有東西移動。」香克斯立即停步,眼神瞬間變了。他早已習慣戰鬥,但華艾的語氣並不是「可能」,而是事實

貝克曼默默舉起手,做了個手勢──隊伍立刻轉入戒備。

數秒後,兩名身形瘦小的孩子從巷子深處跑出來,手裡各抱著一包東西。他們在看見海賊們時立刻轉身就逃,動作熟練。

「別追。」華艾開口。

「……為什麼?」

「他們是測試用的。如果你追,他們會把你引到陷阱區域裡。」

眾人靜了一秒。這時貝克曼才問出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華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回望那條巷道,聲音如冰水般冷靜:

「因為我以前……就是被這樣放出去的孩子之一。」

那一刻,空氣似乎被什麼刺破了。不是戰鬥的開始,而是意識到──這不是一次單純的任務。這是一場早就設好的獵場。

「香克斯。」貝克曼低聲說,「我們得撤到有視野的地點。他們不是想掩飾,是在等我們開第一槍。」

香克斯點頭,看了華艾一眼。

「你跟我走前面。」

華艾一愣。

「你看得比我還快。今天你當我們的眼。」

他沒有笑,只把這句話當作命令與信任一併交付。而華艾眼裡那道被火、被血、被記憶雕刻過的寧靜──點了點頭。他站上最前,風從他風衣邊緣掠過,像是終於揭開了某個藏太久的真身。

他們撤至一處高地,是港口邊緣廢棄的加工廠──視野清晰,易守難攻,背後則是一條直通海邊的小路。風越吹越大,天色卻未見一絲亮光。雲壓得低重,像是有什麼正懸在空中,等待墜落的信號。

「他們的目標不是貨物。」華艾忽然說。

香克斯偏頭看他,「為什麼這麼判斷?」

「因為倉庫太乾淨了。沒有掩飾,沒有倉促留下的痕跡。」華艾語氣冷靜,目光落在遠處那棟老舊鐵架建築,「從我們到這裡開始,那個位置上的人數與氣息完全沒變過。這不是撤離,是潛伏。目標是我們。」

貝克曼聞言,眼神一沉:「測試性圍獵……讓我們先開第一槍,好決定該不該收網。」

香克斯皺眉,目光迅速掃過四周的掩體與高處建築。

「撤到更內側──」他剛開口,華艾忽然舉手示意,眉頭微動。

他閉上眼,下一瞬間,一股見聞色霸氣如浪洩般無聲擴散,像是整片空氣都被他「觸碰」過。他緩緩睜眼,視線直指對面高塔。

「三樓左側,第二扇窗後,有狙擊手。」語氣平穩如常,「準備開火。」

香克斯毫不遲疑,舉槍扣下。

砰——

子彈貫穿窗戶,隨即傳來撞擊與倒地聲,鐵架陣列共鳴,一聲尖叫戛然而止。

那一刻,敵人潛藏的包圍圈炸裂,從各個死角湧出——煙霧、槍火、鐵靴與刀光瞬間將靜止的空氣撕開。

紅髮海賊團迅速佈防,但華艾早已動了。

他不是衝上去,而是進入了場域。他的身形極輕、極快,像煙一樣穿梭於破碎牆壁與雜亂貨櫃間,短刃從指間滑出,寒光一閃便收走一條性命。沒有多餘力氣,沒有聲響,動作精準如術式,近乎優雅。

「……他不是在打仗。」北鄉低語,額上冒汗。

「他在清算。」貝克曼接道,聲音低而沉,「像熟悉地圖一樣熟悉殺戮的節奏。」

香克斯站在火線後,眼神始終追隨那道在混亂中冷靜運行的身影。

他不是靠蠻力,而是靠時間累積的經驗與清醒到殘酷的意志。敵人中有一人持火箭筒從後方逼近。香克斯剛轉身,便見華艾的短刃破空而出,刀鋒筆直刺入對方手腕。

「伏地!」

爆炸在半空炸開,火光將整座加工廠映成鮮紅,碎片與濃煙掀起,所有人就地翻避。

待煙塵稍退,眾人緩緩起身,只見華艾立於火光與陰影交界處,長風衣沾了些血,卻站得穩穩的,像什麼從過去歸來,又不打算退回去的東西。

香克斯注視著他,那聲音低到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是你原本的模樣嗎,華艾?」

華艾沒有回頭,只輕聲道:

「不。這是我留下來的理由。」

*

火焰已經熄滅,煙霧瀰漫,空氣中殘留著燒焦與鐵鏽味。

史捏克從一堆殘骸中翻出一個破損的金屬箱,裡頭散落著幾份未燒盡的文件與資料片。

「這些是……醫療紀錄?」

貝克曼接過來,翻閱幾頁後神情一凜:「不對,是……實驗檔案。」

香克斯皺眉:「什麼類型的?」

「與塔莉亞有關。」

空氣凝了一下。

華艾從陰影裡走近,沒有人叫他,他卻像早就知道該出現的時機。他蹲下身,接過其中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段帶有細羽結構的組織標本,整齊封在透明保存袋中。

他的指尖停在角落的標記上。

「這是我母親的代號。」他語氣平穩,「我記得。」

貝克曼安靜地看著他,耶穌布與北鄉則無聲地後退了半步,不是害怕,而是本能地覺得──這時的華艾,不該被打擾。他拿起其中一份文件,慢慢地一頁頁看過去。沒有人敢催促,時間像被他的呼吸一同凝固。直到他合上資料,站起身,眼神沉進一層冰海。

「他們沒有停下。」他低聲道。

「華艾……」香克斯開口,但聲音太輕,像是怕驚動什麼。

「不只是我,他們還在尋找族人的殘骸、基因樣本、能力延伸的可能性。」他停頓了一下,「這是二代方案,不是善後,是接續。」

他沒激動,沒怒吼,只是語氣冷得刺骨。

「……所以這一切,從沒結束過。這種可能我也想過,只是沒想到是真的。」

香克斯看著他,低聲問:「你想怎麼做?」

華艾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輕輕把那份資料重新摺好,用繃帶包起。動作細緻、乾淨,像在處理病患的傷口,而不是敵人的罪證。

「我不會丟掉它。」他說,「我要帶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知道他們想做什麼──然後用比他們更好的方式,結束它。」

他站直身體,眼神再度變得像當年那個戰場上的少年,不是憤怒,而是清醒到殘忍。

「不是要復仇,是想停止。」

這句話一出,貝克曼緩緩頷首。香克斯沒說話,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華艾不是放下了憤怒,而是把它收起來,讓它慢慢冷成一把刀──等時機一到,便親手切開世界政府留下的每一道傷口。

「你怕他走火入魔嗎?」倉庫的背後,兩人靠著牆壁說話。

香克斯搖搖頭,「不。他不會。他不是為了復仇而戰。他是在修復世界某個他覺得不該繼續爛下去的地方。」

這句話讓貝克曼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開口道:

