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看著紗蘭的深紅裙擺與潔白鞋跟消失在樓梯上方,馬格站在一樓大門口,全身僵硬,直到賽特推了她一把才如夢初醒。
沒有一位貴族會刻意偽裝成來自更低的階級。對貴族來說階級就是一切,血統就是一切。就算出於好玩也不會惡作劇到城鎮領主舉辦的宴會上。她還記得宴會上她是如何鄙視迷信的「紗蘭小姐」,如何和同行的女孩嘲笑她僵硬的舉止和音節生硬的口音。
踏入二樓的房間時,馬格搶先一步躲到離紗蘭最遠的角落,在賽特疑惑的視線裡把帽簷壓到最低,祈禱來自中央都城的「紗蘭貴女」不會認出她是貴族千金黛菈利菈。
但這或許是個機會。馬格壓下心裡的忐忑,偷偷從賽特的腰旁小心打量在圓桌前優雅入座的貴女,好想喝一口剝洛克泡好的茶,緩解喉嚨的不適。
如果馬格能證明自己是貴族——例如舉出只有貴族知道的特殊情報或宴會細節——說不定就能拜託紗蘭帶她回上街,或起碼幫忙送口信。
目前為止紗蘭沒有認出馬格的跡象,她不確定這是好事還壞事,但至少不是最糟的狀況。
身為貴族的黛菈利菈最厭惡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紗蘭看起來和身為奴隸的剝洛克頗親近,或許其實很好說話。不過誰也說不準。
她決定先靜觀其變。
「機關電梯的權限?你想上去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啊!」
紗蘭嗅了嗅杯中茶水,掏出一個指節大小的白瓷瓶,往深紅色的茶裡倒進某種乳白色的液體。茶立刻像沸騰般冒起泡,飄散出誘人的焦糖香。
馬格恍惚間回到了日光室。玻璃天幕調整過的日光溫暖怡人,從四面八方將所有人的臉照得容光煥發。青春洋溢的千金們穿著舒適的淡色洋裝,在珍奇花卉的圍繞下,品嚐著由容貌、儀態、品行都嚴格挑選過的奴隸侍者,所準備的熱茶與精緻茶點。
女孩們放下了平日的端莊,捲起袖子,把裙擺撩到大腿上。不再口口聲聲祝賀彼此的家族生機繁盛,而是討論著劇目、新書,或切磋著在未來夫婿面前不能太張揚的棋藝。
也沒過多久,現在回想起來卻彷彿在回憶某本虛構小說的劇情。馬格拉開沾滿汗水的粗糙衣領,羨慕地看著紗蘭的華服。
她和賽特站在朝向街道的窗戶邊,離圓桌有段距離,但仍近得能看清楚禮服的領口繡的是「傷逝之顏」——中毒而面孔扭曲的男人臉。男人的眼瞼半睜半閉,表情齜牙咧嘴,象徵著極度痛苦中昇華的高潔精神。馬格過去只有在從中央都城來訪的皇家法官身上看到。
「您真好心。」剝洛克被紗蘭「命令」坐在圓桌對面,但他還想照著標準行禮,額頭幾乎碰到桌面,侷促得令人發笑。「不過有需要的不是我。而且您諸事繁忙,我不好意思為了這樣的小事麻煩您。」
「真可疑。」紗蘭放下攪拌茶水的茶匙,手指滑過杯緣。「我的確很忙。不過如果你是要暗殺那老頭,我排除萬難也會把時間空下來。」
馬格不知道紗蘭說的「老頭」是誰,但賽特和剝洛克都僵住了。一股壓抑的緊張感瀰漫四周,令人呼吸急促。她察覺賽特悄悄轉向樓梯口,彷彿在戒備有誰會衝上來。
「請您別說笑了。」過了段時間剝洛克才回應,聲音不似往常的自信。「我大概連宅邸前的祝聖石碑都看不到,一出機關電梯就會被射殺。之後可就沒人能保護您了。」
嗯?馬格困惑地皺起眉頭。剝洛克繼續說著。
「還是說您有其他像我一樣忠心耿耿的奴隸?若是這樣或許可以把成功機率提昇個……百分之零點一。您覺得如何?」
他的語氣一本正經,完全聽不出來是不是在開玩笑。馬格抬頭看向賽特,高大的男子看起來和她一樣困惑,嘴唇抿成一直線。
