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整天又差點被綁架,「馬格」很確定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覺。
但等她躺上床,卻又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員工休息室離餐廳有段距離,她也逐漸習慣了噪音,地板透過來的高熱也漸漸不那麼難以忍受。鐵床架又硬又簡陋,但祈拉幫她多鋪了兩層毛毯,以剝洛克的語氣來說是像「一次開兩罐冬莓罐頭一樣奢侈」。
斐利責塔的晚餐要是出現冬莓,就表示「豐饒之舟」的股東又在抗議了。他們會封鎖溫室和採收設施,以「保護公司財產」名義,派私兵擋在農耕奴隸的宿舍前,直到管理層同意增加股東的蔬果配給量。當然,就算市場買不到新鮮蔬果,斐利責塔的管家也絕不會放任晚餐只有冬莓。何況冬莓雖然香氣十足,但味道又酸又澀,她一點都不喜歡。
所以聽到剝洛克的譬喻她很困惑,祈拉卻咳了兩聲,說著她得和賽特帶般尼去看醫生,抱起剛清醒仍迷迷糊糊的男孩匆匆離去。
休息室裡只剩她和剝洛克。這男人從剛才就任由臉部暴露,餐廳裡其他人似乎也見怪不怪。深色的傷疤覆蓋了幾乎整片額頭,還蔓延到頭頂讓頭髮缺了一塊。疤痕是凹陷的,與正常皮膚的接縫處可以看到明顯的分層。她沒看過這種傷疤,只覺得看起來很像被剝了一層皮。
「你說要錢救朋友,你的朋友也是奴隸嗎?」
剝洛克正要離開,頓了一下坐到沙發上。
「是啊,而且很不幸,他倍受期待。」
黛菈利菈聽出這句是諷刺,所以她沉默著,等著剝洛克自己往下說。
「我剛成為奴隸的時候是他讓我認清了現實,雖然他大概只是覺得這個後輩很討人厭。如果沒有他,我可能已經被打個半死,丟進焚化爐了吧!」
「你是要報恩嗎?」
總覺得動機有點奇怪。她把靴子脫掉,揉著小腿酸痛的肌肉。在異性面前這麼做實在不合禮儀,但反正剝洛克沒把她當女性看待。
「沒錯,這是我的一廂情願。」剝洛克笑了,毫不掩飾他看透了馬格的想法。「也可以說這是『報復』。畢竟他似乎混得很好,我要是硬把他帶走搞不好他的後半生會更糟糕。但我就是不能接受。」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雙手在大腿上握起。
「般尼只是出身在救濟院,就因為有些微不足道的缺陷被捨棄。這絕對是錯誤的,不能就這樣下去。」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馬格吸了口氣,繃緊神經。「你是在否定奴隸制度?」
「以身處其中且深受困擾的一份子來講很合理吧?」剝洛克歪著頭。
「生活困頓之人有機會還清債務,犯罪者能洗清罪行重穫新生,不願服從帝國的野蠻人也能遠離遠離瘴氣瀰漫的大地、在皇帝的庇護下生存。」她忍不住越說越激動,「這就是為什麼帝國有奴隸制,你是要這些人流落街頭或繼續犯罪嗎?」
「般尼何罪之有?」剝洛克噴笑,「也對,是我的錯。人上人的汲光貴族怎麼可能理解箇中區別?畢竟對你們來說『有尊嚴地活著』是天賦人權。噢,我不該說你們。」
他從沙發上站起,指著馬格的鼻子。
「妳現在只是個第八街的流浪兒馬格,好不容易從有暴力傾向的雙親手下逃出來,卻放不下年幼的弟妹自願去生殖所出賣身體。營養金花光後,快餓死的你被鍛鐵餐廳最兇暴又最容易心軟的祈拉撿走。沒受過教育,生性粗鄙——」
「夠了,誰叫你想這種莫名其妙的設定?」馬格掄起靴子揮過去,剝洛克輕鬆閃過,兩步就逃到了休息室門口。「你沒有要睡覺吧?滾出去啦!」
剝洛克還不停嘴,「不知從哪個街頭雜耍學到一套自以為是的禮儀,幻想自己是個受寵的公主。」
他回過頭,用有疤痕的那邊臉對著馬格,眼神透出真誠的憐憫。馬格一愣,另一隻靴子從手中垂下。
「還相信自己會用魔法,哎,難怪她的父母不要她,真是可憐。」
「你!」
馬格跳了起來,卻見剝洛克彈了下手指,休息室的燈瞬間熄滅。男人的身影在走廊的光照耀下顯得異常高大。
「晚安,願明火照耀妳的暗途。」他優雅地行了禮,轉身離去。
或許真的是這樣。
馬格倒到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吸進帶著霉味的空氣。
地下庫房的垃圾通道、剝洛克的祕術機構,的確都在她說出古語之後產生異變。但這一切也可能都是騙局。母親曾暗示她看了太多書,才對現實抱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一名賢淑的準產少女不該接觸這些對心智有不良影響的偽劣言論,從而在四下無人之時對著畫像誦唸古語,或拿著卸下的裙撐支架揮舞,假裝能憑空喚出火焰或招來奪人心智的黑影。
她當然知道那都是虛構的,對來「聊聊」的醫生也是這麼說。
《帕琳森遊記》中的祕術使強大受人尊敬,而在現實中祕術使就只是個騙子,是會在帝國士兵的武裝下被殲滅殆盡的顛狂野蠻人,是受詛咒的「歐貝里昂的餘孽」。
所以她道歉了,坦承是為了讓父母注意到沒用不起眼的她。假裝對小說不再感興趣,兢兢業業完成課題,然後生下優秀的孩子,達成貴族的義務。
但,如果祕術使是真實存在的呢?