「你真要把他放到最前線?」

香克斯沒有立刻回答,只抬起頭,看著華艾轉過身來,那雙眼睛終於望向自己。

他不再是紅著臉靠在甲板邊、說「感冒還沒好」的醫生。他像一把刀,擦過戰場,沒有發出聲響,但鋒芒無可忽視。

香克斯喉頭微動,聲音低得只有貝克曼聽得見:

「不是我讓他走上戰場的,是這個世界從沒讓他下來過。」

他們倆講完話準備回船上,卻在中途被華艾攔住。

「華艾?」

「香克斯,我有事想跟你談。」他笑著。淺淺的。










「怎麼了?」

他們回到船上,倚著欄杆吹風,現在船已經在返程的路上了。

「我要把族人的遺骸全都帶回島上。為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香克斯沉默了。不是短短的那種,而是那種,長的像夢一樣的沉默。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香克斯低聲說,「你想挑戰的,是世界政府的檔案、記憶、管控……這比你以為的還複雜。」

「我知道。」華艾回道,「但我已經失去了整個族群。若再不把他們的痕跡找回來,我會連自己都不剩。」

香克斯轉頭看他,那雙總是溫和的紅眼睛此刻卻帶著一絲痛楚:「你知道我喜歡你吧,華艾。不,甚至,我愛著你。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你了。」

華艾點點頭,微微瞇起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輕輕說:「我知道。」

接著他停了幾秒,像在聽自己的心跳。然後,他低聲補上一句:

「我也愛你。」

說罷,他吻了上去。

那是他們那個夜晚的開端。一開始只是彼此確認的輕觸,但很快,兩人都陷進去──一遍又一遍地尋找對方的體溫與氣息,彷彿透過擁吻就能把彼此拉回現實。

那晚,討論的事被暫時放下,卻也正因如此,他們真正明白了:我們並不是為了戰鬥才走在一起,而是為了不再孤單。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結束時,華艾伏在香克斯的胸口,呼吸仍未平穩,「我身上背著的東西太多,但我想,至少在這一刻,我是你的。」

香克斯閉上眼,用力抱緊了他一點,然後低聲說:「那我就會記住這一刻一輩子。」那不是激烈的掠奪,也不是出於情慾的衝動,而是一種深沉到近乎哀傷的吻,像是在印證某個久藏心底的祕密終於能說出口。

他們交換了沒什麼味道的吻,卻像食髓知味,在夜色中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彼此的氣息。吻與吻之間,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有壓抑已久的思念化為沉默的碰觸。

華艾主動靠近,他的身體像終於卸下了沉重的盔甲,那層柔軟而易碎的部分,一寸一寸地交給香克斯。那一夜,他感覺自己不再只是那個肩負著族人遺願的死神,而是活著的人,是渴望被愛、也願意去愛的人。他們彼此貼近,掌心覆在對方的心口,像要確認這真的是現實,而不是某個虛幻的夢。那夜的親密如海浪般湧動,時而溫柔,時而激烈,不為發洩,只為證明:「我還能感覺到你。」

在遙遠的大海上,船穩穩地駛向晨光未至的地平線,兩人相擁於一室靜謐,那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屬於彼此的夜晚。

晨光悄悄探進船艙的窗縫。海風依舊溫柔地拍打著木板,仿若昨夜的一切只是海浪編織的夢。

華艾醒得比香克斯早。他側躺著,靜靜看著身旁那張熟睡的臉。陽光落在對方的睫毛上,映出一點點金色的光。他伸出手,指尖幾乎碰到了香克斯的額角,但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他輕輕下床,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從櫃子裡拿出自己的外衣,披上。身體有些微痛,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沉靜——像渡過了什麼,也像失去了什麼。

香克斯在他走到門邊時睜開眼。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昨晚的事……」香克斯開口,聲音還帶著初醒的沙啞。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華艾沒有回頭,語氣平靜,「不,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他們不需要知道。」

香克斯微微皺眉:「為什麼?」

「因為我們之間的事,不屬於任何人。」華艾頓了頓,「而且……我不確定我能維持這樣的狀態多久。」

他回頭,目光清澈得驚人。「但我記得你昨晚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我不會假裝那沒有發生。」

香克斯想站起來去拉住他,卻又停住。他看懂了華艾的眼神——那是一種極其脆弱又強硬的表達:別破壞我好不容易允許自己愛一次的勇氣。

「你會回來嗎?」香克斯低聲問。

「我們都在船上,不是嗎?」華艾淡淡笑了一下,眼中卻藏著太多深意,「等我準備好,或等我再次忍不住的時候。」

然後他就走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步伐從容、神色冷靜。他在走廊遇見耶穌布,對方正準備上甲板。

「早啊,醫生。」耶穌布打趣地揮揮手,「昨晚睡得還行嗎?」

華艾不著痕跡地整理了衣領,輕描淡寫地點點頭:「還不錯。」

沒有人發現什麼,沒有人懷疑什麼。他依然是那個沉靜寡言、總帶著一絲距離的華艾,而香克斯,也選擇尊重這份沉默。

這份關係,就像藏在航海圖最深層的暗礁,不會有人發現,但每當彼此靠近,就會感受到那股深不可測的引力。

這就是他們的關係。

*

「我們要從東側進攻,我知道他們那邊的防守比較弱。」

診間裡,一張地圖攤開在診療檯上。

「從這裡——到這裡,是最佳的進攻路線。」他纖細的手指在圖紙上移動,撫過時間刻下的痕跡。

「我們出發吧。」

*

他們回來了,卻什麼都沒帶回來。

村民們見他們沉默以對,也不敢多問。香克斯則站在診所門外,抽了一整晚的煙。

華艾他像個機器人那樣,日夜不分地坐著,不吃、不說話,眼神沒有焦點。有時艾利克端了湯進去,會看見他只是靜靜地低頭,像是正在聽一場不存在的聲音。

過去的聲音。

「塔莉亞第5號測試體……精神連結指令已生效……」 「哥哥……你還記得我嗎……?」

畫面反覆出現在他腦中,那張沾著血的臉,那雙從未長大卻已經被時間扭曲的眼。

他的夢也變得破碎。他夢見族人的骨骸開口說話,夢見自己站在火山口一遍又一遍把族人的名字忘掉。他夢見香克斯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卻被他甩開。

某個深夜,香克斯終於忍不住走進診所,坐在他床邊。

華艾沒有回應,只是眼神空洞地看著牆。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你只是人,華艾。就算是神,也救不回過去的亡者。」

「我沒打算救回過去的亡者。」

華艾低下頭,額角碰觸到自己顫抖的指節。他哭不出來,但胸口卻像被鐵環緊緊勒住。他在那個瞬間終於明白,這場失敗不是別人給的,是他自己太想成為救贖者,卻忘了自己也是傷者。

「我總有一天會死的。到時候,就甚麼也不剩了。」

「我會替你記得。」

「哼,你說的容易。」他靠上香克斯的肩頭,蹭了蹭。

「我想你了。」華艾說。

CHAPTER13.