紗蘭的表情則無法辨認,像是忍著怒意,又像覺得有趣。她睜大淡藍色的眼睛凝視剝洛克,敲了下桌面,然後嘆氣。
「把手伸出來。」
剝洛克聽令照做,眨了下眼表示疑問。紗蘭拿起杯子,把仍冒著蒸氣的茶水倒在他攤開的手掌上。
茶泡好這麼久應該早就不燙了,剝洛克卻倒抽一口氣,整個人縮了起來。淋到茶水的皮肉開始變成深紅色,然後皺縮綻開。賽特腳一縮想衝出去,馬格想都沒想就拉住他的圍裙,不顧會引起注意用力搖頭。
這是「教育」。
「你很聰明,我一向很欣賞。」
紗蘭慢悠悠地晃著勾在手指上的茶杯,饒富興致地看著剝洛克面容扭曲,卻因為沒被允許而不敢收回手。空氣中飄散著肉燒焦的氣味,深褐色的液體挾著某種黏稠物落到地毯上,在細弱的煙中發出滋滋聲。馬格一陣反胃。
「所以我從來不限制你要去哪,也不在乎你和你的好夥伴想在那老頭的眼皮底下耍什麼把戲。但那是因為我仁慈,是我容許你踰矩。不要忘了。」
她「磅」一聲捏碎茶杯握柄,脆弱的瓷杯落進茶盤,運氣好沒有摔成碎片,像個陀螺一樣邊打轉邊摩擦出清脆的碰撞。
斐利責塔每天都會上演差不多的戲碼。母親喜歡親自教育奴隸,又很嫌棄只會照設定行動、無法配合善變的她變通的無意識奴隸。所以馬格對紗蘭的反應非常熟悉。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阻止「教育」,否則主人的怒氣無處發洩,奴隸的下場只會更慘。
剝洛克似乎在囁嚅著什麼,發顫的手指像鳥爪一樣彎曲,連馬格都忍不住同情。她遲疑著要不要為剝洛克說話。像紗蘭這樣的高貴女性可能會讚賞馬格展現出的高尚德行——對與自己無關之人奉上的憐憫之心——從而……原諒黛菈利菈.斐利責的無心之過。
她咬住下唇,深呼吸。
卻見陀螺般的茶杯彈出茶盤,劃了個小小的弧線往下掉。「損毀物品處五下鞭刑」。家庭教師的罪狀莫名閃過馬格腦海,她感到腳趾在過大的靴子裡往前衝。剝洛克卻突然離開椅子跪下,用那雙鮮血淋漓的手接住茶杯,然後像沒事一般輕輕放回茶盤。
「失禮了。」剝洛克的聲音鎮定得像假的一樣,「請原諒我沒有允許就行動。要是碎片劃傷您的玉體小的萬死不辭。」
馬格敢發誓她看見紗蘭眼裡閃過一絲厭惡。她嘴角顫抖,像是快要按捺不住怒氣。但沒等任何人動作,紗蘭就從同一個口袋掏出一罐透明液體,連著條純白手巾丟進茶盤,然後往椅背一躺。
「你好無聊,當初想勒死我的氣魄呢?」
「若這是您的願望請下令,我當竭盡所能。」
這句話是用任誰聽來都非常恭敬的語氣說的,但從剝洛克那張嘴出來就像嘲諷。他先雙手合十在鼻尖點了一下,才用虎口旋開瓶蓋把液體倒到手上。可怕的傷口瞬間收口,幾乎與聖澤教祭司的祈禱同樣迅速。
「好,那你從這裡跳下去自盡吧!」紗蘭翻了白眼,「一次死不了,你可以多跳幾次。」
「這招或許有效……不,我不會跳的,不然誰來服侍您?」剝洛克用手巾擦掉殘餘的血跡和桌上的茶水,然後挾著手巾諂媚地微笑。「一切都是為了您的夙願。」
這是什麼狀況?馬格楞楞地輪流看著圓桌旁的兩人——呃,打鬧——完全無法思考。
「也只有你敢這樣和我說話。」紗蘭嘖了一聲,「好吧!我就認可你那堪比溝鼠的愚蠢和狡猾,反正那本來就是偷來的。」
「偷?」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到馬格身上。馬格趕緊摀住嘴,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慌忙挺直背脊,低下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