「睡不著……」
馬格嘆了口氣,掀開毛毯溜下床。
這裡唯一的報時裝置似乎就是大神殿的鐘聲,祈拉等人離開時剛好敲了十一下。六點的時候她用兩杯沒加乾糧的祈拉特調濃湯,勉強灌了點乾糧,所以要說她是餓到睡不著並不精確。
但馬格的雙腳還是不自覺地把她往廚房帶。她也不知道是想在那裡遇到誰,或者只是想待在一個溫暖——而不是燥熱——光亮、有人的地方。
看到門縫下的光時,她才猛然意識到裡面的人也有可能是剝洛克。剛才分開時的氣氛有點尷尬,大半夜出現在廚房他肯定又要大肆嘲笑。
馬格在門前猶豫不決,突然聽見廚房裡傳來歌聲。
噓,請別說話,因我兒已沉睡。
灰色毛呢包裹小手,
石糖置於唇上,
將我兒帶去甜美夢鄉。
噓,請別說話,因我兒已沉睡。
白鷺尋覓街頭,
只為摘取最美的星光。
噓,請別說話,因我兒已沉睡——
旋律非常溫柔,而且歌詞有點耳熟,只是和馬格印象中的用詞不太一樣。唱歌的人嗓音低沉,用的是一種音節短促的奇怪口音。馬格認出那是祈拉的聲音。她猶豫了一會,舉起手敲了敲門。
「是誰?」
歌聲驟停,祈拉的聲音透著警戒。但打開門看到是她,立刻堆起滿臉笑容。
「睡不著?」她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要馬格坐下。
「只是睡前散步,動一動比較好睡。」馬格撒謊,選了祈拉對角的椅子。
「我以為妳今天已經走得夠多了?」祈拉吃吃笑,越過檯面點了馬格的鼻子一下。「還以為我撿到一隻小狗呢!半夜偷吃也被妳發現。」
空氣中的確有一股甜甜的味道,第一次來時沒有聞到。祈拉神神秘秘地,把手伸進圍裙口袋,掏出一個裹著銀色包裝紙的長方體。
「妳晚上沒什麼吃吧?這可是我珍藏的甜點喔!雖然對妳來說應該很粗糙。」
有一瞬間祈拉的表情有點像剝洛克。馬格不禁懷疑是不是和那傢伙相處久了,都會自帶一種準備要嘲諷人的氣質。
還好祈拉下一秒沒有開始長篇大論。她直接揭開包裝紙,露出一塊黃澄澄、有如黃金的蓬鬆物體。
濃郁的香氣肆無忌憚地衝進馬格的鼻子。那是非常簡單直接,用大量奶油與砂糖混合出的香氣。馬格嚥了嚥口水,忍不住挪著椅子往前。
「看妳驚訝的。我以為貴族每天都會吃?」
馬格搖搖頭。
「其他人或許是吧?但母親禁止我吃甜食,只能吃水果。她說過多的糖份會讓身材走樣,也會影響內臟健康。」
內臟其實是子宮的委婉說法。馬格覺得這種試圖表現「我沒有在逼迫你」說法更讓人火大。
「這我倒沒聽說過。」祈拉聳聳肩,「不過也沒辦法給妳太大塊喔。真正的糖和牛奶做成的真正的奶油可是很貴的,這一塊的成本就能抵甜食鋪整天的商品呢!要省著吃。來吧!」
祈拉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來一把小刀,俐落切下大約馬格小指厚度的一塊。比她預想的還大。祈拉用一張薄紙盛著,笑盈盈地遞給她。
金黃色的蛋糕呈上方隆起的矩形,深色的外層吸收了糖水,變得溼潤柔軟。小刀不是很利,切面上有些扯下的碎屑。馬格一手捧著薄紙,一手小心地捏起一角,放進嘴裡。
「好甜!」她驚呼,摀著嘴望向得意的祈拉。「這是妳做的嗎?」
蛋糕不會跑,但馬格馬上迫不及待再撥一塊。蛋糕是冷的,口感卻很柔軟。祈拉為自己切了比馬格那塊薄了至少一半的一塊,開心地點頭。
「是啊!這裡沒有新鮮雞蛋所以是用蛋粉,加水調成蛋液,再慢慢拌入打發的蓬鬆奶油。祕訣是保持溫度相同,材料就能混合得更均勻,不容易結塊。」她把剩下的蛋糕小心翼翼地包回原樣,放回圍裙口袋。「偷偷告訴妳,食譜是剝洛克告訴我的。別看他那樣其實很喜歡甜食喔!」
馬格差點嗆到。
