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為照明不佳,沒人發現默默跟在後面的黛菈利菈。領頭的女性工人有一頭捲捲的黑髮,她的步履堅定,彷彿工作是什麼崇高神聖的任務。
黛菈利菈原想就這樣跟下去,但沒多久又遇上另一個岔路口。隊伍選了與大神殿相反的方向,黛菈利菈沒得選擇,只能脫隊往直行的通道前進。
只剩她一人了。通道筆直,盡頭微微彎曲。工人們的說話聲越來越遠,讓黛菈利菈恍惚間有種被拋進異空間的錯覺。灰色的牆壁散發出一種石製壁爐被烘烤的味道,有點懷念,又有點不安。
「再兩百步,如果什麼都沒有就回去。」
只要說她迷路了就好,不會有問題的。黛菈利菈喃喃自語,突然感覺到有什麼在拉扯外套,低下頭看到刀柄從口袋露出來,才想起剛才逃跑時她順手偷摸了幾把餐刀。她把手放進口袋,握住餐刀圓潤的握把給自己壯膽。
「怎麼這麼熱?」她舉起手拉了拉衣領。
一條黑線從天而降,黛菈利菈只覺得有什麼重重撞向下巴,腦袋一陣暈眩,下一秒眼前就是地板。耳裡嗡嗡聲不絕,彷彿有人把運作中的機械貼在她耳邊。看不見的地方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某人憤怒的吼叫。
脖子和肩膀都很痛,視線被淚水模糊,她努力往聲音來源看去,昏暗的光線下只看得到幾個人影在糾纏。地上有個異常閃亮的光點,她胡亂一抓就往人影丟去。
人影發出哀號,是個女人的聲音。很高亢,絕對不是祈拉。她剛挪動到牆邊,就有一人朝她衝了過來。黛菈利菈絕望地舉起手,人影卻是撞向她身邊的牆壁。只聽見一聲悶哼,熟悉的帽子落在她手邊。
般尼?
「死小鬼,終於安分了吧!」女人低吼,脫下被扯壞的大衣,露出其下生殖所的白色長袍。「妳,不想死就乖乖跟我們走。」
黛菈利菈知道她必須逃跑,視線卻不由自主飄向抽搐的男孩。雙胞胎弟弟的頭髮不是這麼豔的金色,五官也更柔和,但她仍在腦海中將兩人的形象重疊。
塔則最後一動也不動。
「這小鬼應該也能賣不少錢吧?我看他長得也不錯。」另一個人走到般尼身邊踢了他一腳,黛菈利菈逐漸清晰的視線看清了他臉上殘酷的微笑。「嗯?唉,不行,這小鬼是奴隸。」
「可以交給非尼那幫人,」女人抽出一把匕首,轉向黛菈利菈。「手續費就用她來抵,一定夠。」
「可憐的女孩,」她的嗓音輕柔,彷彿上一秒她沒把把般尼丟去撞牆。「我只是要帶妳去一個有三餐、有床睡,還有人照顧妳的地方。妳今年幾歲?來初經了嗎?」
「十、十四。還沒……」黛菈利菈顫聲說,手悄悄往後挪。
「那快了呢!真好。」女人的聲音雀躍不已,她彎下腰朝黛菈利菈舉起手。「來吧!別怕——」
黛菈利菈迅速轉身一腳踹向女人的脛骨,然後從褲子口袋掏出摸來的胡椒罐,憋住氣就往女人臉上灑。趁對方猛打噴嚏的瞬間她掏出另一把餐刀,往男人的下腹刺。
男人猛然回神閃躲,刀尖滑過大腿,黛菈利菈撲倒在男人兩腿間。她索性蒙頭往上撞,在撕心裂肺的慘叫中盯準般尼的褲管猛力一拉,把癱軟的男孩摟在懷裡,立起膝蓋滾到通道另一頭。
她的心臟碰碰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男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女人摀著臉,臉上的表情說有多可怕就多可怕。黛菈利菈喘著氣抱緊般尼,舉起最後一把餐刀擋在身前。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黛菈利菈.斐利責!是高貴的汲光貴族!賤民別拿妳的髒手碰我!」
「我還是領主呢!哪個貴族會穿得像妳這麼寒酸?咳!」
女人怒極反笑,她抹了把鼻水,舉起匕首衝過來。
「鏘!」
「那老太婆這次中大獎啦?真的找到一個貴族?」賽特扭住女人的手腕把匕首奪下,反手敲了她的後頸。「妳也挺大膽的嘛!刮目相看囉!」
