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日照斜角
太陽從破裂雲層後探出頭時，地表還殘留著昨夜輻射風暴的銀色塵沙。像雪不會融。也不像雪，燒灼皮膚。
Milk一早就醒了，因為補給站外的鐘聲響了三次。
這意味著有人來了。
她披上淺灰色的粗布外套，從屋簷下取下還在滴水的濾網。濾網邊緣結了幾顆水珠，裡頭混著塵與細菌孢子。她蹲在水槽邊，熟練地把水倒進淨化槽，再清點架上的乾貨與藥包。
GMM東側區域附近的「雜貨店」，從父親手中接下來已經有三年。
裡頭維持著一種「刻意整齊」的秩序，乾糧和藥包被收得乾淨，卻有些不合邏輯的堆在同一櫃，標籤也有的歪斜、有的根本沒貼。Milk照著父親留下的紀錄經營，但她從未真正學會什麼叫「庫存管理」。她更不擅長和鄰居及附近幾戶人家打交道，進出貨幾戶都靠自動系統，三年下來生意只勉強撐著沒倒。
三年裡，她沒離開過這裡太遠。頂多是接幾次運輸任務，把物資送到外圍的小崗哨，或者協助塔的人處理突發的急難補給。但大多時候，她一個人，守著這間雜貨鋪。
直到今天，她在補給艙後方的舊貨箱裡，聽到了「咕嗚」一聲細小而古怪的哭叫。
像是某種變異生物的聲音。但不具威脅。
她皺起眉，拉開貨箱。
裡面蹲著一隻說不出是貓還是狗的小生物，一身毛絨絨，眼睛大到不自然，圓滾滾地望著她，嘴裡還咬著一顆壓縮乾糧。
牠的耳朵微垂，嘴角卻像在笑，尾巴抖抖地晃著，似乎完全不怕人。
是誰把這東西塞進來的？
Milk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要去抱起牠。
「欸欸欸，那是我剛抓到的欸，不准偷！」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回頭，果然——Love。
她還是那副懶洋洋、卻閃閃發光的模樣。背了個輕便背包，外套披在肩上，站姿像隨時準備落跑的小偷。明明是正式的塔登記哨兵，卻看起來像個逃兵。
Milk沒有笑，只是偏了偏頭。
「這種等級的異變體，你是怎麼‘抓’到的？」
「牠自己鑽進來的啊。」Love大剌剌地走進貨艙，蹲下來捧起那隻毛球
「一開始還咬我一口欸，後來就變這樣了，黏人的要命。」
小生物咕嗚一聲，輕輕舔了舔Love的手指，然後又轉頭去蹭Milk的掌心。
「你打算養牠？」
「我沒空顧，反正我知道你會養。」Love笑得像早就預料這一切
「給牠取名字了嗎？」
Milk低頭看了看那團圓滾滾的生物，許久才說：「MuvMuv。」
Love一怔，隨即彎了彎眼。
「好可愛喔。還是你最會取名字。」
Milk沒說話。她站起身，開始收拾地上的乾糧包。
Love跟著站起來，一邊東張西望地看著補給站內部。這裡一如記憶中，乾淨、安靜、溫柔得像是一個人類還能生活的角落。
不過，她也立刻注意到幾個小地方：角落電表閃爍得不太正常、低溫儲藏櫃溫度太低、登記表被壓在一疊還未入庫的貨箱下。
這些細節不會致命，但會讓補給站在危機時刻跟不上。
Milk還是一樣把事情撐起來，但她顯然是一個人撐得很吃力。
她忍不住感嘆：「你這邊……還是一樣讓人羨慕。」
Milk停了一下動作。「你今天過來，不是為了羨慕我的生活吧。」
「是接任務順道過來的。」Love撓了撓脖子，「從西邊護牆那邊過來，應該再兩天就得回報塔了。但我想多留一下，不行嗎？」
「行啊。」
「欸，這麼好說話？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不回塔。」
「我沒資格問。」Milk轉身，把乾糧袋放上高處的層架，「你會說的時候，就會說了。」
Love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蹭來蹭去的MuvMuv，沉默了一會。
「……塔的人不太適合我。我不喜歡被記錄、被監視、被分派。每個人都像是任務的零件。我知道你以前說過要忍耐，可是我沒辦法。」
Milk沒有回應。
Love回頭看她，像是在觀察她是否生氣，又像是在尋求某種無聲的肯定。
「我沒有逃，是自己申請離開塔的。」Love像是補充說明似地，「不是被除名，也不是犯了錯。我只是……」
她頓了頓，像找不到詞。
「我只是覺得，當我在出任務時，總是想著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還有誰會記得我？』」
Milk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眼神沒有情緒波動，卻不冷淡。
過了很久，她才說：「我會記得。」
Love眨了眨眼，嘴角勾起像是要笑又笑不出來的弧度。
「你這種說法，比我想像中更可怕欸。」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不再接任務？」Milk突然轉移話題。
「……嗯。」
「因為我也是這樣想過的。在崗哨快凍死的那次。」
Love怔住了。
「我想，如果我真的死了，應該還是會有人來這裡，看到這些架子、看到這隻老水壺、看到窗上的水痕，會想起，這裡住過一個叫Milk的人。」
Love沒有說話。
她走過去，把手放在架子邊，像是試圖觸摸那片記憶的痕跡。
「那你有想過，萬一我留下來的話……你會不會趕我走？」
Milk沒有立刻回答。
但下一秒，小生物MuvMuv像是感應到什麼似地，「啾」地叫了一聲，跳上Milk的鞋尖，然後又蹦到Love的腿上，在兩人中間轉了一圈。
