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我!」
相貌精緻,與衣著完全不相稱的少女一來到遠離人群的街角,立刻甩開同行者的手,憤怒地大吼。
「說什麼因為大清掃祭出入口都會封鎖,害我白白等了三天。結果根本就還有路可以上去,你們還有通行證!」她的眼神銳利得彷彿要戳穿剝洛克胸前的通行證掛牌,把這嘻皮笑臉的男人戳死。街道另一頭有幾個市民模樣的人好奇地往這邊張望,被賽特一瞪就倉皇離去。
剝洛克掀起一邊的披巾,露出好像很麻煩的表情,然後猛然把通行證貼到少女面前,嚇得她差點跌進身後的水溝裡。
「第、八、街。看到了嗎?」他用食指輪流點著中間三個大字,憐憫地望著少女。「這裡應該沒暗到妳看不清楚。這張通行證只能往返第八街和第九街。八減三是多少?請回答我!」
少女喘著氣,似乎驚魂未定。她咬牙朝賽特看去,但很快又拉回來瞪著把雙手在臉旁張開、像個白痴的剝洛克。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突然丟下店消失!害祈拉要去廚房,我只好代替她站櫃台!你都不知道懦所格出現的時候我有多……震驚。」
說震驚還是美化過的,當下她其實差點鬆手摔掉整籃杯子。幸好變裝應該是很成功,懦所格完全沒發現馬格就是那個電死他一批奴隸的貴族小姐。馬格總感覺懦所格的腳步有點虛浮,像剛被處罰繞著宅邸跑三十圈的僕役。
他嚷嚷著要什麼「早衰」,對察覺到異狀迅速衝出廚房、臉上還沾著奶油麵糊的祈拉說了些粗鄙的調情,卡在櫃台至少五分鐘,聽到可以打折才開開心心地拿著酒壺離去。
害死那麼多奴隸馬格多少有點愧疚,但那純粹是意外,她怎麼會知道剛注射晶片的奴隸這麼脆弱?不過就算她知道大概也不會躲,畢竟在那個當下約戒是她唯一的武器,而奴隸的價值遠遠比不上高貴的上街人士。
所以不能說是她的錯,絕對。
剝洛克一臉像在看蠢蛋,扶著額頭唉聲嘆氣。嘆得馬格忍不住想抓住披巾兩端,朝剝洛克下巴來一記膝擊。
「真是不知感恩,我可是為了妳!妳以為區區奴隸要怎麼拿到機關電梯的搭乘權限?」剝洛克轉向街口,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所以我約了人。」
「誰?」
馬格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但剝洛克只從鼻子裡發出兩聲「哼哼」,連頭也沒回就大步離去。賽特立刻跟上,經過她旁邊時似乎朝她擠了擠眼角,但在影子裡馬格判斷不出他是什麼意思。
「你們!等我啦!」
第八街的天幕顯示著黃昏般的橘紅,如果不是有幾塊壞了、變回原本的灰色,看起來幾乎和第三街真正的天空一樣豔麗。
空氣中的塵灰沒有第九街多,視野比較清晰,建築物也更像馬格印象中的平民建築:狹小、雜亂,毫無章法。
斑駁的牆面漆成各種顏色,面向街道的這一側掛著招牌、旗幟、晶煤燈,以及用途不明的鐵罐。一條條明顯違法的電線在建築的窗戶和屋頂間隨意交織,有些還危險地掛著正在滴水的衣物,行人像是早就習慣般自然地閃避。
街道比較狹窄的地方還放肆地搭建起空橋,完全不把建築規範放在眼裡。馬格忍耐著不要像個觀光客到處亂看,或不符合流浪兒設定般,用衣袖去檔難聞的空氣。
行人的穿著和建築相比也不遑多讓。有人像馬格一樣,一件簡單的上衣搭配能避免塵灰沾染的外套,實用性十足。有人穿著雙肩和褲管異常膨大的服飾,脖子上圍著巨大褶皺領,幾乎像直接從古老的畫裡走出來。
有人用一塊寬鬆的布圍繞全身,看起來十分涼爽。有人全身掛滿水晶般的小吊飾,走起路來叮噹直響。甚至有人穿著全套貴族服飾,昂著頭熟練地從人群中穿過,走進路邊一間可疑到不行的藥草鋪。
但他穿錯了,把男性的長外袍當裙子,把女性的籠狀裙撐當披肩。裙撐是閃亮的銀色,這點也不符合規矩。
馬格看向走在前頭的剝洛克,意會到為何他不拿掉讓自己像個詐欺占卜師的披巾。因為根本不需要,白色披巾配上他褐色的工人皮背心和腰間的工具包,這身混搭根本完美融入混亂的第八街,完全不擔心引人注目。
賽特也一樣。高大深膚的男子在短袖上衣外套著店裡的圍裙,腳踏黑色膠靴。相比之下一身樸素簡潔的馬格看起來還更突兀。
「這裡感覺很容易發生火災。」