賽特咧嘴一笑,朝黛菈利菈比了個大拇指。另一個人不知何時也倒在了地上,縮成一團抽搐。賽特癟著嘴踹向他的腹部,剛好就是剛才般尼被踢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黛菈利菈想站起來,但般尼還昏迷著,她只能緊緊抱著對方,直到賽特接手,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嗯?妳不如自己去問他?」
「妳前世一定是匹馬。」那個「他」一本正經,看著賽特把男孩放到沙發上,斜眼瞟向侷促的黛菈利菈。「這麼熟練的腿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
「我不知道你是『輪迴論』的信徒,相信聖澤教一定很感興趣。」黛菈利菈感覺雙耳發燙,瞪了剝洛克一眼看向沙發上的男孩。「他沒事吧?」
「應該沒撞到頭。」祈拉咬著一邊的嘴唇,面露懷疑。「再觀察一下,如果過十分鐘還沒醒就需要去找祭司了。」
「祭司……」黛菈利菈心一驚,嚥了嚥口水保持鎮定。「這裡有路通往神殿?」
「當然有,不然這一個星期有人想捐獻怎麼辦?」剝洛克一臉嘲諷,坐到下層床架上。「這裡也有醫生,不過祈拉一直都不信任他們。」
「那些庸醫會偷抽血賣給神殿。」祈拉冷哼,攤開一條薄毯蓋在般尼身上。「還不如我們自己去,起碼輔祭們很克制,不會抽過頭害死你。」
她嘆了口氣,神情變得嚴肅。
「不過沒想到生殖所的人敢在薩西耶爾的地盤上動手,這樣看來小黛在這裡也很危險。」
「她在哪都是危險。」剝洛克伸手摸了摸後頸,「話說我很意外,自視甚高的貴女小姐居然沒丟下般尼逃跑。是為什麼呢?真令人好奇。」
「我心血來潮。不行嗎?」迴避視線會顯得很不可信,所以黛菈利菈閉上眼,裝作一副無趣的樣子。「你不感謝我?」
說實話,女人的匕首揮下來時,她的確想過把般尼當誘餌丟下。
但首先她腿軟了根本跑不遠,而般尼雖然體型比她小,還是可以當個稱職的盾牌——反正有祭司,稍微刺個幾刀也不會死。
再者如果女人失手了,她反擊成功,說不定可以說服般尼改變約定的比例,讓她多看幾頁《帕琳森遊記》。
沒錯,就只是這樣。
她做好心理建設睜開眼,卻看到剝洛克低下頭,神情莊重地把手放在胸前。黛菈利菈差點像個粗魯的街人失禮張嘴。
「當然可以,我非常感激。」剛才的戲謔消失無蹤,剝洛克就像個教養良好的上層市民,似乎連口音都變了。「般尼對我來說如同家人。我也要為先前的無禮道歉,那完全是我個人的因素。我是真心想幫助妳。」
「不,你……在開玩笑嗎?」黛菈利菈脫口而出,「為什麼?」
「助人乃人之義務……不說笑了,因為我需要錢。」剝洛克舉起手搓著手指,然後正色道。「為了救出我的朋友。」
「你這是哪本……」黛菈利菈瞄向祈拉與賽特,把到口的嘲諷嚥了下去。
她不相信,或說她不想相信,然而剝洛克看起來是認真的。她想嘲笑剝洛克是個偽君子,俗人受金錢誘惑天經地義,若用大義包裝就不過是廉價的面具。
但她最終什麼都沒說,點點頭,聽著三人繼續討論,該怎麼從孕母獵人的手下保護般尼和她的安全。
最後決定把她銀青色的頭髮染成褐色,然後在點了雀斑的臉頰畫上產印。
「這是第八街生殖所標記生產數的記號。」祈拉調和著深紅色的顏料,對緊張的黛菈利菈解釋。「記號越多,作為孕母的價值就越低。妳的年紀大概三個就是極限了,再多會很假。」
「不會殘留吧?」
「雖然很難洗,但放心,一個星期後就會掉了。」
祈拉拖著她的下巴左右擺,拿起畫筆。黛菈利菈感覺到一種像是被冷血動物舔牴的反胃感,她忍耐著不要瑟縮,免得祈拉畫歪。
「還要取個假名。吉波怎麼樣?」
「挺適合的。」剝洛克靠著牆,慵懶地抓了抓額頭上的疤痕。「像膿包破掉的聲音。」
「你自己留著吧!」
如果不是祈拉要她別動,黛菈利菈絕對會立刻讓這男子體驗一下什麼是「熟練的腿技」。
休息室沒有鏡子,她捻起一撮暗沉的髮絲,看了看身上簡樸到寒酸的衣服,說道:「馬格。這是我貼身女僕的名字。」
她抬頭,困惑地發現剝洛克淡藍的眼睛閃現戒備,但短暫的像是錯覺。黛菈利菈正遲疑著要不要發問,剝洛克就拍了拍手,朝她走來。
「很常見的名字,很好。」他伸出手,「接下來一星期請多指教,馬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