豐收祭就要到了。

所謂的豐收祭呢,就是當年收成最豐盛的時節。沒有固定哪一天,日期卻在眾人心中心照不宣。

當天診所會休診,雜貨店會關門,只有酒館從早開到晚,連續好幾天都不停歇。

至於廣場,則會擺上許多攤位,當天所有物品都是不收價的,這是這座島上的傳統。華艾已經三十多歲,從他離開海軍到現在已經過了超過十年。在這期間,他走訪許多島嶼,動了一點手腳,但大概不是壞的那種。有點類似善意的謊言。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算不算是一種善良的表現。但就結果來說,他是已經做了。

華艾最後之所以選擇這座島停留,不是他原本就預訂好的,而是機緣巧合下,他才跟這座島產生了連結。

況且他也沒有更多時間和力氣可以做那所謂善意的謊言了。他的時間已然耗盡。

那是他在島上的第二個豐收祭了。

「今年醫生吃得少了點呢。」 「你也發現了吧?去年還跟小朋友搶糖果,今年一盤飯都沒吃完。」 「他是不是生病了?」

廣場邊,兩位年長的村民一邊擺著裝飾稻草,一邊用不高不低的聲音交談。他們沒有惡意,只是像風吹過屋簷一樣順口說了出來。而那聲音不巧,便傳進了不遠處正在試圖安靜抽菸的香克斯耳裡。

他沒有出聲,只是側了側頭,望向正中央那片騰著熱氣的廣場。

華艾正蹲在孩子們中間,被圍成一個小圈。他手裡拿著某種雕刻得粗糙的木偶,神情專注,眼尾卻始終微微上揚。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他時不時插幾句話,總能把那些孩子逗得東倒西歪。但香克斯看見,他其實沒有吃幾口東西。面前的碗還幾乎是滿的。

他的臉色比去年還白,眼下那道淺淺的陰影彷彿連夕陽都驅不走。動作輕了,說話也輕了。那種輕不是疲憊的,而是像煙那樣隨時可能散掉的輕。可他依然笑著,溫柔地,穩穩地,把每一個孩子的聲音都接住了。

夜深一點時,營火升了起來。

音樂像從地底冒出來似的響起。鼓聲不疾不徐,像心跳,也像一種古老的召喚。華艾起身,在孩子們的歡呼中走到廣場中央。他還能跳舞,儘管動作比去年慢了不少。他踩著節拍,雙手向天空展開,像某種古老部族的祈願儀式。孩子們繞著他跑,像風繞過山。

香克斯沒有走近。他只是站在廣場邊緣的陰影裡,靜靜地看著那一幕發生。看著華艾在火光裡的影子搖曳起來,像將融未融的蠟燭,也像他胸口某個太久沒碰的地方被熨了一下。

夜色漸濃。營火熄了一半,孩子們也在村民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回了家。廣場只剩零星的腳步聲與風掀起落葉的聲響。

香克斯沒有立刻回船。他仍站在診所旁的石牆邊,靜靜地望著那道漸漸走遠的背影。華艾牽著艾立克的手,一步一步走過砂石小徑。火光在他們腳邊拉出一長一短的影子。

香克斯抽完最後一根菸,沒有多想,抬腳朝診所方向走去。

他沒打算敲門,只是想繞過去看看。但當他經過診所的後牆時,一陣咳嗽聲像尖銳的針,扎進夜裡。

不是清喉嚨那種輕微的咳,是壓抑著的、來自胸腔深處的聲音。像是身體不願屈服於某種崩解,卻已經無法對抗的喘息。

香克斯頓住腳步,轉過身,尋聲望去。

那扇後窗半開著,一道溫黃的燈光從裡頭漏出。窗簾被風稍稍掀起,露出房內一隅。他看見華艾背對著光,半跪在床邊,手捂著嘴。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著,像是在跟什麼極為痛苦的東西拔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站起來,步伐虛浮地走向桌邊,把什麼藥倒進手心。那是一把小顆的圓扁形藥物,數量多得讓人不安。幾乎是滿滿一把抓在他手裡,夾雜著五顏六色的膠囊。

香克斯沒有出聲。他只是靜靜地退開,靠在那面石牆上。那瞬間,他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人正在慢慢地、毫無聲息地死去。而他一點都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他低下頭,額角貼著冰冷的牆面,過了很久,才輕輕敲了三下。

診所內的燈沒熄,卻沒有人應門。直到第二次敲響時,才傳來一個聲音,像是剛從水底撈上來的疲憊。

「……我現在不看診了。」

「我知道。」香克斯說,「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裡面沉默了一會兒。

「你還會跳舞多久?」

那聲音不輕不重地落下,如同晚風掠過屋簷。

過了許久,門沒開,只有那道疲憊卻仍帶笑意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等孩子們忘了我,我就不跳了。」

「他們忘不掉的。」

「我知道。但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忘掉。」

「我反倒是希望他們永遠不要忘。」

對面的人輕笑了一聲:

「確實是啊。」

「是你不想忘吧?」華艾問。

他這句話讓香克斯一震。

香克斯沒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門外,指尖輕輕摩挲著牆面,像是在確認什麼,也像在壓抑某種衝動。

「我知道你在等什麼。」 他終於開口,語氣平穩,卻隱含著一絲令人不安的篤定。

「……什麼都沒在等。」華艾在門後低聲說。 「是嗎?那麼,地圖上的那座島是什麼?」

裡面忽然安靜了下來。

風輕輕掠過走廊,帶起診所門邊掛著的風鈴,發出一聲輕響。

華艾終於開口,語氣中沒有責備,反倒有一種近乎溫柔的疲憊:「你知道得太多了。」

門後傳來椅子輕輕刮過地板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你會一直站在那嗎?」

「我今晚沒有地方要去。」

兩人之間陷入一種說不清的沉默。

最後,是華艾先開口了。

「那就……陪我坐一下吧。門沒鎖。」

門把轉動的聲音清脆響起,像是一場短暫對峙後的和平協議。香克斯推門而入,看見那個一向冷靜、優雅的醫生,正坐在桌旁,手邊攤著一張畫得模糊的地圖,紙邊有些捲曲,像被指尖反覆摩擦過無數次。

「我不是不想讓他們記得我。」華艾說,沒看他,只是望著桌上的島嶼,「我只是希望,他們記得的不是我的病。」

香克斯走過去,坐到他對面。

「那你希望他們記得什麼?」

華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跳舞的樣子。講故事的聲音。還有……那個會在他們痛時,什麼也不問,只是輕輕說一句『沒事了』的人。」

香克斯望著他,輕聲道:

「他們會記得的。」

他們坐在燈光下,無話。只是靜靜坐著,一如夜色中兩顆即將沉入深海的星星,彼此照亮最後的軌跡。










《觀察日誌(未公開)》

📄 第3天 他今天走路的時候差點撞到診所的門。不是沒看清,是停了一下,好像忘記那邊有門。
晚餐沒吃,說不餓。但我有看到他咬牙的樣子。像是胃在痛。
他以為我沒看到,但我有聽到他在房間裡吐。不是咳,是吐。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切的魚太腥,但他吐完以後……過了很久才出來。他洗了臉,還特地換了衣服。他不想讓我發現他不舒服,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變得好輕好輕,連影子都淡了。