她望著一棟頂樓直接延伸到街道中央的四層樓建築,幾條斷裂的電線從廢棄水管和鐵網搭建的簡陋地板間垂落,隱隱能看到有人正在上面毫無顧忌地肆意行走。
「是啊,幾乎每天。這裡還算熱鬧,失火了很快就會被注意到。東北那一塊常常整個街區都燒掉了才有人通報。」賽特不知從哪裡變來一塊黃色烤餅,邊走邊大嚼。「要吃嗎?」
「……不了。」三天遠遠不夠她接受第九街的飲食。但當馬格發現她越來越不覺得水腸和毛骨飯噁心的時候,還是震驚地用鋼筆戳了大腿。「我可不想食物中毒。」
「是喔。」賽特聳聳肩,大口把剩下的餅吞下。「不吃飯長不高喔!」
「你果然是祈拉的小孩吧?這麼關心我。」
馬格回嘴,賽特如她預料臉色丕變,把烤餅的包裝紙揉成一團丟出去。
「你老子的絕對不可能!我十八那老太婆二十二,最好四歲就能生小孩啦!」
「說不定祈拉謊報啊!很多女生會這樣喔,為了讓男方以為還有很多年可以生小孩。」馬格冷笑,伸手指著臉上的產印。「她有四個吧?從成年十四歲算起,一年懷孕一年休養,考慮死產的比率很緊繃呢!」
坦白說她比較意外賽特只有十八,那張臉說是大馬格十歲也不為過。或許底層人辛苦的生活與糟糕的飲食就是衰老的元兇。嗯,看來她還是盡早回到上街為好。
賽特愣了一下,表情複雜地看著她。
「妳果然是上街的人。」
「什麼?」馬格皺眉。「本來就是吧?」
「是是,大小姐。下次不幫妳留蛋糕了。」
「那本來就是賣剩的吧?而且我說過會付錢的!」
「什麼時候?營業額可是每天結算喔!妳現在欠我——」
「別鬥嘴了兩位。」剝洛克的聲音幽幽傳來,指著前方一棟深綠色樓房。「我們到了。」
那是一棟瘦長的三層樓建築,和左右鄰居隔著一人寬的距離。二樓有個弧形露台,下方門楣處掛著一只巨大的懷錶,懷錶下用現代語和古語寫著「鐘錶」。
剝洛克看了眼懷錶表面,喃喃說道:「她遲到了呢!」
馬格感到剝洛克的語氣裡懷著戒備,還有些異樣的敬畏。她沒想過有人能讓剝洛克產生這種反應。人造風帶來一陣飛灰與奇怪的騷臭,也吹起剝洛克的頭髮,露出他後頸的針孔。
馬格佯作鎮定,湊近剝洛克問道:「『她』是什麼人?」
剝洛克還沒回答,一輛豪華馬車就在他們身後驟然停下。馬匹的嘶鳴引起行人的驚嘆與注目,紛紛朝這看過來,但又畏懼觸怒乘車的貴客只敢遠遠張望。
「這次居然是真馬?」賽特喃喃自語,「沒問題吧?」
「有問題。」剝洛克抓了抓頭,顯得莫可奈何。「不過她既然沒打算掩飾就表示不在乎,所以你們也別太緊張。」
「貴族?」馬格揪緊上衣下擺,僵硬地轉身,然後躲到賽特身後。「沒想到你的人脈這麼廣,你在哪裡認識的?」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馬車停妥後,穿著大紅色金邊制服的車夫跳下駕駛座,恭敬地拉開車門。
「真是個有趣的地方,果然不該聽信那個綠袍老頭,如果只去競技場肯定看不到如此美妙的光景。」
那是種慵懶、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屈於人下的高雅女聲。一陣冷顫爬上了馬格的背,她下意識抓住賽特的圍裙,引來對方疑惑的哼聲。
她聽過這個聲音。
「您似乎玩得很愉快?」剝洛克的口音變了,像是馬格曾在宴會上聽過的那種,有教養、以服飾主人為傲的高級僕從。他把披巾摘下,折好掛在前臂,向馬車伸出手。「您沒帶隨從嗎?」
「我讓她去跑腿了。哎,她和你不一樣,對祕術毫無興趣,卻很擅長發現怪異之處。真期待她能帶回什麼。」
鞋跟的聲音清脆得彷彿會折斷,是貴族千金黛菈利菈很熟悉的骨質鞋跟特有的聲響。她鼓起勇氣往上看,心跳立刻加速到她幾乎昏厥。
之前在宴會上遇見的時候,少女的髮色沒這麼淡,眼睛也幾乎是黑色。逢人就傳遞她對產運迷信的熱切,黛菈利菈一直以為她位階很低,因為家族名不見經傳才不願報上姓氏。
「這些人是你的朋友嗎?」
身穿華麗大紅衣袍的少女挽著剝洛克的手,輕巧地走過街道。淡金色的捲髮剪得很短,只有到下巴,還有些參差不齊。
眼睛是極淡的藍色,幾乎和她的膚色一樣淺。加上那優雅卻充滿壓迫感的氣質,馬格可以肯定對方絕對有著極為高貴的血統,是比斐利責塔還要接近偉大皇帝的血脈。
「是的,請容我為您介紹,」剝洛克朝兩人揮手,神情前所未有的愉快。「賽特、馬格,這位是來自中央都城的紗蘭貴女,我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