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馬格來說這交易沒什麼好猶豫的。
這三天她已經看盡了所謂底層的模樣。骯髒、粗鄙、愚蠢、貪婪、恃強凌弱。可以為了一枚錢幣把剛才還把酒言歡的人刺死,也可以答應做某人的保鏢,隔天就把對方「引薦」給綁架犯。
雖然也有像祈拉或般尼那樣,天真到讓人懷疑要怎麼活下去的人,但畢竟是少數。就馬格的觀察賽特沒這麼天真。她靜靜看著那對深邃輪廓中的黑眼,等待回答。「妳……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
賽特終於從開口,卻是讓人困惑的問句。沒得到預期中的答案馬格有些惱火,但她告訴自己要鎮定,語氣冷淡地答道:「當然,否則我怎麼會繼續待在這個破爛地方、和你們玩服務生的家家酒?」
「家家酒?」賽特放下拳頭,「對妳來說那是家家酒?」
「不然呢?」
「哈!」賽特發出乾啞的笑聲,一把抓起馬格的右手壓到牆上。「我認輸。」
「唔!」約戒燙傷的地方還沒好,馬格忍痛想掙脫,卻動彈不得。
賽特說著認輸,表情卻比剛才更加猙獰。距離近的能看清賽特眼白上的血絲,以及因憤怒而顫抖的血管。她慌忙朝巷口看去,找尋任何仍幫助她的人,但唯一和她對上眼的人只頓了一下就匆匆離去。
也是,她這身裝扮看起來就像個逃跑途中被逮到的愚蠢僕人。她得說出身份,或許諾報酬,否則沒人會幫助她。
但在她說出任何話前,賽特先一步捏住她的臉,強迫馬格看向自己。
「妳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無所謂。」他擠出一個可怕的笑臉,「妳要找其他人就去,我也不會攔妳。但如果妳敢把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或做什麼拖剝洛克後腿,我保證,妳會寧可現在就死在這裡。」
說完他用力一揮,把馬格甩到滿出拖車的垃圾推上。腐敗的臭氣和漆黑的液體噴濺出來,垃圾中有個堅硬的東西劃過她的肩胛骨。馬格痛得喘氣,想爬起來卻手軟摔回垃圾堆中。
「他救了妳,」賽特低吼,「沒有他妳現在早就不知被賣到哪個地獄的妓院了!」
所以?如何?又怎樣?馬格腦袋一片空白,只覺得好臭、好累、好噁心、好可怕。賽特和父親不同,他決定不了馬格的未來,但他現在就在這裡,實實在在地威脅著性命,而馬格毫無反抗之力。
「呀啊!」
她放聲尖叫,趁賽特一愣,踉蹌爬起,跌跌撞撞地衝入人群。
她跑了好一陣子,不知摔倒多少次,帽子也丟了,外套沾滿髒圬,現在任何人絕對認不出馬格是貴族。
賽特沒有追來,不知道是被人群擋住還是放棄了她。也好,鋼筆還在她手上。第九街的人不相信她,她還可以試試這裡的街長。
第八街的居民雖然以工廠工人和奴隸為主,但設有娛樂用途的競技場。她之前聽過不少人炫耀貴族專屬包廂離鬥士有多近、節目有多精彩,是上街不會有的刺激。她應該可以冀望見過很多貴族的第八街街長,能從這身污穢辨認出貴族千金黛菈利菈。
她得先找面鏡子練習儀態。馬格冷靜了下來,發現自己來到一處市集模樣的地方。她脫下髒圬的外套掛在手上,放慢步伐擠進雜亂擁擠的人群。
說是市集,但和馬格偶爾會在第五街公園旁看到的明亮市集不一樣。攤販幾乎都是在地上鋪塊布就當是店面,最好的不過幾個蓋著麻布的箱子。
販售的東西也五花八門,還有些馬格困惑真的能賣錢的東西。像是缺了蓋子的木盒、一把平凡無奇的鵝卵石、破損的格子布、看不出來是哪裡的鑰匙,還有人在販賣一碗上了漆的骨頭。
馬格靠近一看才發現那是成群的小蟲,骨頭上還有殘肉。她厭惡地揮手,然後發現惡臭似乎沒那麼討厭了,她的鼻子終究逐漸適應這裡。馬格無奈地笑了笑,在一個擺滿打磨金屬片的攤販前停下。
比不上玻璃鏡,但總比佈滿灰塵的窗戶好。馬格無視攤主的招呼拿起一片金屬。
鏡中是一個蓬頭垢面、只有眼睛異常閃亮的女人。神色陰沉,臉頰上的紅印顯眼又醜陋,印象中是米白色的襯衫已經變成深灰色,到處都是摺痕和髒圬。
有得是改善空間。
馬格朝著金屬片呶呶嘴,想到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她身上沒錢,她大概得製造點混亂,趁機摸走金屬片。
賽特那個蠢蛋,哪個貴族會蹲在這種滿是貧民的地方思考怎麼偷東西?