📄 第10天 他昨晚出門了。凌晨三點。我假裝睡著但偷看他從後門走出去。他穿了那件以前只在出遠門才穿的大衣。我想跟上去,但沒敢。
等他回來的時候天都亮了。 我問他去哪,他說「去看看星星」。可是那天是陰天,根本沒星星。
他回來的時候褲腳有血,臉色白得像病人。手抖得連茶都倒不準。我忍住沒問。因為我知道,他現在的病不是那種吃藥就會好的病。
我聽不懂那些醫學名詞,但我知道一件事:他每天都在消失一點點。

📄 第20夜 今天,他講了一個以前沒講過的故事。關於一隻迷路的灰羽鳥。 他說,那隻鳥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後躲進一棵老樹裡,靜靜地睡著了。
小朋友們都問:「牠後來醒來了嗎?」
他笑笑地說:「那就要看,誰願意為牠唱一首歌了。」
我回到房間後哭了一下。因為我知道,那隻鳥就是他。我也知道,我唱的歌不能讓他醒過來。

*










碼頭邊沒有其他人。天才剛亮,海面還罩著一層薄霧。遠處的船隻靜靜泊著,像一排沉睡的巨獸。

艾立克坐在碼頭最前端的木板上,雙腳垂在海面上方,手裡握著一塊剛從雜貨舖偷拿出來的麵包,卻沒咬一口。他眼神空空地看著水面,神情不比昨天亮眼。

「太早了,小鬼,你跑來這幹嘛?」

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艾立克沒回頭,只把手裡的麵包舉了一下,像是在說「我來吃早餐的」。

香克斯慢慢走到他身邊,也坐了下來,兩人一前一後,坐在碼頭邊,望著無邊無際的水。

過了好一會兒,艾立克才低聲說:

「華艾最近……吃得好少。」

香克斯點了點頭,沒插話。

「他以前早上都會問我要不要喝蜂蜜牛奶,還會偷吃我切的麵包……」艾立克聲音變得更輕,「但他現在都不吃,也不說為什麼。昨天晚上……他回家後都沒講話,我還以為他生氣了。」

香克斯側過頭看他,卻只看到男孩垂下的睫毛在晨光裡發亮。

「他不是生氣。」香克斯說。

「那他是怎麼了?」

艾立克這才抬頭,眼裡藏著他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東西:擔心、惶惑,還有被排除在某些事情之外的不安。

香克斯沉吟了一下,語氣低而平穩。

「他只是……太累了,有些事情他不想讓你擔心。」

艾立克緊緊握著手裡的麵包,像是怕它忽然會掉進海裡。他低聲問:

「可是如果我什麼都不問,他會不會就……一個人撐下去?都不跟我說?」

香克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幾秒才說:

「會。但不是因為你不夠好,而是因為他太溫柔了。」

那句話讓艾立克的眼眶微微泛紅,他趕緊低下頭去,假裝自己只是困。

「我不喜歡他這樣。」 「我也是。」香克斯笑了笑。

「那……你會幫他嗎?」

「我會。但你也要幫我。」

艾立克轉頭望著他,香克斯伸出小指。

「我們來約定,一起守住他,不讓他一個人撐下去,好嗎?」

男孩沉默了一下,最後伸出自己的小指,鉤住了他的。










*

最近,診所裡的節奏變了些。

藥罐總是剛好補滿,診間的窗子每天都有人提早推開通風。早餐的牛奶會在華艾下樓前就放在桌上,溫度剛好,連蜂蜜都加得與他習慣的比例一模一樣。

他一開始沒多想,只當是艾立克長大了、會照顧人了。但慢慢地,他察覺有些地方太「剛好」了。

比如診療用的手套,不再臨時才補貨,而是提早幾天就整齊放進抽屜裡。比如香克斯偶爾會出現在藥櫃旁,手上拿著一瓶從島外船隻帶來的藥品,說是「順路幫忙帶的」。又比如,他某天明明記得自己把止痛藥放在抽屜底層,但打開時卻發現那瓶已經被替換成劑量較低的版本。他不是沒注意到,只是沒揭穿。

晚上的時候,艾立克會在廚房門口等他,問他「今天還好嗎?」 早上的時候,香克斯會站在診所外頭晃一圈,偶爾進來說一句「天氣不錯,今天你不會又想偷懶吧?」

這些舉動不突兀,卻太密集。像是有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地鋪了下來,把他罩在裡頭。某天傍晚,他從山上回來,身上還有雨水沒乾,剛踏進診所門口,就看見艾立克正把一條乾毛巾搭在椅背上。對方一回頭見到他,露出有點慌的表情。

「我……只是,怕你淋雨回來會冷。」

他頓了頓,又說:「我沒偷看日記喔。我只是……感覺你今天應該會回來得比較晚。」

華艾站在門口沒動。他低頭看著那條毛巾,像是在認真思考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他終於走上前,輕輕摸了摸艾立克的頭,聲音很低。

「你做得很好。」

接著那天晚上,他在餐桌上看見一道他很久沒提過的料理,是島的另一頭才有的野菜燉魚。味道鹹淡恰好,擺盤也有些凌亂的可愛感——這不是艾立克做的。

他抬頭,看見香克斯剛好從廚房端出第二盤。

「你怎麼知道我……」

「我不知道啊,只是碰巧試試看。」

他沒繼續問。

只是微笑著說了一句:「那你以後常來試試。」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選擇不問。

因為被照顧本身,是一種很重的事。但他終於明白,有些重量,只有跟其他人一起背,才不會太過沉重。

*

他們在第三次聯絡支部後,終於收到一份過期海圖的回傳件。紙張被掃描後還留著舊墨痕與標記痕跡,像是某段曾經存在過的歷史,被人急忙蓋住卻仍露出輪廓。香克斯站在船艙裡,看著那張紙發了很久的呆。

貝克曼倚著門口,叼著煙,語氣淡淡地說:

「那座島……不存在。」

香克斯抬起眼:「不可能。他提過兩次。那絕對不是虛構的地方。」

「我不是說他在說謊。」貝克曼吐了口煙,「但這種事,你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被世界政府塗掉的地圖、被重新命名的地理線條、被歸為未開發區的族群……」 他伸手比劃了個「X」形,「我們調過的版本裡,那塊地方只顯示為『高風險氣候帶・無人居住』。」

香克斯沒有說話。他把那張地圖折起來,放進了口袋。

那個名字,那座島,那張地圖上圈起來的位置——全都被刪除得乾乾淨淨。 但他知道,那裡曾經有什麼。 曾經有一群人,一個家,一段語言、一首搖籃曲。還有一個孩子,在那裡出生、學會走路,然後在某天,被迫離開。

「我要親自去一趟。」香克斯低聲說。

「就算去到了,你覺得他會想讓你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貝克曼問。

香克斯沒有回答。他只是看向遠方,像看見了那座被海霧吞沒的島嶼:

「我不想他孤單地死去,連故鄉都沒有人記得。」




*




「艾利克,我要出門一趟,這段時間你好好照顧華艾。」
「嗯。」小男孩答道。眼眶泛著紅,應該是昨晚哭過。還狠狠的揉過眼眶。
「華艾就拜託你了。」
他轉身離去。
CHAPTER14.

