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果然不該這麼樂觀。
雖然用帽子藏住了頭髮,但黛菈利菈的外貌在鍛鐵餐廳的客人裡仍非常矚目。祈拉的眼神能嚇退大部分不懷好意的搭訕,她自己也活用嬌小的體型逃過好幾次假裝是意外的捉弄。
一切的起因就是那桌奇怪的客人。總共是三男一女,外穿著掩人耳目的灰色大衣,但黛菈利菈看過很多次了,一下就認出大衣下是生殖所員工的白色長袍。白衣上鮮紅的幾何線條像血管,又像流出的血。黛菈利菈以為是來抓她的人,下意識轉身往反方向走,卻撞到一群圍坐在通道間的人,跌坐在地上畫的鬼畫符上。
巴寇嚷著他正在勢頭上,要她賠償損失,同夥們也一擁而上。如果不是祈拉即時趕到,黛菈利菈不敢想像她會有什麼下場。
巴寇被祈拉摔出去後,正巧落在一桌皮膚黝黑的工人中間。他們前一秒還高舉雙手似乎在慶祝什麼,現在全都怒不可遏,一串意義不明的叫嚷後抓起屁股下的凳子衝往祈拉。
祈拉右耳被咬傷的地方不斷流出鮮血,但她任由鮮血飛濺,拎起剛才試圖騷擾黛菈利菈的女人狠狠甩過去,然後壓低身軀閃過一記瞄準她頭部的踢擊。
圍觀的人群更加激動,紛紛抓起手邊能拿的任何東西加入戰局。一時間慘叫與難聞的氣味炸裂,黛菈利菈憋著氣繞了一大圈,避開生殖所的人回到櫃台裡。
剝洛克晃到她身邊,手裡的玻璃杯裝著藍綠色的液體,聞起來像某種藥草茶。
「哎呀,薩西耶爾又要煩惱了。」他像要敬酒般向著混戰的方向舉起杯子,然後用杯緣搔了搔額頭上的疤痕。「不知道這些損壞的帳能不能計到親愛貴女的頭上?」
「是他先來找麻煩的。」黛菈利菈放下空杯,懷疑這男人到底有多想激怒她。「要也是跟那個胖子討!」
「可惜巴寇是奴隸,他唯一的財產就是身上那塊破布。」剝洛克搖搖頭,「我們奴隸已經夠可憐了,貴女是要連骨頭都撿去賣嗎?恕我直言,這裡的大家都曬不到太陽,骨質和上街人比起來就和奶油加量的酥餅一樣清脆可口。」
黛菈利菈跳了起來。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吧?」
混戰中一人倉皇逃出,卻又被撞回混戰裡。不合腳的鞋子飛上天,打中鍛鐵餐廳的招牌,木牌劇烈晃動,搖搖欲墜。
「說什麼不工作就沒飯吃……你和祈拉聯合起來騙我,是為了看我出糗吧?可惜你失算了!」
大概以為她會被嚇跑,或和客人起衝突。呃,的確是起了衝突沒錯,但誰叫那個奴隸要坐在路中間?她前面幾個小時可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務!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打什麼主意?」她冷笑,「你就是打算把事情鬧大,好拉高報酬。『壯碩的懦所格』也跟你是一夥的吧?否則你怎麼會出現得這麼剛好?好個英雄救美的劇本。」
喧鬧聲越演越烈,但慢慢地往另一個方向移動。剝洛克掛著淡淡的笑容,不知是承認了還是無話可說,那彷彿超脫一切的態度更讓黛菈利菈惱火。
「因為大清掃祭,我才乖乖待在這個破爛地方。」這個骯髒、噁心、粗鄙又擁擠的奴隸之地。「你最好注意點。要是剩下這幾天我受到什麼傷害,落到你頭上的可不會只有帝國金幣。」
說完不等剝洛克回應,黛菈利菈搶過帽子衝出櫃台。
「要去廁所嗎?前面直走柱子右邊第二個隧道——」眼看黛菈利菈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剝洛克收起笑臉,摸著後頸的針孔翻了白眼。「貴族就是這蠢德性,怎麼死都不知道。」
「……不用去追嗎?小黛不認得路吧?」
般尼從垂簾後走出來,賽特也打開牆上開口皺起眉頭。剝洛克看了兩人一眼,指向打倒最後一人、正把落敗者踩在腳下接受眾人喝采的祈拉。
「般尼你去通知祈拉,就說她的小寵物溜了。賽特,你追上去。」小男孩點點頭快步離去。剝洛克走向牆邊表情狐疑的男子,壓低聲音。「見機行事,你知道的。」
賽特沉默地點點頭,闔上牆版。
勝者出線,客人們或回到座位上享用被打斷的餐點,或趕緊離去準備上工。幾名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女拿著清掃工具走到中間,邊驅趕在地上呻吟的客人邊處理一地的桌椅碎片、食物殘骸、嘔吐物與血跡。
這就是鍛鐵餐廳的日常,混亂而又生機勃勃,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恣意生長。
剝洛克看向仍在搖晃的餐廳招牌,喃喃自語。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薩西耶爾,這可是你祖先的俗諺對吧?」
她的確很氣,但黛菈利菈有一半是演的。只要假裝成自尊受損,她就能自然而然地跑出去,不用瞎編什麼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
她刻意遠離那幫生殖所的員工,往最大、人潮最多的一個通道跑,以防任何人打算追上來。
「剛才鐘敲了八下,十六小時……」
斐利責塔應該已經發現她不見了吧?父親既然宣佈了她的義務是去生殖所,為了不失去信用一定會組織搜救隊來找她,她只要撐過這一星期……
「可惡,沒想到約戒這麼容易壞掉。」
想到巷子裡剝洛克瞬間變臉,黛菈利菈打了個冷顫,竄進狹窄的分支通道裡。
剝洛克或許是所謂的「孕母獵人」,受雇於經營非法生殖所的有錢人,專門綁架年輕、條件好的女性。畢竟以一介奴隸來說他的自由度太高了,若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專門奴隸,就只可能是偽裝成奴隸的一般人。
奴隸不是不可能翻身,只是難度非常高。譬如在第八街的鬥技場獲得冠軍,經城鎮領主認可、確認無反叛意志後才能取得最低階的市民權。
剝洛克看起來沒這麼強壯。黛菈利菈思索著,正好一隊提著工具箱的工人從橫向的通道轉過來,至少有十五人,穿著普通的上衣和長褲,和黛菈利菈身上這套很像。她悄悄跟在後面。
通道裡雖然有標示,但全是像她剛掉下來時看到的那種數字與字母混合的編號,她完全不知道會通往哪裡。她是憑著記憶和模糊的方向感,覺得這個方向比較有機率通往神殿。
大清掃祭會持續一星期,但就算「蟹醬」不只一隻,以第九街的街道規模一定會有空檔。她甚至不需要找到直達通道,只要盡可能靠近,回到地面上摸進神殿,就不用繼續受剝洛克的氣了。
至少祭司不會指使她做牛做馬。黛菈利菈不禁懷疑剝洛克的披巾是否也是某種——呃,祕術機構,否則她怎麼會一時失心瘋,牽住那討厭鬼的手跳下神殿露台?
「一定是。我要去管理局告發他!」
妳是一名祕術使。
耳畔響起的話語充滿嘲諷。黛菈利菈握緊拳頭,忽略心裡升起的那小小的不安,謹慎地與工人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