賽特從綁架犯手下救了她,馬格還是很感謝的。而且不管剝洛克,祈拉一直對她很好,《帕琳森遊記》也才看完第一章,要說她在鍛鐵餐廳只有痛苦是不正確的。
不知道回家後能不能偷偷託人去找般尼,把書買過來?
家庭教師是專業奴隸,如果她編個東西遺落在第九街的謊,說不定那個煩人的家庭教師會自告奮勇行動。
馬格裝作還在考慮的樣子換了片大一點的金屬片,邊學著女僕評價新禮服的表情,邊從鏡面裡觀察周圍環境。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個匆匆跑過街燈的人影吸引。
那是一個身姿高挑,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女人。穿著全黑的連身長裙,外罩有荷葉邊的潔白圍裙,黑髮在後腦梳成一個圓圓的髮髻,就像任何一個謹守禮儀、有教養的成年女子。
她的神情焦慮,左顧右盼像在找人。她匆匆忙忙地抓住任何願意停步的行人,語氣急切地詢問什麼。行人搖頭她就面露沮喪,然後深呼吸振作,向著下一個人走去。
是她的家庭教師。
馬格停止了呼吸,手中的金屬片「吭啷」一聲落下。攤販咒罵一聲,跨過商品揪住馬格的衣領。但馬格把外套往攤販頭上一套,一拳打向突起的鼻尖,然後抽走衣領向著家庭教師邁步衝刺。
她來找我了。
雜亂的攤位讓馬格無法全速前進,還得閃過突然在攤位前停下的客人。但滿溢的激動讓她不覺得痛,腳也不累了。被她撞進一堆木箱的人在身後叫嚷,但馬格此時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全身血液像要沸騰,她莫名想哭,想撲進家庭教師的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把這幾天的驚惶、害怕、恐懼,全部向那個總是用慈愛目光看著她的女人傾訴。
想和她說對不起。
閃過腦海的念頭讓馬格破涕為笑。這個反應絕對會讓家庭教師同樣激動不已。馬格邊跑邊用衣袖猛擦臉頰,想盡可能把產印擦掉。這個噁心的印記會讓家庭教師開始碎碎念,要先——
一輛熟悉的馬車穿過人群在家庭教師身邊停下。馬格驟然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車門打開,看到一臉無趣的紗蘭貴女坐在馬車裡,自然地接受家庭教師的行禮。
紗蘭說了什麼,家庭教師低語回報,然後從圍裙裡的暗袋拿出一個絲布包裹的物品。紗蘭接過後她的表情如釋重負,又說了些什麼,扶著車門坐到紗蘭的對面。
她這時才注意到,家庭教師的衣領露出一截鮮紅色的緞帶。斐利責塔沒有為奴隸戴項圈的習慣。她麻木地想著。
很合理。她失蹤後父親解僱了怠忽職守的家庭教師,然後身為專業奴隸的家庭教師就被紗蘭僱走了。容貌秀麗、知曉禮儀的奴隸非常受歡迎,不會無故出現在髒亂的第八街。她應該要想到的。
「原來妳在這裡。」身後傳來賽特憤怒的嗓音,「那是紗蘭大人的馬車?妳想幹什麼?」
馬車關上門,深紅色的馬車粗暴地擠開人群遁入夜色中,向著競技場的光柱而去。賽特一把抓住馬格的肩膀,把她轉過來。馬格抹掉眼淚,看著一臉怒容的男子。
「對不起,我不該亂跑。」她吸了吸鼻子,試著不要又哭出來。「讓你費心了。」
賽特驚駭地收手,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半晌才壓低聲音質問。
「妳——妳又在耍什麼把戲?」
馬格搖搖頭,轉身背對馬車消失的方向。
「我沒事。」
賽特大概不是想聽到這樣的回答,但馬格情不自禁。她隨便指了個方向說:「走吧!這裡的生殖所應該也是全天開放的吧?」



