艾立克起得比平常更早。

天還沒亮透,院子裡的草葉上結著薄霜,空氣涼得像冰塊貼在胸口。他蹲在廚房門邊看鍋子裡的牛奶冒泡,直到味道飄起來才小心地把火關掉。他想做出「剛剛好」的早餐,不是太燙、也不是涼掉的那種。

他用兩隻手端著碗盤,腳步慢慢地走進客廳,把一切擺得整整齊齊。

然後他站在那裡,看著桌上的餐點,發呆了很久。

「……是不是還少了什麼?」他小聲問自己。

他拿了條乾淨的餐巾,又把杯子的方向轉了一下。想起香克斯說「蜂蜜要加一點點鹽」才不會膩,他便真的去抓了一撮鹽,灑進杯子裡。

等一切都弄好,他才轉身朝樓上走去。

每一步都輕得像在走繩索。他不想吵醒華艾,但又怕太安靜,對方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華艾,早安。」他站在門外,輕輕敲了兩下,「我做了你喜歡的那種蜂蜜牛奶喔。」

裡頭沒有聲音。

他等了好幾秒,才聽見床板輕輕吱呀一聲,那聲音讓他一瞬間鬆了口氣。

「我來了。」門後傳來華艾虛弱卻仍平穩的聲音。

艾立克低頭笑了笑。

他轉身下樓,把早餐再次對齊,把窗簾拉開,讓晨光進來。 他記得香克斯說過:「一個房間只要有陽光,就更不像告別。」

*

他最後一次穿上那身黑衣,是在月光暗沉的前一夜。

這不是他第一次夜裡出門。艾立克一如往常假裝熟睡,直到聽見後門被關上的聲音,才默默坐起身,望著黑夜中那個逐漸遠去的身影。他沒有叫住他。因為他知道,就算叫了也沒有用。

地牢在山那側廢棄礦坑的底部。那裡早年被軍方改建成臨時監禁營地,後來又轉為實驗與拘禁之用。他曾經救過的人裡,有幾個最近又被抓了回去。那是一種循環,就像潮汐,退走的人總會再次被吞沒。

他潛進得很順利,像過去一樣安靜、準確、快狠。

但這次,他不是唯一的獵人。

鐵門剛打開時,他感覺到不尋常的氣息。走廊盡頭,一道燈光亮起,打在鐵軌上。熟悉的軍靴聲,像某種從記憶深處拖出來的節奏,一步步踏上來。

他回頭的那一刻,對方也停下了腳步。

索托利亞站在走道的盡頭,沒穿軍裝,只穿著一件深色長外套,像普通人一樣。

但眼神不普通。 那是戰場上才能見到的眼神,是知道真相的人,卻選擇靜靜守口如瓶的人。

「……兒子。」

他低聲喚。

華艾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神情無波。接著,他抽刀。

這是一場沒有對話的對決。

——不需要言語。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是誰。

當年,納韋恩下了一道潛意識暗示給整個海軍高層:「納韋恩從未存在。」

為了讓這個暗示生效,他走遍了整個世界。摧毀照片、焚毀文書、抹除關於那個名字的一切口述紀錄。他成功了——整個世界忘記了納韋恩。

他成功了,也失敗了。

他敗在索托利亞這個男人手上。所有人都被徹徹底底地清除了記憶,唯有這個男人,他下不了手。

「還活著啊……」索托利亞說,聲音像老刀割布。

華艾沒答。他知道,任何言語都只會讓這場會面變得更難受。

所以他選擇拔刀。

對方沒拔武器,但仍如鋼牆般迎上來。他的第一刀被擋下,第二擊劃過索托利亞的肩膀,卻也因此暴露側腹——對方的拳頭瞬間貫入肋間。

短短幾秒,他嘔出一口血,踉蹌著退後。

「你現在……叫什麼名字?」索托利亞問他。

「…。」他沒回答,只把刀柄握緊。

「我記得的名字,是納韋恩。」

「忘掉吧。」

索托利亞沒有再說什麼,只低聲道:

「我從沒打算殺你。但你再不走,我就不得不下手了。」

他腹部的傷越來越痛。索托利亞那一拳沒有刺穿皮肉,卻像是要把整個肺都撕裂。他撐著牆,氣息紊亂,血從口中滲出。他知道自己快撐不住了。

「走吧。」索托利亞低聲說。

不是命令,而是寬容。他想放他一次。但華艾沒有退。他眼中閃過一絲沉靜的光,像是風暴前最後的凜然。

「對不起。」他低語。

下一瞬間,他背後的肩胛骨猛然一震。

那對藏匿在骨與肉之下的翅膀,如裂雲般撐開夜色。潔白中帶著深灰的羽根破開布料,羽端染著血色,像一封未曾寄出的告別信。索托利亞抬頭,靜靜望著那對翅膀。他沒有動,沒有說話。那對翅膀很薄,甚至不完全對稱。但在這夜裡,它們依然撐起了破碎的身體。華艾扔下一顆煙霧彈,低聲對幾位被救出來的奴隸說了句:「往溪邊跑。」

接著,他展翅而起。

血沿著羽毛滴下,像是燃燒的露珠。他飛不高,但夠遠。夠逃出這個牢籠,夠讓自己不被困在那雙仍然想保護他的眼睛裡。

*

海風正狂,天邊的雲層被壓得低低的,像快要傾下來的海浪。

紅髮海賊團剛啟航返程,船身正穿越風暴前的靜默。甲板上只有香克斯站在舵旁,遠望著尚未浮現的島影。

那一刻,沒有人注意到上空的黑影。

直到「砰——!」的一聲異響,像是什麼東西從天而降,重重砸在甲板上。

所有人回頭時,只見一個人影蜷縮著倒在木板上,身下淌出一灘血。肩胛處,一對被雨水打濕的翅膀半張半折,羽毛凌亂,像是被撕裂的帆。一開始,所有人像是見到甚麼危險生物般進入戒備狀態,卻在許久都不見其移動甚至連氣息都很微弱時,才趕緊上前去查看。

「……華艾?!」

香克斯衝去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他跪在他身邊,伸手探他的鼻息——微弱,幾乎要熄。

「快!叫醫療組——拿止血包!水!毛巾!」他喊得聲音發顫。

華艾的眼微微睜開一線,視線渙散,卻仍努力聚焦。 他費力地咳出一口血,勉強吐出一句話:

「我……飛……太低了。」

香克斯低頭緊緊抱住他,額頭貼在他沾血的髮間。

「你這傻子——你怎麼會摔在我的船上……」

「……咳……啊…」

那聲音幾乎聽不清了,像是風在說話。周圍一群人議論紛紛,最後全被香克斯一個眼神遏止。接下來的事華艾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一直在某個人的懷裡,他相信那個人是香克斯。那個體溫一直在。像是他整個破碎的身體正被輕輕包裹著,縫補著什麼。他好幾次想睜眼,卻總是在眼皮掀開一點點後,又被一股更深的黑暗拉了下去。於是他就這樣沉進去,沉進一場長得像海一樣的夢。

夢裡,他還是那個穿著病號服的孩子,手腕纖細,身體瘦得彷彿風一吹就會斷。他記得那天的地板很冷,有什麼東西被注射進他的體內,一針比一針深,彷彿整個人要被抽空。他躺在檯子上,周圍是白色的燈,還有一張張記錄他的名字與數據的紙。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名字。

「N17」是他們給的,是實驗項目用的代稱。真正的名字,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埋進土裡,和那座島一樣,一起消失。那天的實驗失敗了。他發起高燒,器官開始衰竭。他記得自己不斷地咳嗽,吐出混著泡沫的血。他們本來打算放棄他,但有個人進來了。

那人穿著軍服,皮帶扣整齊到像被壓過的紙。他沒說話,只是站在他病床前盯著他看。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

「這孩子還能用。」

那聲音是冰的,像靴底踏在石階上。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會死——但也不會再活了。

華艾在夢裡皺起眉頭,嘴角滲出一絲血。他的手微微抽動,像是要抓住什麼。

但夢還沒結束。

他夢見了那座小島——真正的家。沒有軍服、沒有數據、沒有刀。他還記得樹上結的果子味道,有點酸,果皮很薄,一剝就破。

他和弟弟一起在海邊撿貝殼。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叫對方的名字,就聽見遠方傳來爆炸聲。天是紅的,島被火吞了。他回過頭時,弟弟已經倒在地上,胸口中了一槍。

他記得那把槍。那是他親手扣的扳機。夢境開始崩塌。他喉間滾出一聲嘶啞的呢喃:

「……里恩。」

接著整個人再次沉了下去。

他聽見索托利亞中將最後一次喊他兒子,叫他的名字。他回頭,看見那雙在戰場上狠戾無比、實際上卻溫文儒雅的清澈眼眸。他還記得,中將並不像大家嘴裡那樣恐怖。自己跟他實在有太多說不完的緣分,說不完的回憶。中將怕燙,吃麵時會吹涼了再吃;他也對自己寬容,把自己當親兒子一樣對待。有一次他們登島時,中將毫無猶豫的把當時的傷兵們放心的交給還只是一等兵的他。也許自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信任他的。雖然這是他想要的結果,可是他實在太久、太久沒有跟人的心距離這麼近了。他過去遇到的人——某段時期——都是邪惡又冰冷的,是中將讓他沒有被仇恨沖昏頭。

「為了恨意而活,那豈不是太愚蠢了。」當時這短短幾個字讓他想了好久。就算被拯救是計畫好的、就算天賦被看上也是計畫好的,是中將讓自己看見,自己只是不想愚昧的、像那些人類們一樣活著罷了。

這也成就了之後的納韋恩。

「媽媽。」

他轉頭,看見艾利克和自己坐在床邊讀故事書的場景,一切彷彿都是從回憶、從過去掏出來的,似乎沒有一公克是真實的。好像未來與現在都遙不可及。那些紙鶴是他折給過去的自己、過去的族人的。他也教孩子們折,他告訴孩子們,紙鶴可以守住人們的靈魂,讓靈魂不會被怪物吃掉。就算自己的靈魂早已殘破不堪也一樣。

「華艾。」

他瞪大了眼,卻沒有轉頭,只是愣愣的盯著地板看。那片空白的虛無。

「華艾,看著我。」

他歛下眼神,幾秒過後,像是不經意的撇過頭去。他原本以為自己看不到的,但沒想到他看見了——

「…里恩……」

金黃色的髮絲,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褐色眼珠,依然保有氣色的臉頰和嘴唇。

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可不是長這樣的。那時的他,早已失去理性與思考能力,渾身汙泥,髮絲凌亂,粗糙乾燥,還沾著一點敵人的血,灰頭土臉,瘦的像枯枝,已經被抽取到沒有生命力。像沒了提線的木偶,雙眼無神。

這就是里恩生前最後的模樣。

「你不恨我嗎?」他聽見自己顫抖著說。

「不恨。」有人回答他了,可是不是里恩的聲音,而是香克斯。他用溫暖的手掌包覆住我,拭去我眼角流下的眼淚。

「我不恨你。」

他沒說話,只有眼淚不停的流。那雙渾沌的眼睛泛起一點光,像是在說:「謝謝你。」



















CHAPTER15.

那天清晨,華艾在紅髮海賊團的船艙裡醒來。他的翅膀被細心地收起,躺在層層柔軟的棉被中,四周是藥草與海水混合的氣味。他沒立刻睜開眼,只是感覺有人在他身邊,為他擦汗、測體溫,還偶爾說話,那聲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香克斯。

他沒有問自己為什麼活著,也沒有問是誰救了他。他只是很安靜地,把那些還未流完的眼淚藏回眼眶裡,讓自己一點一滴地從夢中抽離。

幾天後,他能夠坐起來了,雖然每一次都像要撕裂自己尚未癒合的身體。海賊團的成員輪流照顧他,香克斯更是幾乎寸步不離。當有人問他為什麼這麼拼命時,他只輕描淡寫地回答:「因為他是我們的朋友啊。」

過程中,華艾曾連續嘔吐長達兩小時,又因為吃的不多(應該說幾乎沒有)所以都吐一些很危險的東西出來;高燒不斷,臉色白的像紙,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他總會在夢裡囈語,里恩、里恩的喊著,有時甚至出聲喊「媽媽」,有時又發出無聲的尖叫,整體狀況非常危急。

但好險,他撐過了。他成功撐到他們回到村莊,在天色未亮以前用擔架把他抬回診間。

「我不想去診間,我想回房間。」

他喃喃。

回到房間後(艾利克還在睡覺),他睜開眼,看向牆上的地圖,跟香克斯說:

「我想回家。從這裡到那裡,用飛的只要兩天,用船嗎…大概四週吧。」

「你們才剛從那裡回來吧?」他毫不避諱的說。

「嗯。」香克斯答,語氣平靜,卻有一種藏不住的疲憊。

他坐在床邊,看著華艾那雙纖長的手指緩緩指向地圖上的一隅,那是島嶼中央偏南的位置,沒有名字,也沒有標示。他們上次回來時,是繞了好大一圈,才終於從密林深處認出那座早已被時間與烈焰侵蝕的土地。