「那個混——那副尊容——咳!」她拍著胸口,祈拉匆忙倒了杯水,走到她身後輕輕拍著她的背「人不可貌相。」
「說得沒錯!」祈拉大笑,回到座位豪邁地把蛋糕剝成兩半,直接咬了一口,嘴唇滿足地拉成一個圓弧。「如果冰起來就能放更久,但奶油會變硬,口感也會變差。」
馬格從來不知道做甜點也有這麼多細節,手中的蛋糕感覺更珍貴了。她默默地品嚐著,甚至感覺若是為了這份美味與《帕琳森遊記》,她可以在這裡多待上幾天。
「馬格妳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
正當她陶醉在糖份帶來的迷醉感時,祈拉突然發問。
「咦?呃,什麼樣的人——」她慌慌張張吞下最後一口,接過祈拉遞來的紙巾把手擦乾淨。「妳問這個做什麼?」
她心生警戒,想起這群人給她的微妙詭異感。不像奴隸的奴隸、奇異的裝置、剝洛克的願望……鋼筆一直在口袋裡,摸來的餐刀則插在靴子和小腿間。
「啊,果然這樣太唐突了嗎?對不起。」
祈拉舉起手,遲疑了一下還是摸了摸馬格的頭。
「幹麼啦!」馬格讓她摸了一下就扭頭躲開,「你和剝洛克都當我是小孩!」
「對不起。」祈拉又道了一次歉。「但如果我第一個孩子還活著,應該和妳差不多大了。」
「所以妳才想打聽我的家庭狀況?」馬格拉高音調,不可置信地猛力搖頭。「絕對不可能!姆布盧傲可是有我完整的出生紀錄,我就是斐利責塔的第五子,血統純正,才不可能是妳的孩子!」
祈拉的表情莫名落寞,馬格莫名有罪惡感,她瞥過頭迴避視線。
「而且我們長得又不像。」
「也是,畢竟小黛妳是貴族,流出的血都會發光呢!」祈拉嘆道,然後眨了眨眼,暗示她在開玩笑。「回去睡吧!有充足的睡眠才有健康的身體。」
「妳又來了。」馬格翻了白眼。「就說不要把我當小孩!」
祈拉又笑了,這次顯得比較無奈。她起身收拾用完的杯子和小刀。馬格猶豫了一下,伸手拉過來放進水槽。祈拉默默微笑。
「對了,」等檯面都收拾乾淨,馬格想起進來前聽到的歌,決定要問清楚。「我進來前聽到妳在唱歌。那是什麼歌?」
「妳聽到啦?」祈拉把圍裙掛到牆上,深色的臉龐隱約有些泛紅。「是這一帶流傳的搖籃曲。但只有歌詞一樣,旋律都是自己隨便找一首套進去的。」
她輕哼,換了一個更柔美憂傷的曲調。馬格閉上眼,不知不覺沉浸在其中。
這歌詞她一定在哪聽過,或許是斐利責塔哪個女僕吧?印象中母親倒是從來沒有哄她入睡。據說是因為人們認為子女離母親越遠,越能快點長大。
早點成熟,早點生育下一代。
歌聲停了,馬格回過神才發現祈拉站在她前方,神色哀傷地張開雙手。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那裡,卻有股魔力讓理智上抗拒的馬格,不由自主地往前兩步,走到祈拉的懷裡。
祈拉結實的雙臂將她溫柔地摟住。馬格聽見自己的呼吸變慢,祈拉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歌詞是一位母親的詠嘆,哀弔她垂死的孩子。以搖籃曲來說有點諷刺,但很好聽吧?」
「嗚嗯。」
馬格囁嚅著。祈拉又說道:「原曲好像是禁歌吧!這段因為有太多版本,所以帝國一直禁不完,索性就隨大家唱。記得歌名好像是正義的什麼。妳有興趣再去問剝洛克吧!他比較了解這些。」
祈拉的心跳和緩有力,從胸腔一陣一陣傳進馬格的身體裡。馬格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耳畔再度響起那段越聽越熟悉的曲調。
「晚安。」
祈拉低喃,她墜入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