Love低頭看牠，然後聽見Milk說：
「不會。」
她抬起頭，看見Milk一臉平靜。
「留下來吧，Love。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塔的話。」
Love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然後又笑了。
「那我就當你是在邀請我。」
「……嗯。」
她笑得更開了。「那我可就賴著不走了。」
補給站外，銀色沙塵正緩緩落下，像是某種淨化過的雪。日照角度斜斜的，透過半破的天窗灑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在這個世界仍然運轉的碎片中，誰都不再是單獨存在的零件。
即使偏離了軌道，也還是會有人記得你，接住你。
Love將背包放下，靠在牆邊，目光仍舊沒有離開Milk太久。她沒說出口的是，這三年，她偶爾會經過這區域，卻從未真的走進這扇門。
太乾淨了。太像一個不歡迎變動的地方。
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這裡排斥，也不確定Milk會不會依舊記得她，不是那個曾經和她一起出任務、一起熬夜在基地食堂喝過難喝熱湯的Love，而是現在這個，離開了塔、不再有紀錄編號、成為自由人也等於無名之人的Love。
她走進補給站內部時，腳下的地毯踩起來仍是柔軟的。
牆邊的金屬管線都包了絕緣層，舊式機櫃用布蓋著，像在守護一段不願提起的時間。
Love走過去，伸手掀開了角落的布巾。
那是一個老式資料紀錄機，上頭貼著的標籤是「父親記憶庫．請勿格式化」。
她收回手，輕聲說了句：「你真的一點都沒變。」
Milk沒有回應，只是把架上物資重新擺整齊，最後才問：「你想喝什麼？」
Love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句弄得一愣：「……還有茶嗎？」
Milk點了點頭，轉身去煮水。
Love在她身後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她記得這個背影曾經在基地倉庫裡擋在自己前面，那時候Milk還是剛從訓練所轉任的新人，手還會抖，眼神卻冷靜得像是經歷過末日重啟。
「我有時候會想⋯」Love說，聲音輕得幾乎與空氣混成一體。「如果我那時候沒有選擇留下來執行A級連任務，而是跟你一起調來這邊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這麼久沒見。」
Milk沒回頭，只是用陶壺倒了兩杯熱茶。
「你選擇你該選的路。那也沒錯。」
「可我還是後悔啊。」
她抬起頭時，Milk正把茶杯放在她面前。
「後悔也沒關係。」Milk說，語氣仍舊平淡
「你現在坐在這裡。」
Love低頭看著茶。那杯子是陶製的，邊緣有些微裂痕，但洗得乾淨。熱氣從杯緣升起，混著一種藥草的香味—她記得，這是Milk父親留下的配方，用來舒緩哨兵的神經緊繃。
「這茶，好像比以前更甜了。」她輕聲說。
「我自己加的。」Milk簡單回答，轉身去收拾空瓶。
Love望著她，忽然笑了一下。
「所以你還是會為別人改變啊。」
Milk動作一頓，沒有回頭，也沒有否認。
就在這沉默微妙地蔓延時，MuvMuv從倉庫門口撲通一聲滾了進來，嘴裡還咬著一條未封口的繃帶。
「欸欸！那是我剛補完的藥包啊！」Love一邊笑一邊追過去，「你怎麼亂翻啊你這毛球！」
Milk蹲下，想擋住MuvMuv的去路，沒想到小東西一扭身就跳進她懷裡，然後又用後腳蹬著她的胸口，一躍撲進Love的臂彎。
Love：「你到底是哪邊的間諜？！」
Milk罕見地彎了彎嘴角，從背後伸手搶救被啃爛一半的繃帶：「牠好像在挑戰你。」
「牠根本是挑釁我。」
MuvMuv得意地搖尾巴，在她懷裡轉了一圈，最後乾脆仰躺，把肚子攤開。
Love盯著牠的眼神變了：「……怎麼可以這麼可愛。」
「我以為你不喜歡養東西。」
「不喜歡啊，但這不一樣。」Love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伸手揉牠的肚皮
「這是我打敗牠的戰利品。」
「現在看來，是牠征服你比較像。」
「閉嘴啦。」
她倆之間有個瞬間都沒說話，只聽見小獸打呼的聲音，還有水壺裡再次冒出的咕嚕聲。Love想，或許某些時候，不說話就已經是回答。
她輕聲問：「那我留下來的話，要做些什麼？」
Milk回頭看她一眼。
「我們這裡沒有職責登記，也沒有巡邏日誌，只有雜活。」
「例如？」
「刷濾網、曬補給、記錄過境者、餵這隻。」
Love挑眉：「我可以負責最後一項。」
Milk點頭，平靜地說：「那你明天早上六點起來餵牠。」
「……我可以改選刷濾網嗎？」
「不能。」
Love垂下肩膀，但嘴角仍微微翹著。
MuvMuv在她手裡睡得東倒西歪，爪子還搭在Milk的膝蓋上。那樣一幅景象，像是早就決定好了位置。
窗外的光線角度又斜了一些，映在地板上斑駁地閃動。Love望著那道光，忽然想起她在任務途中一人橫越風化帶時，望見斷牆邊一株沒名字的小花。她當時沒記錄下來，只是輕聲說了句：「如果有人會記得這種東西，那大概是Milk。」
現在她坐在這裡，發現那句話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