「那是家嗎?」香克斯問。

「嗯。」華艾苦笑,說話的聲音裡有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從容,「我想……在那裡結束,會比較安靜一點。」

香克斯沒有立刻回答,這是華艾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去某個地方。他只是伸手握住華艾那隻冰冷的手。他知道華艾的時間不多了,這次回村只是為了再與某些人、某些日常短暫相會;就像是一場不說出口的道別。他也明白,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會帶你回去的。」香克斯低聲說,語氣不像承諾,更像一種祈願。

華艾沒有多說,只是輕輕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聽見香克斯替他蓋好被子,輕聲離開房間。然後他睜開眼,看見窗外破曉前的天空,漸漸泛出一點點魚肚白。他記得這個時間,是艾利克最愛賴床的時候。

他彷彿能聽見艾利克還在夢裡說話的聲音。

「醫生再五分鐘就起來煮早餐了啦……」

他笑了。

那是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像是浮在死水上的一圈漣漪,沒有人能真正捕捉到它的重量。

艾利克醒來後,海賊團的成員們趕緊向他報告華艾的情況,一聽完,艾利克馬上衝到華艾的房間,一張臉脹的紅通通的,強忍著淚水,卻還是不小心掉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來;用門牙死死咬著下嘴唇,卻還是不小心嗚咽出聲。艾利克衝過來,他抱住華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狠狠地哭了一場。那哭聲中帶著不安、憤怒與遲來的恐懼。

「沒事了…乖…已經沒事了…」華艾安撫著,卻沒想到艾利克因此越哭越兇,最後是哭累了哭到睡著,華艾才在沒有人的角落默默流下兩行不捨的眼淚。










華艾生病的消息很快傳遍全村。許多人前來探病,有些帶著藥材、有些帶著親手織的披肩、還有孩子們畫的畫。小朋友們特別多,幾乎每天都會圍在診所前吵著要見醫生。

「華艾醫生!華艾醫生出來陪我玩啦!」

「我今天帶了你喜歡的杏桃乾喔!」

華艾依舊是那個溫柔的華艾。幾天過後,他慢慢站得起來了。因此,他會坐到庭院去看孩子們玩耍,跳著自己教他們的舞,眼裡透露著甚麼無處安放的東西終於被放下來的情緒。他知道,自己大概再也教不了下一段舞了。

那天晚上,華艾坐在床邊,替艾利克掖好被角。

「今天講哪一本?」他問,聲音很輕。

「講『灰羽鳥』。」艾利克拉著他的袖子,眼睛睜得大大的。

華艾笑了笑,撫著他的髮頂,「又是這一本?你都快會背了。」

「可是我喜歡你講的版本。」艾利克小聲說,像是怕被誰聽見。

華艾於是又講了一次。講那隻長著灰色羽毛、在天空飛了很久卻找不到棲身之所的鳥,講牠如何落在一個男孩的肩膀上,又如何在風雨裡拼命張開翅膀,試圖帶那男孩飛離地面。講完時,艾利克的眼睛已經闔上了。

華艾在他額頭落下一吻,低聲說:「晚安。」

他慢慢起身,躺回自己那張床。身體已經撐不太住了,雖然才講了短短幾頁,他的胸口卻像被什麼硬物壓著。他闔上眼,呼吸不太穩,一呼一吸之間都像是與整個世界拉扯。

但他沒注意到,在他關上床頭燈後,艾利克的眼睛其實又悄悄睜開了。

那晚起,艾利克每晚都這麼做。

等華艾睡熟後,他就從小床上悄悄爬起來,踮著腳走到華艾床邊。有時候只是坐著發呆,看著對方蒼白的臉色;有時候會輕輕握住他的手,幫他擦掉額頭滲出的冷汗;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靜靜的哭。哭得不出聲音,只是眼淚不停往下掉,滴在華艾握著紙鶴的手背上。

有幾次,華艾在夢中喘息著驚醒,喃喃說著聽不清的話,像是「不要」、「別帶他走」,艾利克便伸手撫著他的胸口,像他從前學華艾哄小病人那樣,輕輕說:「沒事了,我在這裡。」

華艾有時會睜眼,看見那張還沒睡醒的小臉,不禁苦笑:「怎麼又跑過來?」

艾利克裝傻:「我…我夢到你沒蓋被子,起來幫你蓋一下而已。」

「說謊可不是好孩子。」華艾伸出手,把他拉到床上,「既然來了,就睡吧。」

於是兩人就這麼擠在一張床上。

有時艾利克會拿出故事書,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唸給他聽。雖然音調偶爾上揚下落得怪怪的,有時唸錯字,但華艾從沒糾正過。

「華艾,你記得這句嗎?」艾利克有一次指著書頁問,「牠說,『我飛不高,因為我把心留在地面』。」

他知道華艾可能聽不見了,但還是想唸下去。就像那些再也見不到的族人,依舊值得說一聲晚安。

夜裡華艾沒有回答,只是閉著眼,眼角悄悄滑下了一滴淚。

那樣的夜晚沒有持續很久。直到某一天,艾利克再怎麼裝睡,也再沒人來幫他掖被角;直到有一天,他再怎麼念書,也沒有華艾會睜眼微笑。

可那天還沒來。所以他還是會起床,走過那短短幾步,守著那個他最愛的人。因為他知道,那雙翅膀飛不遠了。

華艾的狀況時好時壞,而通常都是壞的。好的時間不多。

他會畏寒、整個身子不住顫抖,體溫時高時低,體溫低的時候艾利克都特別著急,著急到需要別人來安撫才能冷靜下來。高的時候,他又會手忙腳亂的替華艾抓藥,一刻都閒不下來。

這樣的生活過了三週後,他們決定啟程返回華艾的家鄉了。因為華艾提出說想要盡可能的在村莊裡待久一點,看孩子們看的越久一點,可是到最後他幾乎全部的時間都在睡覺,需要他人幫忙才能翻身,身上的輸液管越來越多,補給身體所需的一切養分。










「華艾醫生,你真的要走了嗎?」一個跑碼頭的小男孩問。

「嗯,不會再回來了。」華艾勉強撐住身體。

有人開始哭,也有人說:

「那我們這座島該怎麼辦啊,沒有華艾醫生我們該怎麼辦?」

「不用擔心,你們一定會好好的。在我來之前,你們不是就過得很好嗎?對自己有信心一點。」華艾笑著說道。他的笑容虛弱但美好,飽含將死之人的氣息。臉色蒼白卻讓人感到心安。

也許這就是救贖。華艾想。

「華艾醫生你不要走~!」

「華艾醫生…」村民們一個接一個來送別,有人送來食物,有人送來針線,有個小女孩走上前,擦去臉上的淚痕,塞進他手裡一個小貝殼,

「這樣你在海上不會迷路。」 她說。

「謝謝妳。」

他們上了船。香克斯,貝克曼,拉其·魯,耶穌布,萊姆吉斯,北鄉,彭克,史捏克,葛布,以及——

艾利克。

海風緩緩,帆布與木板微微作響。這不是暴風中的旅程,而是柔和到令人心碎的歸途。

船上的夜晚總是寧靜的。星星比陸地上更亮,像是為這段旅程特意鋪上的銀河。香克斯坐在甲板邊緣,一手握著酒壺,卻沒喝;另一手撐在膝上,看著不遠處那張躺椅——華艾裹著厚毯子,靠著椅背坐著,身邊是艾利克,他已經熟睡,頭靠在華艾的肩膀。

「香克斯,你醒著嗎?」

「嗯。」他回過頭,目光柔和,「你不睡一會兒?」

「我怕一睡就醒不過來。」華艾輕笑,語氣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想趁還能講話時,把一些事說清楚……」

他偏過頭,望著星空,像是思考該從哪裡說起。

「我們的族人……很少,而且很難生育。傳說中若有雙胞胎誕生,會帶來整個族群的毀滅。我和我弟弟——里恩——就是那對預言中的雙生子。」

他抬起一隻手,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

「我親手……殺了他。那年我才十二歲。因為他早就死了。他洗腦了自己,變成政府的殺戮機器,到最後我殺他的時候他…甚麼都不是。我卻被他的亡魂纏了二十多年。」 「我們十歲那年淪為他們的實驗品。他們想知道我們的能力能否轉化成武器。我被灌藥、切割、再縫起來;那道脖子的傷,不是他們給的,是我自己劃的,為了把奴隸編號從我身上抹掉。」

香克斯一手握緊了膝蓋,指節泛白。

「那你怎麼逃出來的?」

「我設了一場戲。讓海賊劫船,自己趁亂逃脫。後來加入海軍……是為了從裡面瓦解它。你知道的,那些年我在做什麼。」

「納韋恩上校。」香克斯低聲說。

華艾偏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看來我的暗示對你沒用呢。」

他停了一下,看向懷裡已熟睡的艾利克。

「我曾是死神,也曾是醫生。曾經憎恨所有人,也曾拼了命去救一條命。我見過最骯髒的地牢,也摸過初生嬰兒的柔軟小手。我…其實也不知道,這樣的一生究竟算什麼。」

「算什麼並不重要。」香克斯站起來,走到他身旁,半跪下來,低聲道:「你讓很多人活了下來。那就夠了。」

「那你呢?你呢,香克斯……你知道我快死了,還願意陪我走這一段,為什麼?」

香克斯望著他,沒有迴避。

「因為我愛你啊。真的,非常、非常愛你。」

那是一句像海水一樣深的話,說得極輕,卻在夜裡震盪得久久不散。

華艾沒有立刻回話,只是輕輕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遠方的海平線。

「明晚…我想再說說艾利克的事,我想留些話給他,也想把我做過的事全講完。讓他知道,他是我生命最後選擇留下的理由。」

香克斯點頭。

「我們還有幾天。」他說,「慢慢講。」

那一夜,風靜、海寂。 華艾的手指輕輕撫過艾利克的髮絲,像是將所有故事的重量,交給了下一個黎明。

「艾利克,你為甚麼那麼堅持要跟來呢?」華艾蜷在被子裡發抖,邊問艾利克。艾利克沒有多言,只說:「因為要照顧你啊。」

華艾不停冒著冷汗,體溫低的不像話,彷彿在摸一具屍體。

「我們就要到了,華艾,再撐一下。」艾利克說。像在祈求,也是在禱告。










接下來幾天,華艾很開心的跟香克斯他們分享母語、母國文化、吃的東西、過的時節、信仰甚麼,全都說了。他講的像個孩子一樣,樂不可支。像這個藏了許久、不被允許的故事終於有人能聽了。

「艾利克的意思是『永不熄滅的光火』,香克斯的意思是『初點的火』,都充滿著希望與愛喔!」

他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華艾,不再收斂情緒,只像個孩子般自在的把想說的、想做的都做一做。

終於,在航海的第三十天,他們看見那座島嶼。

「華艾、華艾,醒醒,我們到了。」

睡眼惺忪的華艾被叫醒,他的體力非常非常差,甚至無法行走。

「我想看。」他說。香克斯遞給他一支望遠鏡,讓他透過船艙的窗戶看見島嶼。

他笑了。

「就是這裡!」他眼睛睜大,高興的像是要飛起來。他重重地咳了幾聲,卻依舊興奮的看向窗外。

「香克斯,背我!」

登陸後他們帶著華艾在雨天中行走。沒有人撐傘,每個人都被淋的像隻狗,卻沒有人停下腳步。

「看,華艾,我們到——」

在回頭的那個剎那,他頓住了。










最後他們選了一個滿是白花的坡地,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將他埋葬在那裏。華艾說他不需要墓碑,怕打擾島上的風聲。他只希望,能有幾隻紙鶴為他守夜,幾句真心的話送他離開。

艾利克跪在墳前,把一本日記放進土裡。

「這裡記下了你全部的日子。你會一直在我們的故事裡活著。」

香克斯放下那把華艾從未使用的刀,把它擺在花草中央,像一個小小的標記。然後他低下頭,在那一刻,他並不是四皇,只是失去了一位至親的男人。

夜色降臨時,有人說看見天上飛過一抹黑影。那對翅膀收得很輕,沒有聲音,也沒有痕跡。它飛得很低,像是不捨離去——但最終還是飛走了。










*










致索托利亞中將:

你好嗎? 如果這封信順利送達,那麼,我應該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一直在想,應不應該寫這封信。太多事情說出口會顯得矯情,太少又怕你什麼都不懂。可終究,還是想讓你知道——你是我唯一一個,沒有徹底抹去的人。

我曾經說過,納韋恩從未存在。那是我用盡心思建構的假象,只為了離開、為了不再被束縛。但我說謊了,中將。納韋恩曾經存在過,他在你身邊活過,在那些你無意間交付信任的時刻活過。 我記得你把傷兵交給我時的眼神,那一刻我相信了——人,是可以不帶目的地信任人的。你讓我看見自己未被污染的部分。

我知道你早就發現我還活著,甚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只是你選擇沉默,像過去那樣,溫柔地不拆穿。這份溫柔,我一輩子都沒學會。

這封信,沒有請求,也沒有懺悔。 只是想說一聲謝謝。謝謝你曾經喊我「兒子」,即使我從未開口回應。

這輩子我沒能當你的兒子,但如果有下一次,我希望我可以堂堂正正地這麼叫你一聲「爸爸」。

再見了,中將。 請好好活下去。

——華艾



















折好信封,索托利亞泣不成聲。之後,索托利亞來到華艾埋葬的小島,手裡握著一把鑰匙。他甚至不知道這座島叫甚麼。先於話語的,是淚水,無聲的淚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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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先生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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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青澀的小作家,希望大家理性討論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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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服務| 一篇寫給所有曾經懷疑自己存在過的人。 這不是關於死亡的文章,而是關於那些在日常裡一點一點被抹除的人。 我寫下這篇文章,是為了讓「不存在」也被承認曾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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